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共騎

馬冰猛地看過去。

張抱月卻一拍巴掌,呵呵笑起來,“看來我是猜對了。大人,無事不登三寶殿,若是那周巡沒出事,您又怎會金身踏賤地?若只是一般小麻煩,自去找他問話便是了,何必來找我呢?”

馬冰聞言苦笑搖頭,“姑娘真是個聰明人。”

這世間最苦的事,莫過於陪酒賣笑,能擔得起“名妓”稱號的女子絕非單純以色事人,其揣摩心思察言觀色的能力超乎尋常。也只有如此,才能在一干達官顯貴、名人雅士之中來去自如。

大堂的管絃聲從門縫中漏進來,也不知那些歌姬又做了什麼,忽然引得滿堂彩,一時間掌聲雷動。

張抱月在喝彩聲中嘆了口氣,“如此說來,周巡果然死了,難怪好幾天不來。”

她低頭看看自己染得鮮紅的指甲,喃喃道:“他還欠我一首曲兒嘞,真是可惜了。”

頓了頓又笑,“唉,回頭訊息傳出去,不知又要添多少胭脂淚。”

周巡的詞曲流傳甚廣,不光為青樓女子青睞,多少豪門怨婦、閨閣女郎皆十分追捧。

之前就曾有人說,那周巡合該考場失意,卻也不算什麼,有這份本事,多得是女人給他養老送終……

可週巡呢,愛的時候確實愛煞,不愛的時候,不動聲色便將人丟開手,也不如何刺你,只是軟刀子割肉,你愛等,便等;不愛等,也好……”

“至於在跟誰接觸,”張抱月笑吟吟道,“大人只管看這開封城內哪座花樓中又多了新嬌娘便是了。”

根據目前掌握的線索來看,本案不是情殺就是仇殺,而如果是前者,更有可能是因愛生恨,既是情殺也是仇殺。

男人麼,最是喜新厭舊的。

張抱月回憶了下,有些不確定地說:“大約是半個月前吧,之前我向他求過兩首曲子,那次就是來送第一首的。”

想來這三教九流平時沒少受旁人冷眼,難得遇到官府的人來“求”她們,心裡肯定會有點複雜的得意。

行吧,馬冰也知她們這個行當必然謹慎成性,只默默記在心裡。

“可能有些冒昧,”馬冰問,“昨天你在什麼地方做什麼?”

張抱月搖了搖團扇,聞言狡黠一笑,“哎呦呦,奴家可沒這樣說。”

張抱月忽然盯著她看了會兒,又搖頭,很有點遺憾的樣子,“這位大人,你若是個男人,奴家必然要狠狠刁難你。可你偏偏又是一個女子,唉!”

“你最後一次見到周巡是什麼時候,他有沒有說過自己最近在跟誰接觸?”馬冰問。

“怎麼說?”馬冰聽她話裡有話。

馬冰正色道:“我曾聽一位大人說過,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

張抱月嘖了聲,懶洋洋道:“我們這樣的人還能去哪裡呢?左不過是陪酒賣笑罷了,昨日奴家在接待一位貴客,是誰麼,恕奴家不便告知,不過確實並未離開百花樓半步。大人若不信,儘可以去問媽媽和那些個龜公。”

“糾葛?”張抱月又笑起來,“他整日眠花臥柳,任意妄為,自然處處留情,處處留恨,即便今日不死,明日也是要死的。”

張抱月以扇遮面,僅從上面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大人是在懷疑奴家麼?”

