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長腦子

尤小田和她男人被帶到衙門時,明顯非常緊張,而且有些懵,好像確實知道發生了某件不太好的事,但卻沒有想到這樣嚴重。

押送的衙役一撒手,兩人就直接軟趴趴跪了下去。

原本大家只有五分懷疑,可見他們如此表現,這疑心頓時就漲到了八分。

做賊心虛?

見謝鈺沒有表態,陳維率先替他問話,“堂下跪的可是尤小田,劉喜?”

夫妻倆都是一抖,顫聲磕頭道:“是。”

謝鈺示意陳維繼續問,他便問道:“尤小田,你可有個表兄叫王徵?”

一聽到這個名字,尤小田的臉瞬間慘白一片,她身邊的劉喜也渾身緊繃起來。

“是。”尤小田的呼吸變得急促,彷彿回憶起許多不好的事情,看上去已經快支撐不住。

直到這會兒大家才發現,方才竟然緊張得忘了呼吸。

陳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愣了下,又去看謝鈺。

根據驗屍結果顯示,王徵的脖頸和麵部都有明顯淤青,脖頸處必然是認為,而大家幾經推斷後,一致覺得面部淤青也比較像人為毆打所致。

直到尤小田的呼吸平復下來,面色也重新恢復紅潤,元培才帶頭吐了口氣。

馬冰見勢不妙,顧不得規矩,立刻出聲提醒,“陳大人,慢些問!讓她先休息!”

謝鈺快步走下堂來,“攔住他!”

馬冰也知道自己的老毛病,蹲的時間一久,再起身時就會眼前發黑,天旋地轉,當下也不扭捏,將大半幅身子的重量都壓在謝鈺手臂上,站起來後閉著眼靜了會兒,這才道謝。

若在平時,一個無官無職的女人自然不能咆哮公堂,但她是跟謝鈺一起來的,開封府眾人對她亦是敬重有佳,陳維也不敢怠慢。

你再楞一會兒,人都要沒了!

“暫時沒事了,”她緩緩吐了口氣,“但最近兩天還是不能大意,最好不要隨意挪動,先找一副木板把人平著抬到後廳休息吧。”

馬冰先將尤小田平放,鬆開她的領口,飛快地檢查了情況後在心脈附近腿拿起來。可一轉頭,見劉喜竟然還在兩眼發直,禁不住抬高了聲音喝道:“藥!”

他還記得之前在宮門口救治考生後對方脫力的情形。

然而還是慢了一步。

馬冰伸手一探,果然摸出來一個淺藍色的小瓷瓶,忙從裡面倒出兩顆藥丸來,撬開尤小田的嘴巴塞入喉頭,然後輕輕一推,另一隻手配合著在喉管處一順,眾人就見尤小田的喉嚨鼓動了下,齊齊鬆了口氣。

馬冰絲毫不敢大意,推拿片刻後,又掏出針囊來紮了幾針。

不等衙役們上前,尤小田就身體一僵,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面露痛苦之色,“民婦,民婦……”

他們一直都知道馬冰醫術出眾,而今天這一番表現,更是進一步重新整理了大家的認知。

又給尤小田細細把脈後,馬冰才將一顆心放回肚子裡。

馬冰撐著膝蓋往上起,剛一動,謝鈺就直接彎下腰來,扶著她的胳膊往上起。

她的呼吸進一步加劇,說了幾聲之後,竟兩眼一翻,直接昏在當場。

她的動作又急又快,忙而不亂,兩隻手彷彿都舞出殘影,行雲流水般透著暢快。

“是……”尤小田撐著身體的兩條胳膊都在打晃,嘴唇泛白,額頭上漸漸滲出汗來。

尤小田這個樣子,恐怕不便送回家,還是先留在衙門觀察幾日的好。

“五月初十那日,王徵去你家走親戚,可有這回事?”陳維追問。

還好,還能吞嚥。

“不要動她!”馬冰厲聲喝道,“你是不是知道她有心疾?帶藥了嗎?”

馬冰注意到,比起尤小田單純的恐懼和厭惡,劉喜的情緒中似乎還多了幾分憤怒:

他飛快地咬了咬牙。

那幾名本想去帶走尤小田的衙役迅速轉向,抬起水火棍將劉喜夾在原地。

然後,吐氣聲此起彼伏。

馬冰剛才就發現尤小田似乎有些不對勁,再聯想到王徵的心疾,就上了心。故而尤小田剛一昏厥,她就第一個衝了上去。

謝鈺很少見馬冰如此激動,料想必有大事發生,立刻道:“來人,帶尤小田下去休息!”

