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飄然
除夕過, 新年至。
既猜測背後之人想要藉由這個時機生事,如今說不定會有旁的動作。
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掉以輕心。
湯藥有問題,更為重要的是究竟有什麼問題。
為了引蛇出洞,除去最開始確認湯藥的異樣外, 明面上皇帝便不曾再請過張老太醫為雲鶯看診。照看的事宜一應交給吳太醫, 雲鶯也表現得對其很信任。她對吳太醫所表現出來的這一份“信任”裡自也有劉太醫舉薦他的因由在。
因是這般,今日同樣不宜直接派人去請張老太醫過來。
想弄清湯藥是什麼問題, 須得暗地裡查。
到得今日或不再是如同之前那般不動聲色讓人將石菖蒲替換成藜蘆。
故而云鶯找個由頭來勤政殿, 好讓皇帝暗中命人去查那藥渣,及時確認過其中的蹊蹺才能有不露破綻的應對。
趙崇聽見雲鶯的話, 明白她來勤政殿的原因。
早些批閱完要緊奏章才能閒下來去側間陪她。
無論怎麼想也是因來見他才會如此精心打扮。
今日若留下,便只與帝王恩寵有關。
閒來無事,雲鶯不緊不慢從這摞閒書裡翻找出一本最感興趣的,之後便慢慢翻看起來。故事意外有趣,她逐漸看得津津有味,正坐在龍案後的趙崇卻靜不下心。
一眼之後,他迅速收回視線,定住心神,繼續閱覽面前攤開的公文。
夏江到底沒有那麼快回來。
但轉念再想,萬事開頭難。
他們一個在正殿一個在側間,隔著距離,趙崇聽不見雲鶯心聲。
聽不見她心聲也知她便在那個地方。
準備留在勤政殿等訊息的雲鶯表明想法。
又或者不是想窺聽她心聲。
對上趙崇的一雙眸子,見他不像在開玩笑,雲鶯沒說話,張口去咬被喂到唇邊的灌蛋油條。
想著雲鶯會來勤政殿見他全然是因為有正經事, 趙崇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趙崇朝側間的方向望過去一眼。
掩下小情緒的趙崇面上眉眼不動,心平氣和道:“那便同之前那樣,託張老太醫查一查。”
趙崇輕笑,提筷夾起一塊灌蛋油條,淡定道:“愛妃既來了也不必走,留在勤政殿便是。”聞言,雲鶯微怔。
她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以送吃食為由過來勤政殿,落在旁的妃嬪眼裡多少是個邀寵的姿態。
一句叨擾令趙崇不動聲色打量幾眼雲鶯。
命宮人添上兩個炭盆,趙崇便先從側間出來去處理要緊一些的奏摺。
總歸現下得留下來等一等訊息,其餘的可以待夏江回來再商量。
也罷。
“臣妾想著不知那背後之人會否有所異動,是以沒有等陛下來月漪殿。”雲鶯這會兒沒有看趙崇,她自顧自說著,將食盒最下面一層開啟, 裡面是一包藥渣,“臣妾將藥渣也一併帶過來了。”
只因她離得這麼近,愈發在做什麼,想她在自己的視線之中,在一抬眼能看見的地方。
雲鶯原本不過想著待到夏江帶回來訊息而已。
在她手邊是一摞可以用來打發時間的話本——自從她在勤政殿住過一陣子,側間便一直有一摞話本傳奇備著。
出鍋不久的灌蛋油條外面酥脆、裡面柔軟,帶著蛋香,胡辣湯鮮香可口。雖然無非兩樣民間的吃食,但云鶯吃得滿足,趙崇也陪她有滋有味將這些都吃罷。
不是想見他, 是為著湯藥的事。
他將夏江喊進來。
恰逢新年, 皇帝已有許多日不曾去過月漪殿。
有過一次自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 遲早她會主動過來尋他的。
話說罷,方抬眸望向皇帝。
“夏江公公不知幾時才能回來, 臣妾今日恐怕要叨擾陛下了。”
趙崇打定主意,當即收斂思緒,暗暗告誡自己不可再如此分心。
哪怕在勤政殿待得久一些也不至於引得背後之人懷疑。
