第一百二十九章 雁錚

謝鈺明顯有些懵,一時沒有任何反應。

見他這樣,馬冰臉上頓時熱辣辣的。

自己本也是頭一回做這個,一鼓作氣再而衰,他一遲疑,她也怯,下意識就往後縮手,小小聲道:“不樂意就算了……”

這幾個字就像按下什麼機關似的,話音未落,卻見謝鈺眼底驀地亮起兩團小火苗,被牆頭透出來的火光一映,亮得驚人。

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馬冰縮到半路的手,然後立刻反客為主,反手握住了。

他緩緩吐了口氣,眉眼中明晃晃透著喜色。

真好。

他現在好快活。

快活得簡直像要飛起來一樣。

兩人低頭看著握在一塊兒的手,再抬頭對視一眼,臉上都熱乎乎的。

他似乎確實繼承了一點駙馬爺的厚臉皮,非但沒覺得不好意思,反而大大方方拉著她上前行了個晚輩禮。

裴安也摟著小蝦抽噎,“撒手!”

“我看不見啦!”

姑娘家的手是能隨便拉的麼?

末了,慷慨地撒一把翠綠的芫荽,看著它們在乳白色的海洋中飄飄蕩蕩,順帶著扯開嗓子吆喝一聲:

“羊湯一碗,放芫荽~”

這算什麼,乍一看,簡直像小兩口回孃家嘛!

裴戎死死盯著兩人握著的手上,粗著嗓子喊:“小兔崽子,撒手!”

呀!怪臊人的。

“別擠!”

各地濃郁的方言與各色食味滾著繞著纏在一處,活像把整個大祿朝縮小了一般,直叫人不知該選什麼好。

秋夜已頗有寒意,他們卻只穿一件單衣,赤著的臂膀被熱汗塗抹得油光發亮,上面勻稱的肌肉微微隆起,帶動手中大勺子,在乳白色的濃湯中掀開波浪。

一來解悶兒,二來也多個進賬。

一對吃飽喝足的小年輕帶著薄汗走出來,瞧見迎面來的謝鈺和馬冰拉在一處的手,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就有些羨慕。

操鍋的夥計先舀一碗滾湯燙碗,然後用大勺子扣住碗中羊雜,將湯汁倒回去,再重新加滾滾的湯。

低頭,再看一眼,再對視一下,傻乎乎的笑。

若算上食材和柴米油鹽,又費工夫,說不得出門吃更實惠哩!

於是謝鈺真就拉著人走了。

妹啊!

東邊的小夥計根據客人點單,麻溜兒切好羊雜丟入碗中,再依次推到西邊案子上。

霍玫挑了挑眉。

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懶得自己料理晚飯,拖家帶口出門下館子。

孟夫人覺得沒眼看,一手一個拖進去,又衝外面一對小年輕努嘴兒,“走吧走吧。”

若仍嫌不過癮,可以託夥計從隔壁攤子上買些熱乎乎的芝麻胡餅,或斜對過的油餅,從中間快刀剖開,塞入羊肉羊雜,配著羊湯一口口啃下去,心滿意足。

謝鈺攥得更緊了。

背後突然傳來細微的摩攃和說話聲,兩人扭頭一瞧,就見裴府兩扇大門中間開了條大縫,裡頭從上到下塞了一溜兒人頭。

馬冰突然有點不好意思,下意識就想抽回手來,結果……沒抽[dong]。

那青年飛快地瞟了心上人一眼,鼓足勇氣,試探著伸出手。

西邊的麵食,江南的醋魚,西南的辣,北面的香……

趁熱唏哩呼嚕連吃帶喝,額頭上逼出熱汗,最是暢快。

一日下來,說不得也賺幾十個錢。

白日過去,開封人的夜生活卻才剛開始。

前頭的羊湯館門口常年座著兩口大深鍋,底下柴火燒得旺旺的,竄起來的火苗把夥計的臉都映紅了。

而一家人出門用飯,也差不多這個數。

便是最精打細算的婦人,也不會在此刻太過拮据。

呦呵,很有一套嘛!

