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西域香瓜,洞庭枇杷

因請求免除科舉保銀一事,次日的大朝會上吵翻了天,頃刻間眾朝臣就分為世家子和寒門出身這涇渭分明的兩派。

而最令人驚訝的莫過於同為世家子的開封府尹塗爻竟然就是本次提議的發起人,另外清武侯謝顯竟也與他站在同一陣線。

眾世家反對派看向他們的眼神宛如在看叛徒。

他們反對的理由很多,不過數來數去也就那麼幾條,左不過“朝廷每年支出那麼多,組織考試不要銀子的麼?學子們交這點費用又算得了什麼!況且也才區區一兩半而已,若他們爭氣,中個廩生一個月就能賺回來……”

寒門一派則認為這個說法本就不成立。

有一兩半這個門檻橫在前頭,許多窮人家的孩子連踏上考場的資格都沒有,又何來“賺回”的機會?

你口中的“區區”,足夠榨乾三代人的錢袋子。

一群人耍了大半日唇槍舌戰,誰也沒辯過誰。

不過因為有塗爻和謝顯這兩個“叛徒”,世家一派隱隱落了下風。

一碗肉沫羹湯不過三文錢,卻還是有人觀望良久,遲遲不敢上前。

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過!

謝顯如鬥勝的孔雀,昂首挺胸從他面前走過,眼神都懶得多給半個。

意思就是我最曉得陛芐體恤民間疾苦的心思,有錢是我值得,不像你們每天傻樂呵,屁事不幹白領錢。

他一張嘴,上到被吵得頭疼的皇帝,下到滿朝文武,都齊抽涼氣。

你這給朕誇得猝不及防!

說話那人臉上頓時紫漲起來,你了半天也想不出反駁的話。

當爹的如此猖狂,謝鈺那孩子能長成那樣當真不易。

你說你沒事招惹他作甚!

謝顯是駙馬沒錯,甚至他自己也頗以此為榮,但在什麼地方說什麼話,朝會之上你不稱呼“謝大人”,偏要叫“駙馬”,這不是嘲諷他吃軟飯麼!

塗爻:“……”

兩人溜達達到了開封府,老遠就見一對青年男女站在路邊眺望,似乎在等人。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戶人家忍痛殺了母雞招待他們後,小姑娘哇哇大哭,說再也不能攢雞蛋賣錢了的場景。

“哪裡是幾兩銀子的事,”看著街面上往來的人群,塗爻感慨道,“不過是想借機打壓寒門罷了。”

有人忍不住單挑謝顯,言辭譏諷,“駙馬爺遍身綾羅,怎的又說起這話?”

對方一看見謝顯就瞳孔緊縮,恨不得拔腿就跑,可礙於面子,又只能硬著頭皮與他對視。

瞧瞧這廝怎麼死的。

他們就像石縫裡的小草,但凡有丁點陽光雨露便會瘋長。

時值初夏,草木繁茂滿眼蒼翠,只看著便叫人心情愉悅,連剛才在朝堂上沾染的鬱氣都散了幾分。

謝顯抄著袖子眨了眨眼,竟半點不惱怒,輕飄飄來了招四兩撥千斤,“因我體察聖意,每每多知世事艱辛,不比諸君暢快肆意,空食君祿。”

其實朝廷也不是非缺那一兩半銀子過活,但看似不起眼的小事,背後卻盤根錯節相互牽扯,總要你來我往多議幾次才好。

路邊幾口大鍋內煮著羹湯,乳白的蒸汽不斷翻滾,撲在夥計那掛著油汗的臉上,閃閃發亮。

一句話,就把作壁上觀的皇帝也拉下水。

因謝鈺在開封府供職,兩人平時便多有往來,才剛又在朝會上結盟,索性也不避諱了。

怎麼反駁,說你想太多,陛下根本沒這個心思?

他有點後悔,你說挑誰當對手不好,偏挑這個罵人精!