眾人只覺眼前一閃,尤小田身上就多了幾根顫巍巍的銀針。

一直留意著她的馬冰一怔,這個樣子……她忙去看對方伏在地上的手指,果然也是末端粗壯。

她和王徵一樣,有心疾!

“他到了之後做過什麼?你們是否發生了爭執?”陳維還在繼續逼問。

陳維忙道:“來人,照馬姑娘說的做,叫人趕緊將衙門後院西北角的那間屋子收拾出來!”

誰都沒想到竟然會出現這樣的變故!

陳維和王少卿等人直接就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才要說話,卻見旁邊一道人影已然衝了過去。

劉喜似乎被嚇懵了,只是不住地喊著妻子的名字。

可千萬別兇手沒抓到,先再摺進去一個人。

病患家屬情緒激動,很可能影響救人,更有甚者,甚至還可能傷及大夫。

“小田!”劉喜也被嚇壞了,下意識伸手去抓妻子。

“啊,藥藥藥!”劉喜才要起身撲過去找藥,又被衙役們按住,他掙扎了幾下,動彈不得,便指著尤小田前襟內道,“那裡面有個小瓶,吃兩丸。”

“醫者不自醫,”謝鈺慢慢收回手臂,另一條胳膊卻始終虛虛扶在她身後,見狀皺眉道,“救人之前,你倒是該好好調養下自己。”

多少年沒人在耳邊這麼唸叨了?馬冰一時有些恍惚,衝他胡亂笑了下。

她知道自己的毛病,多思多慮心事重,多年來幾乎沒能睡個安穩覺。

有那麼多心事藏著,除非有朝一日大事了了,才能不藥而癒。

見她又要用老辦法糊弄過去,謝鈺的唇角都往下拉了半截,可終究沒再說什麼。

她太倔了,也太獨了,除非她主動坦露,否則外人根本不可能猜到她在想什麼。

這樣的人最有主意,也最容易……一條路走到黑。

罷了,回去後乾脆讓王衡強行給她診一回脈!

阿德在後面偷偷戳了戳元培,很小聲地問:“我怎麼覺得,有點怪怪的?”

好像兩個人揣著個旁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哪怕只是簡單的幾句話,幾個表情,也好像還有弦外音似的。

元培扭頭瞅了他一眼,十分欣慰,“看來多吃雞確實有好處。”

如今都長腦子了!

阿德:“……”

他滿面茫然地看向莊鵬,“他什麼意思?”

莊鵬搖頭嘆息,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回去後對弟妹好些。”

跟了這麼個憨噔噔的漢子,真是辛苦弟妹了。

因這個插曲,謝鈺直接給馬冰設了座,又上了茶水點心填補。

眾人親眼見證了她方才的英勇果決,十分欽佩,無人反對。

等重新迴歸正軌,已是兩刻鐘以後的事情了。

見妻子救回,劉喜先跪謝了馬冰,然後放棄一切抵抗,老實道:“大人容稟,小人,小人當日打了那王徵……但,但確實沒有殺人啊!”

其實昨天他上街時就隱約聽人說了,當時就是眼前一黑,還特意跑去看了告示,越發慌亂。

回家後他和妻子尤小田商議,都十分害怕。

縣太爺雖然是個好人,但,但人命關天,若回頭找不到兇手,拉了他們去做替罪羊可如何是好?

家裡還有老人,還有兩個沒長大的孩子,若他們下了大獄,什麼都完了!

對官府的畏懼,對入獄的恐懼,加上對縣太爺的敬重和良心的譴責,夫妻倆反覆在主動投案自首和迴避之間猶豫,然後就一直拖到現在……

卻說五月初十那日,王徵又來“走親戚”,劉喜和尤小田都不勝其煩,卻礙於是親戚,無法真撕破臉逐客。

王少卿忍不住打斷道:“既然不想見,不去開門推脫不在也就是了。”

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劉喜咬了咬牙,顧不上羞恥,乾脆和盤托出。

“實在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原來早年王徵剛回來時,表現得十分慷慨,話裡話外都是一家骨肉云云,又對尤小田生的兩個孩子十分疼愛,時常帶些布料點心給他們吃穿。

劉喜和尤小田的兒子漸漸大了,王徵甚至還說要幫他出束脩,送他去讀書,更把夫妻二人感激到骨子裡。

然而萬萬沒想到,見夫妻二人憨厚老實,王徵行事越發張揚,幾乎將這裡當做第二個家,進門便吆五喝六、指這說那。

原本夫妻倆都想著自己沒本事,恐怕日後孩子們還要多多仰仗這個表舅,便都忍耐下來。

誰承想王徵蹬鼻子上臉,開始明裡暗裡譏諷劉喜沒本事,更屢次三番借酒勁說出“若小田當年跟了我,如今也不會連件緞子襖兒也穿不上”這樣的話。

夫妻倆聽了,又羞又惱,只不知該怎麼做才好。

這幾年他們的兒女多受王徵接濟,本就矮一截,若果然對方翻臉,要他們還錢,一時之間,卻去哪裡湊那許多銀錢?

