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亂拳

裴戎父子上衙門去了,裴家只剩孟夫人和霍玫婆媳倆看賬本,忽聽外頭來報,說是大小姐來了,都是又驚又喜,忙讓人請進來。

見馬冰手裡提得滿滿當當,霍玫就拍著巴掌笑,“幾日不見,莫不是改行做貨郎去了!”

孟夫人也笑了一回,招招手,讓她挨著自己坐。

直到站在霍府門口了,馬冰才覺得冒失:

招呼都沒打一個就跑來,萬一人家出去了,或是有事忙呢

可見了婆媳倆這樣,馬冰心頭一軟,竟難得起了點撒嬌的心思。

啊,這就是家人了吧

不管自己再怎麼沒規矩,他們都不會嫌棄的。

這麼想著,馬冰果然三步並兩步過去擠在孟夫人身邊,摟著她膩歪道:“伯母。”

她鮮少有這般小女兒姿態,婆媳倆對視一眼,又細看她神色,“怎麼,那小子給你委屈受了”

今兒還不到日常診脈的日子呢,突然跑了來,肯定有個緣故。

馬冰也沒想到她們竟如此敏銳,愣了下才搖頭,“沒有。”

“是想我了,還是想蒜蓉蝦子了”

大戶人家從不信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那都是糊弄人的鬼話。

裴家也不約束孩子,孟夫人略說了兩句,也就叫這大小兩個姑娘手拉手去了,又命丫頭婆子跟著。

“我給小姑姑幫忙!”小蝦努力舉起胳膊。

“怎麼不見小蝦”雖然來了,可馬冰還是不大習慣向人訴苦,正好小蝦不在,就藉著岔開話題。

哪怕裴家人不能幫自己答疑解惑,但能感受一點溫暖,總是很叫人開心的事。

縱然他有千般萬般好,不還是有個不靠譜的外祖父

若不是那些舊賬,錚錚怎會遭這麼些罪!

父債子償,哪怕只憑這個,那謝子質就該矮一截!

馬冰在孟夫人懷裡蹭了蹭,低低嗯了聲。

去年還聽說不知哪裡的人在家擺弄蝦蟹,不慎扎破手指,當時都沒當回事,誰知幾日後就發起燒來,皮肉都青紫潰爛了。

三人說了會兒外頭的話,小蝦就下了學。

馬冰也笑了一場,扭頭問孟夫人,“今兒家裡可還備著蝦子”

那家人慌得不得了,四處求醫,奈何終究為時已晚,最後不得不砍了手臂才得以保命。

馬冰深以為然。

眼下小侯爺瞧著是不錯,可以後呢上頭又怎麼說呢

“正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霍玫亦是感慨,“不怕說句不中聽的,若非上一輩的事兒,只怕這倆人還碰不上呢。”當年雁雄夫婦何等灑脫人物對京中繁華素來瞧不上,即便封侯封王,恐怕也不願意往京中扎,更不想讓子孫後代和王室結親。

她看劉春蘭和二喜,看塗爻和趙夫人,看那些來義診的貧賤夫妻,都不是那樣的。

待過幾年,小蝦長大了,霍玫還會親自教她騎射。

說罷,又黏糊糊哼唧道:“要,要似有蝦子,也好的……”

越是女子,才越要讀書明理,開闊眼界,一來不至於出門叫人輕看糊弄,二來便是日後社交、管家,也自有章程。

可具體是什麼,她沒有經驗,以前也沒人教過這些,總覺得朦朦朧朧隔著一團,卻怎麼都想不透。

昨兒夜裡翻來覆去琢磨了半宿也沒弄明白,今天送了張抱月和蒲草出門後,馬冰就往裴家來了。

掉了牙,難免說話漏風,“似”“是”不分,眾人便都鬨笑起來。

兩個孩子若在一處,總要有一個受委屈。

聽著馬冰遠遠哎了聲,孟夫人才收回視線,又對霍玫道:“我瞧著,那孩子必然心裡存了事兒,不知該向誰拿主意。只到底前頭那麼些年獨慣了,一時頭腦發熱跑了來,偏又不好意思張嘴。”

孟夫人說:“論理兒,那小侯爺著實是個好的,家世、人品、樣貌,也算般配。可偏偏隔著世仇,且不說眼下如何,只怕日後還有的鬧……”

馬冰就把小蝦放到地上,自己站起身來,“既如此,那今天上午就做。”

說罷,婆媳倆都是一嘆。

見屋裡多了個人,小姑娘先是一愣,看清後眼睛都亮了,小鳥兒似的飛奔過來,摟著馬冰的腰道:“姑姑,你好些日子沒來,我都想你了。”

霍玫點頭,“我也是這麼覺得。”

但……馬冰總覺得他們之間還隔著點兒什麼。

其實謝鈺已經做得足夠好,任誰都挑不出毛病。

“在旁邊仔細照看著,別刺破手,那可不是好玩的。”

小侯爺又怎麼樣了呢

“先生帶著她唸書呢。”