御史臺的人不就是幹這個的麼!

殿內先是一靜,繼而響起整齊的官袍摩攃聲,眾大臣齊齊望向龍椅。

皇帝:“……”

這些百姓每日忙忙碌碌,不曾有半刻喘熄,一年下來,能否有一兩半銀子的盈餘?

門第階層之爭更甚於水火,而科舉是唯一能夠打破侷限的途徑,世家擔心寒門學子大量湧入,危及他們的地位、瓜分他們的權益而已。

下朝之後,朝臣們按著陣營三五成群,謝顯便大大方方和塗爻做了一路。

謝顯嘆道:“昔年我隨師兄外出遊學,錯過宿頭借住農舍,那時我才知道天底下原來還有人連雞蛋都不捨得吃……”

謝顯衝他呵呵冷笑,扭頭對塗爻道:“蓋敗軍之將也,豎子不足與謀。”

同伴:“……”

就連吵累了開始閉目養神的塗爻,都下意識撩起眼瞼瞅了他一眼。

終究是自家地面,出了事還得開封府收拾爛攤子。

對面那人哪裡受得了這般折辱,頓時氣血上頭,哆哆嗦嗦指著他“你你”幾回。若非同伴攙扶,只怕就要栽倒在地了。

年輕的謝顯遭受空前衝擊,看著幾乎哭昏過去的小孩兒,生平第一次手足無措。

既然這麼體恤寒門子弟,不如散盡家財啊!

天氣不錯,兩人不坐轎,便沿著路邊蔭涼邊走邊聊。

拐過下個路口,兩人竟碰見了老熟人:朝堂上向謝顯開炮那廝。

滾回老家種地去吧!

不過在他掏光錢袋補償給那家農戶後,破涕為笑的小姑娘喝雞湯喝得比誰都香,小臉蛋子都泛了紅光……

塗爻有些無奈地對路過的巡街衙役道:“去盯著些,看不好就叫大夫。”

寒門子出頭不易,常年艱苦的生活鑄就他們超乎尋常的意志、忍耐力,以及拼了命向上的狠勁兒。

塗爻和謝顯還沒認出他們,那青年便眼前一亮,巴巴兒跑過來行禮,“見過府尹大人。”

是李青禾。

他大著膽子看了謝顯一眼,頓時心神激盪頭暈目眩,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世間竟有如此美男子?!

也不知對方是否看破他的心思,竟輕輕笑了一聲。

李青禾頓時窘迫起來,手和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了。

塗爻有些意外,“是你啊,可是有什麼事麼?”

李青禾垂著頭道:“大人明察秋毫,還了學生清白,學生感激不已,無以為報。素知大人清正廉潔,不敢玷汙美譽,只煮了一籃雞蛋聊表謝意,還望大人不要拒絕。”

後面一個臉生的小娘子跟過來,果然提著個竹籃。

竹籃上面什麼都沒蓋,大大方方擺了幾十枚圓潤雞卵,就是怕人誤會藉機送禮。

塗爻和謝顯對視一眼,後者就笑了,“你倒機靈。”

感激不假,道謝也不假,恐怕最想的還是過來混個臉熟吧?

李青禾面紅耳赤道:“瞞不過大人,可學生的感激之情絕不摻假……”

對上聰明人最聰明的做法就是不要自作聰明,因為那樣只會惹得對方厭惡。

豆娘自知身份低微,並不敢抬頭,卻見眼前忽然伸過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

這隻手掌纖長瑩潤,宛若上等美玉雕刻而成,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僅憑這一點便知手主人絕對是世上少有的美人。

她愣了下,就聽那位大人語帶笑意道:“怎麼,又不捨得了?”