她之前確實留宿過勤政殿,但那是和趙崇一起從紫泉山回來,以“侍疾”的名義留在這個地方。
前一刻才湧上來的歡喜也隨之變得黯淡。
雲鶯被留在側間。
無論如何明面上說得過去。
解下紫色斗篷後,她身上穿著的是用他之前所賜雲錦裁製的衣裙,髮鬢間的首飾無不是他之前賞賜下的,薄施粉黛、光彩照人,看得出來之前精心打扮過。
雲鶯看著夏江出去了,又轉過臉來看趙崇,笑一笑說:“陛下嚐嚐這灌蛋油條和胡辣湯, 趁熱吃味道才好。”一面說一面將乾淨的瓷勺和銀筷相繼遞過去。
對這些已然輕車熟路的夏江取走藥渣即刻去辦這件事。
然而,又過得一刻鐘。
仍未將這篇公文閱覽完畢的趙崇擱下手中的硃批御筆,無奈捏一捏眉心。
他在龍案後沉默坐得片刻,終於站起身。
趙崇往側間走去。
雲鶯如他出去般依然坐在羅漢床上。
但不是坐得端端正正,而是以一種舒適鬆散的姿態歪栽著身子。
她手肘撐在羅漢床榻桌上,手指正悠然繞著一縷烏髮。
柔軟順滑的髮絲纏住白皙的指,又鬆散開,繼而重新纏繞上去,反反覆覆。
趙崇一顆心也好像被牽繫在她指間。
如那縷被勾住的青絲,反反覆覆,來來回回,飄來又蕩去。
待在勤政殿內不必擔心有無關之人會突然闖進來,且曉得趙崇在批閱奏摺——皇帝忙起正事一向全神貫注,悠閒看著話本的雲鶯難免有所懈怠,沒有時時刻刻分出心思去留意側間裡的動靜與變化。
當雲鶯隱約意識到趙崇的存在時,耳邊同一刻響起趙崇的聲音。
他問:“是個什麼故事?”
雲鶯微愣下循聲望去,見趙崇正站在她身側,探頭也來看她手中的話本。
因她望過去,他的目光從話本上移開,也朝她望過來。
這麼快便忙完了?
將將看罷一個小故事的雲鶯確信趙崇沒有離開多久的時間,她慢慢眨了下眼睛,重新去看話本。
“臣妾剛看完的這個故事是講的人鬼夫妻。”
雲鶯合上話本,言簡意賅解釋。
“說來聽聽。”趙崇在雲鶯身側坐下,手臂自然而然攬住她的腰肢。
把人抱在懷裡才覺得踏實。
被趙崇忽然抱住的雲鶯只是無法。
皇帝似乎感興趣,她唯有將剛看罷的這個故事細細同他說起來。
這故事是《剪燈新話》裡的一篇,名為《金鳳釵記》。
崔郎與興娘幼時便由兩家長輩定下婚約,並以一支金鳳釵作為信物。定下婚約後不久,崔郎的父親因外任帶崔郎離開,一走便是十五年。沒有等來崔郎的興娘染疾而去,在下葬時,那支同崔郎作為信物的金鳳釵也隨她一併入土。
興娘去後不久,崔郎卻千里迢迢尋來,要信守婚約,迎娶興娘為妻。
可惜他尋來得太遲,這樁婚事已然不能成了。
卻未想,病逝的興娘藉著妹妹慶娘之身回到紅塵人間,同崔郎再續前緣。
興娘對崔郎以金鳳釵為誘,又讓其與自己歡好,甚至後來兩個人私奔至丹陽隱姓埋名廝守。
但興娘終究要回到陰間去。廝守過一年,惦記父母的她讓崔郎攜著金鳳釵回到她的家中,向她父母呈明原委,最後將妹妹慶娘託付給崔郎,從此再未出現。
趙崇安靜聽雲鶯說著這個故事。
他指間始終把玩著雲鶯的一縷發,如同雲鶯方才那樣。
“這故事,愛妃怎麼看?”
將《金鳳釵記》聽罷,趙崇低下頭去看已然變成懶懶卻舒舒服服窩在他懷裡的雲鶯,笑問。
怎麼看?
雲鶯認真想了下,只是覺得自己註定做不了這個故事裡的慶娘。
故事裡面關於興娘這個妹妹慶孃的描述很少。
興娘藉著慶娘之身回到陽間,而興娘同崔郎私奔的那一年,慶娘病倒,臥床不起,待興娘和崔郎回來,她便被自己姐姐託付給崔郎了……沒有人問過慶娘是怎麼想的,至少在這個故事裡沒有寫過。
慶娘願意嫁給崔郎嗎?抑或是,慶娘喜歡這個崔郎嗎?
這些同樣沒有隻言片語的描述。
但放在她身上,她決計不願嫁給不喜歡的人。
更不提,這個人原本會是她的姐夫。
可這些話大抵也有些叛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稱得上人之常情,旁人哪裡容得她這般任性想法?