五六歲的小姑娘已經知道害羞了,小蝦小臉兒一紅,摟著她膩歪道:“哎呀,當然似想姑姑了……”

遠的不提,單看自己吧,若沒三兩樣本事傍身,這些年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更別說為家人報仇。

上回她做了一道酸甜口的蒜蓉蝦子,這小妮子吃得滿嘴流油,著實唸叨了好久。

孟夫人點頭,指著小蝦道:“有這個丫頭在,便是沒有米麵也要有幾顆蝦子的。”

幫忙是假,湊熱鬧是真,這個年紀的小孩兒,看什麼都稀罕。

馬冰一把將她抱在腿上,戳了戳軟乎乎的腮幫子。

孟夫人摟著她,摸著她的臉兒道:“咱們也不是那沒名沒姓的人家,可不許委屈自己。”

不管什麼時候,女孩兒有自保之力總是好的。

裴家是武將出身,更不在乎這些繁文縟節。

即便讓霍玫自己說,邊關雖難免荒涼,可到底自由自在,若能在那邊肆意一世,可比困在京城方寸之地鮮活的多。

這麼一想,真叫人不知該嘆是孽還是緣。

婆媳倆論了一回,孟夫人就道:“年輕小姑娘麵皮兒薄,你跟她年歲相近,性格相仿,今晚留下她住一宿,你同她說說話,開解一二。”

另一邊,小蝦果然小尾巴似的跟著馬冰團團轉,又學她抓蝦。

馬冰怕她紮了手,只好把人攆去剝蒜。

剝蒜……

她忽然就想起那個人來。

“姑姑,不要不開心。”

正出神,一雙小手就按在馬冰眉心。

馬冰立刻回神,習慣性笑道:“姑姑沒有不開心。”

小蝦噘著嘴,非常嚴肅地說;“好孩子不可以縮謊!”

小姑娘努力踮起腳尖,小手一下下在她眉心推著,認認真真想把中間蹙起來的眉頭熨平。

她清澈的眸底分明映出自己的影子。

好像,確實有點不開心。

馬冰微怔。

過了會兒,她張開胳膊,用力把小姑娘摟過來,貪婪地在她脖頸間蹭了蹭。

小蝦乖乖讓她抱,抱了會兒,還學著平時長輩們對自己那樣,小手輕輕拍著馬冰的脊背,一下又一下。

“乖,小姑姑乖,小蝦在……”

事後,馬冰就有點不好意思,說自己分明是大人了,還讓個小孩子擔心。

小蝦不服氣,叉著腰據理力爭。

“大人也是人呀,為什麼不可以不高興呢”

馬冰微怔,思索片刻,竟覺得很有道理。

是呀,大人也是人呀,為什麼不可以不高興

若無特殊情況,裴戎父子晌午一項在衙門用飯,中午便只有娘們兒四個吃。

飯桌上,孟夫人果然提出讓馬冰多待兩天。

小蝦也在旁邊鼓動。

馬冰略一遲疑,應了。

傍晚時分,裴戎爺倆先後下衙,人還沒進正堂,大嗓門就先響起來了。

“今天有喜事,當浮一大白!呦,錚丫頭也來了那正好!”

見裴戎難掩喜色,眾人都好奇是什麼事。

裴戎都顧不上換衣裳,先大馬金刀坐在桌邊擺開龍門陣。

“姓謝的那小子確實有幾分膽色,今兒竟直接殺到肅親王府去了……”

卻說早上謝鈺出門,實在是要辦正事去的。

雖半路碰見馬冰,心情略有起伏,但這種起伏在消遣了莊鵬、欺負了霍平之後,就迅速平靜下來。

然後,他就按照計劃,帶著那兩具屍體闖了肅親王府。

肅親王府上下直接就傻了。

這大清早的,開封府一行人氣勢洶洶來幹嘛

若說是小侯爺探親,也著實不像啊。

謝鈺親自登門,連肅親王也不好拿架子,叫人扶著,親自站在院門口迎接。

“今兒怎麼想起來看舅舅來了”

他還不知道派去對付馬冰的兩個人已經死了,見謝鈺行事反常,以為得逞,頓時精神都好了許多。

謝鈺看著許久不見的肅親王,心道這人確實被折磨得夠嗆。

分明端午節時還寶刀未老,能下河與人賽龍舟的,如今竟瘦得不成樣子。

這才幾月天他不過幾層單衣,肅親王竟就裹上薄皮裘了。

穿這麼多,看著也還是薄薄一束,全然沒有健康人該有的圓潤。

更兼臉色青白,眼窩深陷,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

乍一看,似乎有些可憐。

但細一想,更覺可恨。

他病了老了,尚且有國庫養著,有這麼多人伺候,可那些早年被他害死的人呢

一瞬間,謝鈺心裡就過了無數念頭,可面上還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他略一拱手,“這幾日城裡亂得很,才剛我帶人巡街,竟意外發現有可疑的人進了肅親王府,唯恐是此刻,特意帶人進來瞧瞧。”

肅親王臉上的笑差點維持不住,看他的眼神跟看陌生人似的,幾乎帶了驚詫。

這他孃的不是睜著眼說瞎話嗎

你還是老子記憶中從不撒謊的謝子質!