豆娘回過神來,忙雙手將竹籃遞上,並不敢多說。

塗爻看了越俎代庖的謝顯一眼,後者大大方方道:“兩日後就是清明瞭嘛。”

北方有清明節吃煮蛋的習俗,若講究些的,還會精心挑選標緻可愛的雞蛋用網兜或布套裝起來,夥伴間相互攀比,或比誰的雞蛋最好看,或比誰的蛋殼更硬,玩鬧一日再吃。

塗爻無奈搖頭,對李青禾道:“倒也罷了。”

倒還算有分寸,沒送什麼扎眼的東西。

李青禾和豆娘也知道見好就收,不敢多待,略問候兩句便退到路邊,目送他二人進去。

等塗爻和謝顯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大門內,豆娘才緩緩吐了口氣,驚覺掌心出了一層溼汗。

“李朗,方才那位大人是誰?風華氣度著實不一般。”

她只敢在行禮時偷瞟一眼,驚為天人。

李青禾也是又驚又喜,“著御史袍,又有這般姿容的,必然是清武侯謝顯了。”

沒想到能在這裡遇到他,當真是意外之喜。

今天這一趟來的太值了。

卻說謝顯隨塗爻進了開封府,沒走幾步就吸了吸鼻子,“好香啊。”

路過的衙役就笑,一邊比劃一邊說:“馬姑娘說了,這幾日大家都累狠了,得補補,早起去弄了這麼大這麼大的胖頭魚,燉著呢!”

還有什麼野鴨子湯、涼拌菜的,太多了,他也記不住。

“不比外頭的大廚差,”謝顯眨眨眼,舉了舉手中竹籃,對塗爻笑道:“先去拜見嫂夫人,再去用這個借花獻佛。”

說話的衙役方才就看見這隻竹籃了,因在謝鈺手中提著,他還以為是什麼名貴之物,結果現在定睛一看……嗯?雞蛋?

再看,還是雞蛋!

如今上朝還發雞蛋了麼?

塗爻的髮妻姓趙,亦是出身江南名門的閨秀,這幾日犯了咳疾,略同謝顯寒暄幾句便歉意道:“恕我不能作陪了。”

謝顯也不在意,笑道:“也不是外人,嫂夫人不必客氣。”

說罷,就要提著雞蛋去藥園蹭飯。

塗爻:“……”

你還真就挺不客氣。

趙夫人笑著推了他一把,“去吧,我正好歇一歇,你也別在這裡吵我了。”

哪怕是熟人,也是貴客,豈有丟下客人自己玩的道理?

塗爻無奈,又叫了夫人貼身伺候的丫頭來問過情況,見確實沒有大礙才放下心來。

原本前兩日就想讓馬冰過來給瞧瞧的,奈何又出了舞弊一案,馬冰一手畫技十分出色,沒日沒夜幫著畫像,竟不得空,只好拖到現在。

塗爻和謝顯到時,藥園裡已塞了不少人,王衡和他的兩個藥童近水樓臺先得月,自然是在的,另有謝鈺帶著元培和霍平,還有宋推官、張通判,難得齊全。

藥園自帶的小廚房不夠使,馬冰就請人幫忙在院子裡架起大鍋,底下燒著柴火,翻滾的熱氣頂得鍋蓋嗒嗒直響。

魚肉特有的鮮香味就是從那裡飄出來的。

見他們進來,眾人都是一愣,紛紛起身行禮。

謝顯笑呵呵擺擺手,“不必多禮,坐吧坐吧。”

他先去看了看兒子,熟練地心疼,“嗯,瘦了。”

謝鈺低頭看著塞過來的竹籃,雞蛋?

什麼意思?

謝顯已經溜達到馬冰身邊,好奇道:“小姑娘,做什麼好吃的?”

儘管只見過一次,但馬冰還是覺得此人難以用常理揣度。

你說來就來吧,還帶什麼東西?

帶就帶吧,光拿一籃子雞蛋算什麼事兒?