“你可知周巡平時有誰有過什麼糾葛嗎?”馬冰問道。

誰知道竟然永遠沒有第二首了。

“你的意思是,可能有人因愛生恨?”馬冰試探著問。

張抱月嘖嘖幾聲,好似終於放棄了刁難人的念頭,不再繞彎子,“那周巡,該說他是多情好呢,還是無情好?他可以對遇到的每個人都極盡熱情纏綿,花言巧語恨不得將天上的月亮摘下來給你,青樓女子都是苦水裡泡大的,哪裡經得住這些,一來二去的,少不得就有人墜入溫柔鄉,真將他當個知心人。

馬冰隱約有點明白她的心情。

張抱月似乎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難得又不用接客,便翹著腳兒晃悠悠扇風,精緻繡鞋在裙襬下若隱若現,十分愜意。

她忽然聽對面的姑娘道:“我給你把個脈吧。”

張抱月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馬冰笑道:“實不相瞞,我還是個大夫,若我沒看錯,你必然時時腹痛腹滿脹,每至傍晚便要發熱,有時經期遲遲不至,有時又遲遲不去,是也不是?”

張抱月張了張嘴,終於露出點敬重的神色,又有些難以置信地望著她,“一點不錯。”

歌姬聽著風雅,但終究也沾這一個“妓”字,如有達官顯貴指名要她作陪,少不得也要下場的。

從去年年底開始,張抱月私下裡就添了這個毛病,有時不得不推,已經得罪了幾個老客。

又因身體不好,她的容色也日益憔悴,如今年輕好歹還能以脂粉遮蓋,可若再這麼下去,病症漸重,哪裡還能有她的容身之地?

馬冰四下看了看,將牆邊銅盆架上掛著的幹手巾捲起來墊在桌上,衝她示意,“來吧。”

張抱月猶豫了下,到底是端正了身子,小心地將手腕伸了過去,輕聲道:“多謝。”

這一次,她沒笑。

馬冰凝神替她拿了一回脈,“此證因衝任虛寒,瘀血阻滯所致,你日常損耗太過,又愛多思多想,時常夜不能寐,這症狀日積月累,沒能及時調理,自然要發作起來。”

張抱月聞言苦笑,“哪裡有人不想調養,只是這汙濁之地,哪裡有大夫願意來!”

別說來,有時她們去醫館瞧病還要給人攆出來呢。

三教九流,唯有下九流格外為人不齒,便是那些號稱救死扶傷的大夫也避之不及,寧肯眼睜睜看著她們病死。

多少所謂的花魁名動一時,不消數年便病魔纏身香消玉殞,最終也不過一口薄棺入了野墳場……

馬冰聽得心裡不是滋味,想安慰卻又無從說起。

此情此景,豈是她三言兩語就能改變的?

馬冰請她取來紙筆,略一思索,寫下“當歸、川穹、芍藥”等幾樣藥材,“你還年輕,好生調理就不算晚,我給你開個溫經湯,氣味也好聞些,每副藥一盞水煎至八分。過兩日我再尋個由頭來給你調方子,調理半個月也就差不多了。”

張抱月怔怔看著她,也不說話,一時間室內只剩下筆尖劃過紙面的細微摩攃聲。

不多時,方子寫好,馬冰拿起來吹了吹,擔心老鴇不許她們抓藥熬藥,又問:“可能成?”

張抱月回神,聞言點頭,“媽媽也知細水長流的道理,難得有大夫願意給奴家瞧病,自然沒有攔著的道理。”

“那就好。”馬冰將藥方遞給她,又略吃了半碗荔枝膏兒,“那我就走啦。”

說罷,真就起身要走。

張抱月捏著方子,看著她一手拉住門扉,眼見著是真要走了,突然一跺腳,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似的, “哎你等等!”