爐火燒得旺旺的,大鍋滾得沸沸的,街頭巷尾的香氣,濃濃的。

大首府的百姓自有一套生活的法則,男人們日間出門務工,女人們也愛找點在家的活計做。

裴安幾乎是摟著小蝦趴在地上,眼精紅紅的。

“打擾了,我們這便告辭了。”

見馬冰望過來,發出一聲響亮的抽噎,“妹啊!”

天色已晚,但街邊亮起的燈卻越來越多,幾乎將濃重的黑夜都驅散了。

也不知道到底笑什麼。

可才碰到指尖,姑娘便漲得粉面通紅,一巴掌拍過來,嬌嗔道:“作死了你!”

青年倍感冤枉,心道怎麼人家能拉手呢?

姑娘心裡卻也暗自歡喜,熱著一張臉哼哼幾聲,“給人瞧見……”

多不好意思呀。

謝鈺心想,我就不怕給人瞧見!

走到半路,正碰上另一位軍巡使方保帶人巡邏,老遠見了,那廝就開始吹口哨。

一干兄弟們紛紛看過來,也跟著起鬨,“噢~”

一個個擠眉弄眼的,你挨我擠嘿嘿直笑。

馬冰覺得自己臉上已經快能煎雞蛋了。

大家暗中看出來是一回事,可給人這麼大庭廣眾下起鬨,又是一回事。

謝鈺捏了捏她的手,戀戀不捨地放開,又從腰間解了錢袋丟過去,“給兄弟們吃酒,出去少渾說!”

方保知道他不差銀子,也不推辭,一把撈住,聞言大笑,“哪裡還用得著兄弟們說!”

你這可是大大方方招搖過市了。

謝鈺就很高興,又有點小得意。

後面馬冰給大家笑得滿面通紅,到了最後,反倒放開了。

笑吧,有什麼好笑的!

過了這條街,就能遠遠望見開封府的衙門口了。

馬冰這才想起來問正經事,“聽說今兒你去肅親王府了?還進宮了?他們可曾為難你?”

說這話的時候,她對霍玫說的“擔心”的認識就越深一層。

現在分明謝鈺好端端的站在這裡,甚至還有閒情逸致同自己拉手哩,想也知道沒事的。

可不親口問問,不親耳聽他說說,總是不放心。

那麼昨兒自己釣著那兩個刺客出城的時候,他是不是更擔心?

謝鈺就把白天發生的事認認真真地說了。

講到皇帝對肅親王的遭遇幸災樂禍時,馬冰撐不住笑了。

見她笑,謝鈺也跟著笑,頓時覺得肅親王被氣昏過去,實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令尊令堂豈不怪我帶壞了你?”馬冰歪頭瞧他。

謝鈺失笑,“今兒父親同我說話時你若在,就不會這樣講了。”

他們爺倆說話的時候自己在……那成什麼啦!

馬冰裝著沒聽懂裡面的弦外之音,“駙馬爺確實是位妙人。”

“可你們那麼弄,對外怎麼交代呢?”她問道。

屍體的事能瞞得住一時,瞞不住一世,若有心人逼問,要求徹查,必然露餡兒。

謝鈺道:“他們不敢。”

肅親王不信任除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而只要他自己不鬆口,誰也不敢保證王府的地下是否真有屍骨。

萬一被開封府拿住把柄,非要掘地三尺搜查呢?

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那他什麼時候能醒?”

若就這麼氣死了,也忒便宜他。

謝鈺道:“王府裡的太醫給瞧了,說是怒極攻心氣血上頭,雖無性命之憂,只怕也要三兩日才能醒過來。”

三兩天足夠改變很多事情了。

至於醒過來之後嘛,因之前肅親王強行用了虎狼之藥解癔症,留下頭痛的病根,只怕此番要雪上加霜。

“那田嵩如何了?”