說到雞蛋,她看看那邊舉著竹籃陷入沉默的謝鈺,忽然生出一點同情。

“謝大人,”她招招手,“給我吧。”

小鍋裡還煮著滷味呢,正好剝幾個丟進去做滷蛋,空口吃、下酒都好。

謝鈺遞雞蛋的動作中都帶著解脫。

馬冰挑了幾個雞蛋隨手往鍋沿上一磕,十指翻飛揉幾下,蛋殼便紛紛落地,端的瀟灑。

抬頭見爺倆還站在原地,她樂了,抓了兩個雞蛋遞過去,“玩兒去吧。”

謝鈺:“……”

感覺有被敷衍。

謝顯卻已經開開心心接了雞蛋,拿著端詳一會兒,突然“啪”一下往謝鈺手中的雞蛋上一碰!

“哈哈,我贏了!”

看著完好無損的雞蛋,謝顯開心得像個孩子,一點也看不出不久前才剛差點把同僚氣到昏厥。

謝鈺垂眸看著瞬間凹下去一塊的雞蛋,額角的青筋隱隱鼓起,兩邊嘴角都用力拉了下去。

那邊的塗爻帶頭表示沒眼看。

這是當爹的?

“咔嚓!”

謝鈺直接把手裡的雞蛋捏碎了,然後殺氣騰騰盯著那隻竹籃看。

馬冰:“……”

她試探著把籃子放到桌上,“您請?”

謝鈺看了她一眼,還真就去桌邊坐下,開始認認真真挑選起來,非常嚴肅。

眾人:“……”

馬冰衝元培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問道:“他們父子倆平時都是這樣的嗎?”

簡直不像話嘛,幼稚死了。

元培支吾道:“就,還行吧。”

這是可以說的嗎?

然而也不知謝顯的運氣太好還是謝鈺的運氣忒差,後者一連挑了六七隻蛋去跟親爹碰,竟然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這下連塗爻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望向謝顯手中那隻蛋的目光中,隱隱帶上了敬重。

此乃蛋中將軍!

謝顯快樂地對大家宣佈,“我要帶回去給公主看。”

還要反覆講述連勝的輝煌歷史!

謝鈺的眉心狠狠一跳,忽然又抓了只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與他相碰。

“哇,碎了碎了!”元培睜大眼睛大呼起來,“侯爺的蛋碎了!”

喊完之後,他自己還愣了下,總覺得這話好像有哪裡不對。

霍平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大把晾乾的南瓜子,用粗粗的手指笨拙地剝,雖然不夠塞牙縫的,但有的吃有的看,他非常樂在其中。

達官顯貴嘛,生活中往往一帆風順,多少都有點怪癖,俗稱閒得慌。

習慣就好,見怪不怪。

謝顯重複了剛才謝鈺的沉默,顯示真的是親爺倆,繼而憤怒地伸出手指責道:“你知法犯法,你舞弊!”

看著那隻終於碎掉的蛋,小侯爺眼底飛速劃過一抹快意,面不改色道:“我沒有。”

“你有!”謝顯轉頭衝塗爻喊,“他剛才用了指關節,我都看見了!”

是硬生生用指骨戳碎的,根本不是正經碰蛋!

塗爻默默地別開臉,完全不想管這檔子破事兒。

其餘眾人也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好像這些日日都見的風景忽然煥發出別樣魅力,叫人捨不得移開眼。

謝鈺木著臉反駁:“口說無憑,你沒有證據。”

“這就是證據!”謝顯悲憤道。

他還想拿回去給公主看呢。

謝鈺抬起下巴,雙眼微眯,“辦案要講證據,人證物證缺一不可。”

他帶著一種志在必得的篤信,一字一頓道:“你沒有人證。”

謝顯:“……你不孝!”

馬冰的表情已經從震驚逐漸轉為麻木,如今徹底淪為不耐。

她毫不客氣地把兩人扒拉開,搶回雞蛋籃子,“走開啦,弄這麼多雞蛋,你們自己吃啊!”

什麼玉樹臨風清武侯,什麼君子端方小侯爺,都是屁話!