可王徵不知收斂,見夫妻倆束手束腳,竟開始對尤小田動手動腳起來。

劉喜大怒,暗下決心,要將這些年受過的恩惠統統還回去,然後只當從沒有過這門糟心的爛親戚!

就在本月初十,那王徵竟然又裝扮一新來了。

劉喜和尤小田夫妻倆本不想給他開門,奈何王徵死賴著不走,哐哐砸門,又故意大聲嚷嚷,說什麼素日裡不知給兩個外甥、外甥女花費多少,如今竟翻臉不認人……

“他進來後,故意說我家大門弄髒了他的衣裳,又要當眾更衣,不過顯擺罷了!”劉喜憤憤道,“他略吃了些酒,又開始胡言亂語,小人實在忍不得,便上前掐著他的脖子狠狠揍了兩拳!”

多年來王徵認準了這夫妻倆唯唯諾諾,是好欺負的,何曾想到兔子急了還咬人?

他是個瘦弱男子,哪裡比得上整年做活兒的木匠劉喜健壯有力?當真是反抗不得,還沒回過神來就結結實實捱了兩下。

尤小田沒想到素來老實的丈夫爆發起來這樣可怕,也被嚇壞了,回過神後先將一雙兒女趕回屋裡,又上前勸架。

她倒不是怕劉喜吃虧,也不怕日後沒了這門破爛親戚,只擔心自家男人一時怒氣上湧,手下沒個輕重,將人揍出好歹來就壞了。

發洩一番過後,劉喜也漸漸冷靜下來,忙鬆了手,將王徵帶來的東西都摔在他臉上,大口啐道:“滾,以後再也別登老子的門!這幾年你給的東西,我們夫妻倆都記著,便是砸鍋賣鐵也會還給你!”

劉喜講完,眾人便都忍不住低聲議論起來。

人不是他殺的?!

可如果不是他,還會有誰?

本以為終於要結案了,沒想到竟然又轉了個大彎,直接就把案子進度推回原點!

劉喜沒有說謊。

謝鈺看著他的臉色,心中已然有了定論。

劉喜應該沒有說謊,並且此事大約也很好驗證。

以前謝鈺曾經不止一次遇見和聽說過替人定罪的案例,為防止有所隱瞞,他讓堂上一名衙役扮演死者王徵,讓劉喜上去重現當時毆打對方的情形。

劉喜依言做了。

謝鈺看向張仵作和馬冰,兩人點頭。

傷痕的位置和形態大致對得上,當時動手的應該就是劉喜沒錯。

“你說沒殺王徵,可有人證?”謝鈺問道。

畢竟劉喜親口承認打了王徵,在外人看來,他既有動機也有能力,還有王徵身上的傷痕為證,如果沒有別的人證或物證出現,很難真正逃脫嫌疑。

劉喜傻了,“這,這小人確實沒殺人啊!”

這要怎麼證明?

他被突如其來的殺人名頭嚇壞了,腦袋裡一片空白,還是聽官差們提示才想起來,“對對對,鄰居,當時我們吵得好大聲,左鄰右舍應該都聽見了!”

他們住的地方不大,隔壁就是鄰居家,平時誰家有個什麼動靜也能聽個差不多。

那日他們又吵又打,說不定還會有人偷偷看熱鬧呢!

陳維便派人去請劉喜家的鄰居來作證。

很快,幾個鄰人來了,先規規矩矩跪下磕頭,老實回道:“回大人的話,當日我們確實曾聽見劉喜家中有人爭吵。”

“好像便是那家媳婦的什麼表兄,以前也常來的。”

“是,小人的婆娘當時飯都不吃了,還偷偷扒在門縫裡看呢……”

他老婆就在旁邊狠狠給了他一拐肘。

什麼屁話也在外頭說!

饒是情況不合適,堂上眾人也不禁紛紛側目。

你得多感興趣啊,竟然連飯都不吃了!

說話那人的老婆卻很坦蕩。

她覺得飯每天都能吃,可熱鬧一旦錯過就沒了!當然要趕緊看!