她胡亂將方子袖起來,也顧不上什麼嫋娜了,急匆匆跑到馬冰身邊,面露哀求,“大人,奴家斗膽,求您救個人,她才十四呢,您救救她,奴家,奴家方才有些話沒說……”

此時的張抱月不再是名妓,只是一個抓住救命稻草的無助的姑娘。

說到底,她也還不到二十歲。

卻說謝鈺上午去宮門口看了一回,聽值守的禁軍說,塗爻昨夜已經被陛下召入宮中,後來又有幾位大臣陸續匯合,想必是在裡面熱議,至今還沒有訊息傳出來。

士子們仍在外面靜坐,揚言若沒個結果,絕不離開。

後面有大臣過來,名為勸和,實為驅逐,領頭的李青禾等人與他們交涉未果,雙方情緒漸漸激動,險些推搡起來。

再後來,謝顯也風風火火地來了,爺倆顧不上說話,隻眼神交流一番,確認彼此無礙便擦肩而過。

遠離朝堂的普通人可能覺得國之棟樑們無論何時都必然風度翩翩,談笑間灰飛煙滅,其實不然。

尤其是文人吵架,因為不擅動手,所有的本事就都長在嘴上。

引經據典只是入門,都是一路考過來的,誰不是經史子集倒背如流?那都不算什麼,略一激動就開始互揭老底,甚至言辭典雅地慰問彼此的先人。

謝鈺要離開時,謝顯已經擼著袖子跟那幾個大臣舌戰起來,隔著老遠都能聽見他親切和善的聲音:

“……付大人,你口口聲聲國庫不堪重負,但本官看你過得很好嘛,月初剛納的第十九房小妾伺候得不錯吧,幾日不見便又痴肥許多……

趙大人笑甚?你給那柳葉巷子裡藏的外室送的珍珠衫造價幾何?夠多少學子交納保銀……

看甚,本官敢散盡家財,你敢麼?!”

謝鈺聽得頭大,雙腿一夾馬腹,率先離去。

看著還得打幾天,慢慢來吧。

路上碰見幾個去青樓問話的衙役,無一不是灰頭土臉。

“大人,那些娘們兒都忒難纏,”一個衙役無奈道,“又不好用強……”

另一人也心有餘悸道:“是呢,卑職這邊倒還好些,可問了半天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話,都沒什麼用嘛!”

剛才他一進門就被一群窯姐兒包圍了,他嚇得夠嗆,立刻拿出官差的威風來,說是辦案來的,試圖將她們逼退。

誰知那些女人先是一愣,繼而大笑出聲,幾個膽大的乾脆上手了。

“哎呦呦,好大的威風,奴家好怕啊!”

“嘖嘖,說起來,奴家還沒嘗過差爺的滋味呢,這來都來了,讓奴家伺候你……”

若非職責所在,他險些奪門而逃!

看著他臉上沒擦乾淨的唇脂印子,謝鈺挑了挑眉,“明日繼續。”

眾衙役齊齊哀嚎出聲,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正嚎著,就見馬冰從遠處過來,“哎,你們都在啊,正好,我有線索。”

替張抱月的小姐妹診治之後,馬冰才得知周巡在開封竟然還有個表姐!

“奴家也是在某日周巡酒後失言時偶然得知,”張抱月回憶道,“他表姐好像嫁了個糧商,就住在城南,那商人姓董,夫妻倆對周巡都很不錯,經常會叫他回家住,還會幫忙置辦衣裳什麼的。”

這倒是個新線索,馬冰忙記下來,“就這些嗎?”

如果只是親戚的話,又不是天天在一起……好像也不是什麼特別有價值的線索。

卻見張抱月曖昧一笑,搖著扇子道:“他雖口口聲聲姐弟相稱,可奴家卻覺得,只怕是個情弟弟愛姐姐。”

這是一種來自女人,尤其是風月場所女人的直覺。

眾人一聽,都對馬冰肅然起敬,“真有你的啊二兩。”

“是啊,看來衙門裡還真得有個女人,這有時候女人還真比男人好使。”

馬冰仰頭看謝鈺,明顯有點小得意,“怎麼樣大人,查不查?”

我雖然去青樓,但我是個能幹的好姑娘!

謝鈺搖頭失笑,點了兩個人,“走,出城!”

馬冰心頭一喜,連忙翻身上馬,緊追而去,“等等我!”

把功臣甩下,自己去查,像話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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