父子倆鬧得不可開交時,寧德長公主派了人來送東西,塗爻立刻抓住機會拉架,院子裡終於重新奪回寧靜。

他甚至隱晦地對來的長史表示,乾脆把駙馬帶回去算了,吵得人眼睛疼。

長史微笑,頷首,然後顧左右而言他,一整套做的十分熟練。

“公主聽說駙馬爺來這邊做客,便派小人來送幾樣瓜果,也算湊個趣。”那長史拍拍手,隨從們便抬上來兩個筐。

一筐淡黃色的西域香瓜,足有嬰孩腦袋大小,圓潤可愛,濃香撲鼻,只搬進來這麼一小會兒工夫,眾人鼻端就縈繞著芬芳。

另有一筐黃燦燦的洞庭枇杷,都仔細整理成束,還帶著嫩葉,清脆可愛。

每顆果子都跟顆小雞蛋似的,不見一點磕碰,飽滿地鼓脹著。

眾人便都去洗了來吃。

一刀下去,香瓜裡就流出瑩潤的汁液來,那香氣更濃,甜味越重,軟乎乎的瓜瓤上託著一排小籽,顯出幾分乖巧。

馬冰取了一塊來吃,入口細膩綿軟,甘甜似蜜。

確實是西域來的,只有那裡的瓜果才會這般甜。

說來,也有幾年沒吃過了。

枇杷外面常見,她吃的卻不多,主要是不耐煩剝皮,總弄得滿手汁液。

不過寧德長公主送來的這批顯然比市面上的強到不知哪裡去,皮兒特別薄,輕輕一扯就下來了。

果肉又厚又細,大口吞嚥時很滿足。

枇杷潤肺止咳,滋養腸胃,倒是正適合這時節吃。

回頭可以去集市上看看,若有多的買些來,細細熬成枇杷膏,可以預備換季似的咳疾。

若無事時,挖一勺沖水也好喝的。

瓜果下肚,本就空蕩蕩的肚皮更飢餓幾分,眾人盯著鍋灶的眼睛隱隱發綠。

馬冰去看了一回,見火候差不多,就叫人擺桌拿筷。

謝顯從未做過這個,倍覺稀奇,也想混進去擺弄碗筷,結果出來時寬大的袍袖掃到櫥櫃,一大摞碗噼裡啪啦摔了滿地。

馬冰用力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努力擠出幾分笑,“侯爺,您不如去外面歇息。”

再過來搗亂她怕自己忍不住動手以下犯上。

主菜是魚頭豆腐湯,一大早漁民剛運進城的胖頭魚,馬冰先用油煎過,然後再小火慢燉,一個時辰下來便得到一鍋雪白濃湯。

裡面幾點金燦燦的油珠滴溜打轉,切好的方塊豆腐隨著水泡布嚕嚕翻滾,像個話癆。

若有胃口不佳時,只舀了濃湯來喝,再吃幾塊嫩豆腐和碎魚肉,熱乎乎一大碗下肚,通體舒泰滿口生香,保管比什麼靈丹妙藥都強。

胖頭魚肉厚,魚刺相對較少,那肥大的魚身就拿來紅燒。

吃的時候澆一點醬汁,大口大口相當過癮。

前段時間大家累得夠嗆,也該好好補補。

胖頭魚口感肥美,且多吃些也不怕長胖,不必擔心夏日增重後頭暈目眩誘發心疾,可謂老少咸宜。

還有切開幾瓣的流油鹹鴨蛋,前幾日醃好的香椿芽,另有苦瓜炒蛋和涼拌小菜,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

原本謝顯還對魚頭湯讚不絕口,可視線落到香椿芽上,頓時臉色大變。

臭草!

見眾人都吃得不亦樂乎,就連謝鈺也頻頻下筷,謝顯差點把臉皺巴成麻核桃。

這開封府的人怎麼回事,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

難得有空,馬冰好好休養了一下午,晚間去給趙夫人拿脈。

說起來,到開封府也有十多天了,她還沒有見過這位傳說中的才女哩!