大白天的,哪個不開眼的賊人往肅親王府鑽!

當那些明裡暗裡的侍衛都是擺設嗎

肅親王一激動,就開始咳嗽,一咳嗽,頭就開始疼。

跟著他的侍從一看,趕忙賠笑接話道:“小侯爺,啊,不是,謝大人多慮了,府中一切安好,不必掛懷。”

這邊正說著,忽聽外面一陣喧譁,緊接著便有高度疑似肅親王府下人的驚呼聲傳來:

“大人,大人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天啊,你們……”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

“快去稟告王爺!”

伴隨著稀里嘩啦噼噼啪啪的推搡聲,瓷器陶盆跌碎聲,以及亂糟糟的腳步聲,霍平威風凜凜帶人走進來,老遠就乾脆利落抱拳道:“大人,卑職剛才從院中發現了兩具非常可疑的屍體!”

肅親王:“!!”

後面又是一陣吵,終於有肅親王府的管家掙脫過來。

謝鈺今兒帶的人各個牛高馬大,簡直牲口似的大力氣,若非肅親王府人多勢眾,那管家著實逃不過。

饒是這麼著,他也是衣衫凌亂,一隻袖子都被扯掉了。

但他都顧不上這些,撲通一下跪下,膝行至肅親王跟前,帶著哭腔道:“王爺,這起子人簡直是土匪啊,他們,他們竟在咱們院子裡現挖坑埋屍……”

霍平沒事兒人似的拍了拍身上的溼泥,謊話張口就來,“放屁,你哪隻眼睛看見了”

肅親王府上下這才意識到之前他們傻早了。

這他孃的,這他孃的不按常理出牌啊!

皇親國戚之間的鬥爭不都是暗搓搓的玩心計嗎

你們不能這麼不要臉!

管家被霍平噎個半死,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還哪隻眼睛看見了……

這上上下下幾十隻眼睛都看見了!

你褲子上沾的泥還沒幹呢!

挖坑的鐵鍁都是自帶的!

但素來講究證據的謝子質卻視而不見。

他很認真地聽取了屬官的彙報,非常鄭重地點頭,“光天化日之下,怎麼會有屍體著實可疑。”

肅親王捂著疼得快要炸開的腦袋,差點給他氣笑了。

還“怎麼會有屍體”,老子的屍體都處理得好好的,這兩具怎麼來的,你他孃的不清楚

開封府到底是什麼鬼衙門,這小子才去了幾年啊,竟學會扯謊不眨眼了

關鍵是如此低劣,你自己都不臉紅的嗎

謝鈺還真不臉紅。

在他看來,一切謊言都是卑鄙的,都髒。

既然如此,還分什麼高低貴賤

好用就完了!

他很微妙且迅速地體驗到了一點朝臣們勾心鬥角的快樂。

於是謝大人大手一揮,嚴肅道:“為保護肅親王安全,來啊,將王府圍了!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

今天他不光帶了開封府的人,還有一隊禁軍在外面聽命。

肅親王終於繃不住,捂著額頭咬牙切齒道:“你敢!你是想軟禁本王嗎”

謝鈺看了他一眼,“我敢。”

肅親王養的私兵不少,聽見牆內外的動靜,都圍了上來。

只等肅親王一聲令下,他們就敢和禁軍真刀真槍的幹。

霍平掏出腰牌,厲聲喝道:“禁軍直屬陛下,誰敢反抗,以謀反論處!”

面對人數眾多的私兵,他絲毫不懼,大步上前,幾乎將腰牌戳到對方臉上去。

“瞪大你們的狗眼看清楚了,誰想動,往老子頭上砍!”

肅親王的私兵雖多,卻大都沒見過血,一時間被霍平的煞氣所攝,竟齊齊退了半步。

霍平一雙牛眼從他們每個人臉上劃過,狠狠往地上啐了口。

“呸,孬種!”

肅親王只覺兩側太陽穴突突直跳,青筋都要蹦出來一樣的疼。

從未有人如此放肆!

真當本王老了嗎

謝鈺看著他,他也看著謝鈺,從剛才就舉起來一點的右手,終究是慢慢放了下去。

他們說得沒錯,哪怕這是個挖好了的陷阱,最拙劣的陷阱,他也不能跳。

一旦私兵和禁軍起了衝突,皇帝就有了動手的理由……

然後他就聽謝鈺又輕飄飄道:“王爺若是不服,自去宮中喊冤便是。”

皇帝肯理會就有鬼了!

非但不會理會,說不定還會大肆慶祝呢!

肅親王死死盯著謝鈺,胸膛劇烈起伏,“你很好,你……”

他到底沒說完,便被劇烈的疼痛弄昏過去。

侍從們大亂。

前半生,他憑藉先帝的偏愛和遺照橫行霸道。

如今,終於也有人憑藉當今的偏愛以牙還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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