“其實也不光民婦一人看的!”那女人忙分辨道,“因那劉家媳婦前幾年突然多了一門有錢的表親,街坊四鄰都羨慕得緊,私下裡時常會說起……”

誰不想天降橫財啊!

當然,真正議論的時候定然不光說錢財,少不得有些眼睛毒辣的說那王徵別有用心,分明就是衝著尤小田來的。

還有些人與王徵和尤小田的長輩們有些瓜葛,知道早年兩家一星半點風聲,如今說將出來,更覺鐵證如山,便都看那劉喜腦袋上綠油油的。

謝鈺看那媳婦眼珠子亂轉,便知道是個愛嚼舌根的,有些不喜。

“告示貼出去幾日了,你們既看到聽到,怎的不來報官?”

那幾人便都支吾起來,最後才彆彆扭扭道:“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左右只是打仗,那劉喜也沒殺人,我們怎好去出頭做那惡人!”

大家想得都很明白:

若劉喜沒有殺人,他們貿然去官府舉報,豈不是故意找茬?都是鄰居,日常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以後還怎麼處?

若是那劉喜果然殺人,他們不過升斗小民,怎麼敢同那等狠人對上!

若走漏風聲,那劉喜最後會不會伏法且不說,誰曉得他會不會先衝進來將大家滅了口?!

於是大家就都想著,反正那麼多人都看見了聽見了,即便我不去說,也有別人,不礙事,不礙事……

奈何所有人都這麼想,事情竟一直瞞到現在。

眾人聽了,都是又好氣又無奈。

尤其陳維,一張被曬黑的老臉都泛了紅,只哆哆嗦嗦指著那些人道:“你們,你們啊!唉!”

那幾人也覺愧對陳維,只是磕頭,“千錯萬錯,都是小人的錯,求大老爺千萬彆氣壞了身子。”

王少卿與他同樣處境,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跟著勸了幾句。

謝鈺也怕陳維一把年紀氣出個好歹來,便道:“趨利避害,人之常情,何況律法並未規定他們必須說,陳大人不必生氣,也不必自責。”

陳維長嘆一聲,顫巍巍起身,朝皇城方向拱了拱手,“大人寬宏,話雖如此,到底有負皇恩。”

那幾人見狀,越發羞愧難當。

謝鈺又勸慰陳維一回,隱晦提到皇帝對他十分滿意,陳維頓時激動得熱淚盈眶,恨不得現在就衝到田裡大幹特幹,好回報知遇之恩。

安撫好了陳維,謝鈺繼續問:“你們說劉喜沒殺人,可親眼看見了?”

那幾人對視一眼,先後說:“旁的小人不敢胡說,可有一點,確實親眼看王徵活蹦亂跳走出來,還回頭罵罵咧咧的,怎麼看都不像要死的樣子。”

劉喜聽了,拱手道謝,倒把那幾個私下腹誹他戴綠帽子的鄰居臊得不行。

“他走的時候,騎的是騾子?騾子背上可有包裹?”

幾人就有些遲疑。

當時只顧著看熱鬧了,還真沒仔細觀察那王徵帶了什麼。

“嘶……”

還是那個放棄吃飯也要看熱鬧的媳婦,她非常肯定地說:“確實有個包袱,還是纏枝蓮花藍緞子面的哩!好鮮亮顏色!”

那緞子她曾在縣裡的綢緞鋪子裡見過,一匹就要十幾兩銀子呢,她連摸都不敢摸一下的,那王徵竟捨得拿來做包袱皮子,可見果然是發達了。

眾人齊刷刷望過來。

難為你看得這樣仔細。

“王徵走後,劉喜可曾出門?”謝鈺又問。

即便當時沒有動手,也有可能尾隨。

那熱衷看熱鬧的女人已然成為最有力的證人,回答得又快又好,“確實沒有,民婦清清楚楚聽見他們小兩口在屋裡說了一晚上話,他媳婦子還哭了好幾回呢。”眾人:“……”

你還真就光明正大聽牆角啊!

不過也虧得聽牆角,不然哪怕大家都覺得劉喜不可能殺人,也無法在明面上證實。

若死者王徵沒有後腦處的明顯按壓痕跡,保不齊大家就覺得他可能是酒後掉下騾子,不小心淹死。

或是回去時越想越氣,一時急火攻心犯了心疾,附近無人救治,這才淹死。

但問題是,如果兇手不是劉喜,還會是誰?

本以為已經柳暗花明的案情突然急轉直下,重新被滾滾迷霧籠罩,一時間,竟不知該從何處下手了。

堂上眾人都陷入沉思。

如今看來,僅存的尚未被推翻的證據只剩至今仍下落不明的包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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