聽聞她素有才名,極擅填詞,坊間刊刻的幾本冊子都賣得很好呢。又愛養草種花,院內外滿栽各色四時花卉。

春夏之交,氣候正好,幾樣馬冰認識不認識的花開得正濃,空氣中浮動著淡淡花香。

往屋裡走時,一路穿花繞蝶,足踏落英,簡直像進了仙境。

“前頭那樣忙還勞煩你過來,真是不好意思。”趙夫人歉然道。

她的氣質極佳,雖已年過四旬,卻很有風采,舉手投足間都像活動的仕女圖般優雅,第一次見面的人很難不被吸引。

馬冰禁不住在心中感慨,果然是腹有詩書氣自華,令人心嚮往之。

中醫講究望文切問,此時天色已晚,趙夫人也卸了妝,馬冰觀她面色,瞧著也不像有什麼病的樣子。

“夫人說的哪裡話,我做的就是這個營生,分內之事罷了。”

前兒她跟謝大人據理力爭啦,說自己日常幹著兩份工,合該掙兩份銀子!

記得當時謝鈺的表情有點複雜,看了她老半天,想說什麼又反覆咽回去的感覺,最終點了頭。

於是馬冰現在就很快樂。

賺銀子嘛!

她取出藥枕,為趙夫人診了一回脈。

“夫人保養得很好,只是近來天氣漸熱,引得夫人犯了痰症。夫人以前愛咳嗽吧?”

趙夫人點頭,“我幼年時曾有喘疾,後來雖然治好了,卻也留下了病根,時常咳嗽。”

馬冰點頭,“這就是啦,夫人這幾日必然胸悶欲吐,四肢沉重,每日日頭最高時還有些頭眩心悸,對不對?”

趙夫人含笑點頭,看向她的目光充滿了讚賞。

“世人都說教書要找老學究,看病要找老大夫,可依我說,你的醫術可不比他們差。”

“這話我可不敢當,”馬冰連連擺手,拿出紙筆寫了張方子,“我不過是因走的地方多了,也見了些疑難雜症,趕鴨子上架罷了。”

她將那方子遞過去,“夫人放心,並無大礙,不過是時節之故,連正經藥都不必吃的。我開了個二陳湯的方子,用時再加兩顆烏梅,酸甜開胃,吃幾回也就好了。”

正經的二陳湯或許會再加橘紅和白茯苓、甘草等,但趙夫人的症狀極輕,甚至根本算不上病,胡亂吃藥反而會給身體增加負擔。

“若連這個也懶怠吃,吃些新鮮枇杷也不錯,只是效果不如這個好。”

枇杷畢竟是鮮果,療效不強,除非熬成枇杷膏,不然只怕要吃到撐。

趙夫人看了一回,讚道:“好字。”

骨架完整,字形飄逸灑脫,隱隱透著凌厲,倒不像尋常女孩兒家寫的。

“春夏之交,氣候反覆無常,”馬冰又補充道,“夫人注意飲食,莫要貪涼,也別碰那些燥熱之物……”

她細細說,趙夫人就細細聽,還讓丫頭去拿了幾盤點心果子來。

馬冰有點不好意思,趙夫人卻笑道:“我的兒女都不在身邊,若不介意,陪我說說話可好?”

她的笑容讓人無法拒絕,馬冰幾乎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下來。

況且……這幾盤點心也太漂亮了吧?

江南點心素來以精緻小巧著稱,趙夫人出身大族,更為講究,連裝點心的盤子都考慮了配色和造型,端的賞心悅目。

那就……吃?