說到之前的癔症,馬冰又問起另一個。

“已經見好,每日清醒的時候越來越長,據說如今能跟人心平氣和地說幾句話了。”

田嵩好轉,若在半月前,田斌必然喜極而泣。

可現在,不光他,就連其他人也不知該喜還是憂。

人若真好了,勢必要去刑部接受問話,面對森然羅列的種種罪狀,田嵩絕無可能全身而退,只能數弊相權取其輕。

可這麼一來,田斌等人正就成了罪臣之後,再無崛起的可能。

謝鈺毫不懷疑,若田家現在沒有禁軍坐鎮,只怕不等田嵩徹底清醒過來,就要莫名暴斃了。

說完田嵩的事,開封府大門已在眼前。

馬冰停住腳步,問謝鈺,“你就沒什麼想問我的?”

謝鈺順勢停在她對面,“還真有。”

馬冰已經決定,稍後無論他問什麼,都會坦白。

“晌午百花樓的老鴇來報案,說自家一個叫張抱月的歌姬帶著丫頭跑了,”謝鈺意有所指道,“馬姑娘可曾聽到什麼訊息?”

就這?!

我給你的大好機會哎!

馬冰有點失望,不過還是稍顯誇張的“驚”道:“什麼?竟有這種事?!”

謝鈺:“……”

演得挺好。

下次不要再演了。

馬冰自己也覺得尷尬,才說完,噗嗤一聲就笑了。

謝鈺無奈搖頭,禁不住也跟著笑了幾聲。

兩人肩並肩往裡走,路上不斷有熟悉不熟悉的衙役打招呼,倒不好再說什麼私密話。

直到站在藥園門口了,馬冰才最後一次問:“就沒有別的要問的話?”

唉,這傻子!

天冷了,前陣子活躍的蛐蛐們也都偃旗息鼓,唯有晚風拂過桂花樹簌簌作響,顯出幾分蕭條。

月色很好,銀白色的光輝茫茫灑落,竟把燈光比下去了。

薔薇花牆也頹勢盡顯,倒是牆角幾叢野月季,仍開得如轟轟烈烈。

涼風中幽幽透著冷香,沁人心脾。

謝鈺上前,輕輕拉住她的手,“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話到最後,竟有些委屈巴巴。

馬冰噗嗤一笑,歪頭揶揄道:“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問。”

謝鈺失笑,“我也以為。”

他總覺得該尊重姑娘家的想法,只要對方不主動說,他就不該追著問。

但謝顯聽罷,十分痛心疾首。

“啊,你這傻子,出去可別說是我的兒子!”

男人嘛,溫柔小意自然是重中之重,可該強硬的時候,也要硬起來嘛!

不然難道叫個姑娘家步步緊逼?

不硬起來,還算什麼男人!

謝鈺聽罷,十分自省,又覺得到了今時今日,自己還不知道的話也著實有些悽慘……

馬冰便攤開他的手掌,在月光下一筆一劃寫了個字。

姑娘家的指尖又嫩又滑,蹭在掌心,癢癢的。

可她筆下的字,卻如此銳利,鋒芒畢露。

“錚……”謝鈺低聲念著,輕輕握住了她微涼的指尖。

馬冰嗯了聲,抬起頭來看他,眼睛亮閃閃的,“我名雁錚。”

錚,雁錚。

謝鈺拉著她的手,“雁錚。”

馬冰點頭,應下,“嗯。”

謝鈺又在心裡唸了幾遍。

雁錚,雁錚……

短短兩個字,卻如此輕而易舉地撥動了心絃,叫他腔子裡鼓脹著喧鬧著,又酸又澀。

多好的名字啊,他想。

本該大大方方響徹西北,而不是困在這座名為開封的囚籠之中。

謝鈺禁不住張開胳膊,在月色下輕輕地,輕輕地抱住了把心愛的姑娘。

“錚錚。”

馬冰猶豫了下,像下定了什麼決心,緩緩抬起手,試探著搭上他的脊背。

“會好的。”

“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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