馬冰拿了一塊,發現竟然是肉餡的,似乎摻著火腿,對光看時竟有幾分晶瑩剔透。入口鹹香,肥而不膩,最適合半夜餓肚子時吃。

還有裹著酥皮的紅豆糕,透著奶香的山藥餅……

馬冰一不留神就吃多了,幾個盤子溜光發亮,乾淨得嚇人。

她摸著鼻子,臉上紅撲撲的。

“咳,紅豆益氣養血,山藥健脾養胃又止咳,這幾樣點心夫人吃些也無妨,只是別礙了正餐。”

她努力正色道。

趙夫人看上去高興極了,微微帶著皺紋的眼睛裡透出慈愛的光。

“能吃是福,我年輕時候也是愛吃的,可惜如今年紀漸長,脾胃也弱了,只能看別人吃。你們吃得香甜,我也高興。”

馬冰飛快地擦了擦嘴角的點心渣子,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好像這屋裡伺候的丫頭都挺……豐滿健康?

對嘛,女孩兒就該肉乎乎的!

“才剛你說走過很多地方,”趙夫人看著她的臉,柔聲道,“難為你這麼小的年紀就在外闖蕩,很辛苦吧?”

她女兒這麼大的時候,還膩在身邊撒嬌呢。

一句話,差點把馬冰的眼淚說出來。

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指蜷縮兩下,有些不自在地含糊道:“還,還好吧。”

趙夫人笑了笑,忽然抬手替她攏了攏頭髮,“不過我也羨慕你能在外面行走,可曾遇見過什麼有趣的人和事嗎?”

她的手指溫暖而柔軟,還帶著好聞的香味,觸碰的瞬間,好似冬日午後的一縷暖陽,直直照進馬冰心底。

她彷彿看到細小的浮塵在空氣中游走,塵封的記憶碎片從荒蕪的戈壁灘上拔地而起,隨著光柱翻滾,勾起某些破碎的思念……

來之前,馬冰完全不知道趙夫人是這樣溫柔和氣的性子,說了幾句之後也漸漸放開了。

因為某些不便言說的情緒,她不由自主地想親近對方,甚至不惜挖空心思努力憋了兩個笑話出來。

屋裡的幾個丫頭都沒笑,甚至還有點懵,但趙夫人卻極給面子,捂著嘴笑得前仰後合。

又說了一會兒話之後,馬冰察覺趙夫人隱約帶了倦意,便主動起身告辭。

趙夫人意猶未盡地拉著她的手,“有空再來說話,過幾日城裡有馬球賽,我帶你去玩。”

馬冰笑著應了。

出門時,院子裡幾個小丫頭正對著一棵樹蹦高,嘰嘰喳喳不知說著什麼。

馬冰順口問了句,才知道她們剛才正在收衣服,不曾想一陣風將趙夫人的披帛刮到了樹上。

那樹是頗有年份的柿子樹,枝繁葉茂,十分粗壯,她們幾個也沒有會爬樹的,正想著要不要請外頭的男人幫忙。

馬冰笑道:“哪裡用得著旁人?我上去取下來便是。”

說罷,就將藥箱交給旁人拿著,自己麻利地挽了衣袖和褲腿,蹭蹭就往上爬。趙夫人聞聲出來,抬頭時就見她早已爬了一人多高,嚇得一顆心突突直跳,“你這孩子這是在做什麼?快下來,摔壞了不是鬧著玩的,快下來,一條披帛罷了!”

馬冰竟還有餘力回頭笑,“沒事,你們都站遠些,免得掉下來東西迷了眼。”

她的動作相當麻利,說話間就到了牆頭的位置,一抬頭,大半座開封府撞入眼簾。

這座古老的城池並未因夜幕降臨而陷入沉寂,相反,縱橫交錯的街道和店鋪中燈火通明,映紅了半邊天,比白日更多幾分壯美瑰麗。

空氣中湧動著熱烈的氣氛,無數百姓說著笑著,昭示著一國都城磅礴的生命力。

彩燈匯聚成火紅的長龍,向四面八方蜿蜒著,彷彿有生命一樣,滾滾流向遠方……

剎那間,馬冰連呼吸都忘記了。

咕咚,咕咚!

像她的心跳聲,又像是這國都緩慢而沉重的脈搏,叫人渾身顫慄。

真美!

美得令人發毛。

“馬姑娘?!”

恍惚間,她聽見有人在說話,低頭一瞧,與站在牆外的謝鈺四目相對。

因下了值,謝鈺並未穿官袍,看上去比平時更為閒適。

他就這樣仰著臉,帶著幾分驚訝地望過來,任月光似水潑灑。

夾雜著花香的晚風拂過,雪青色的滾雲紋長袍在月色下不斷翻滾,飄飄欲仙。

牆外的花圃怒放,大團大團的芍藥開得如火如荼,他靜靜立在那片豔色中,生生將它們壓得黯淡無光。

馬冰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這才發現心跳得有些快。

不妙不妙,美色誤人……

她衝下面笑了笑,趕在對方開口前抓了披帛縱身一躍,瞬間從牆頭消失。

剛一落地,趙夫人就歪歪斜斜跑了過來,先拉著她左看右看,然後竟抬手用力往她身上拍了幾把。

“胡鬧,簡直胡鬧!你這孩子,怎麼不曉得厲害!三更半夜爬樹,這是鬧著玩的嗎?”

拍過之後,卻又心疼,戳著她的額頭嗔怪道:“嚇傻了不成,怎麼不知道躲,可是拍疼了?”

大家閨秀能有多少力氣?馬冰就笑,才要開口,就見謝鈺黑著臉出現在院門口。

“嬸嬸。”他一絲不苟向趙夫人行了禮,眼睛卻死死掛在馬冰身上,唇角已經拉了下去。

那樹那樣高,萬一跌下來……

一看謝鈺的臉色,馬冰就暗道不妙,竟隨手將披帛丟給一個丫頭,自己腳底抹油溜了。

還沒來得及開口的謝鈺:“?”

他好像聽到自己腦海中有根弦啪一聲斷了,“站住!”

已經跑到外面的馬冰縮了縮脖子,跑得更快了。

他好凶!

謝鈺長這麼大,從未被人如此對待,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趙夫人愣了愣,忽然噗嗤笑出聲。

“你現在的樣子倒比小時候有趣多啦!”

大約是物極必反,寧德長公主和駙馬慣好劍走偏鋒,常有驚人之言行,連陛下都時常頭痛不已,養出來的兒子卻一板一眼的。

記得第一次見他時也才五六歲,卻已經端正得像個小老頭了……

還從未見過他這樣失態呢。

好似古井深潭被人猛地攪了下,瞬間多了幾分活氣兒。

謝鈺瞬間回神。

直到此刻,他好像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幹了什麼,臉上熱辣辣的。

“給謝大人倒杯茶來消消火氣。”趙夫人笑著吩咐道。

丫頭們也抿嘴忍笑去了。

謝鈺:“……”

身邊全是長輩就這點不好!

看謝鈺板著臉喝了半盞茶,趙夫人才搖著團扇道:“是個好姑娘。”

謝鈺的視線終於從茶盞上挪開。

之前塗大人就說想讓夫人幫忙看看,他就是來問結果的。

“她的過往一定很辛苦,所以小小年紀就藏著那麼多心事……”

但凡對她略好一點,那孩子好像就要哭出來一樣,讓人心裡軟得一塌糊塗。

回想剛才馬冰的眼神,趙夫人幽幽嘆了口氣,“我不知你和老爺想做什麼,只是如果這孩子真的犯了什麼錯,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謝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國法無情,那麼多那麼多犯人都曾哭訴自己的苦衷,可……

“你沒見到她剛才看我的眼神,”趙夫人搖扇子的動作頓了頓,想了一回,又搖了搖頭,“不,你還太年輕,或許看見也不會懂的。”

“什麼?”謝鈺疑惑道。

趙夫人用團扇輕輕點了點他的胸口,“這裡,想娘了。”

她是在看著自己,又似乎在透過自己看別的人,讓她思念入骨的人。

那孩子一定是想娘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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