“臣妾……”
雲鶯不打算將內心這些想法說出口,便抬手指一指榻桌上的話本,彎唇一笑,“翻著書冊子,一頁一頁看。”
卻不知,趙崇被她心下一句“決計不願嫁給不喜歡的人”攪亂心神。
這句話讓趙崇有些飄飄然。
雲鶯如今是他的妃嬪,是“嫁”給了他。
她不願嫁給不喜歡的人……如此,豈不是說……她……
趙崇耳根有點燙。
耳根那點燙生出的熱隨著他心下念頭轉動而迅速爬上他的臉頰。
是以,當雲鶯不緊不慢抬眼看向趙崇時,立刻發現他臉上有可疑的紅暈。
不止臉紅,耳朵也是紅的。
雲鶯眉心微蹙,朝羅漢床附近擺著的兩個炭盆看過去。
這麼熱?
後知後覺自己臉頰滾燙的趙崇:“……”
心裡雖然因雲鶯的心思而歡喜,但不想讓雲鶯看自己此刻的模樣,他伸手去捂住她的眼睛。
寬大手掌將她小巧面龐遮去大半。
趙崇的目光落在雲鶯塗著口脂的殷紅唇瓣上,喉結不由得微微一動。
他便勾了下嘴角。
沒有忍耐,隨即俯下`身去,吻住那誘人的唇。
雲鶯被趙崇抵在羅漢床的一角。
唇上的口脂被吃去大半,露出一點原本便有的若桃花般的粉嫩,她粉唇微張,輕輕喘著氣,人也有些懵。
這是……
要白日宣淫不成?
雲鶯眼角餘光瞥向近處的那扇雕花窗欞。
天光大亮,明晃晃的白天。
她心覺該勸一勸皇帝,尚未能開口,柔軟的耳垂被趙崇吻一吻。
趙崇微啞的聲音在她耳畔:“朕伺候愛妃。”
雲鶯一驚,她很清楚皇帝口中所說“伺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伺候”,連忙伸手去推他,著急道:“臣妾今日不曾沐浴。”想勸阻他這白日的放縱行徑。
反而被趙崇捉住手,細細密密的吻落在她指尖。
酥|麻從指尖一直蔓延到別處,雲鶯咬了下唇,想要抽回手來,一時卻對上趙崇炙熱的眸子。
趙崇輕笑,在她唇上啄了下:“好,朕先去讓他們準備熱水。”
不等雲鶯再開口,他兀自從羅漢床上下去了。
軟在羅漢床上的雲鶯垂眸看一眼身上變得凌亂的衣裙,擰了下眉,她回想一番,自己似乎沒有做什麼,也沒有說什麼,偏偏皇帝不知怎得驀然不正經起來。
又或者讓她講故事本是幌子……
雲鶯鼓了下臉頰,腹誹一句皇帝的獸性大發。轉而記起自假孕之事以來,皇帝縱使去月漪殿,礙著她在外人眼裡懷有身孕,自然不能侍寢,便也一直忍耐著不曾碰過她。在勤政殿,任何訊息都傳不出去,倒不必擔心會影響正事。
大抵是憋狠了罷。
雲鶯想著,心下的糾結略略散去,儘管如此,依然覺得並不太妥當,只若皇帝堅持,她也沒辦法。
而皇帝又顯然不認為有何不妥。
他命宮人備下熱水以後,不多時折回來抱雲鶯去浴間。
浴池裡已然蓄滿熱水。
不僅如此,甚至水面上飄著或粉或紅的玫瑰花瓣,隱隱約約彷彿能夠嗅到淡淡的玫瑰花香。
看清楚浴池中景象的雲鶯有些瞠目。
皇帝陛下莫不是經過上一回後愛上花瓣澡了?
趙崇:“……”
他將雲鶯放在高腳椅上,俯下`身去咬一咬她的耳朵:“愛妃不是喜歡泡花瓣澡?朕特地為愛妃準備的。”一面說一面手上動作不停,解開雲鶯身上衣裳的繫帶。
雲鶯依然認為有哪裡不太對,只此時此刻非要繼續糾結這些也無益。
她身體微傾,額頭抵在趙崇肩上,哼哼了聲:“陛下若一起泡熱湯,身上也會有玫瑰花香的。”
手臂繞到雲鶯後背,尋得她貼身小衣繫帶的趙崇不緊不慢鬆開繫帶的活結,輕輕一笑。直到將雲鶯抱入浴池中,一起被熱水包裹,他才從身後擁住她,在她耳邊低聲說:“愛妃喜歡,朕也喜歡。”
到後來,雲鶯愈發確信皇帝是憋得狠了。
好在她也是舒服的,便不抗拒,這般情況下,亦不拒絕皇帝的服侍。
被趙崇抱著從浴間出來,渾身疲乏但惦記起正事的雲鶯靠在他的身前低聲問:“陛下,夏江公公回來了嗎?”
“不曾。”趙崇溫聲回答她,又說,“不著急,先睡一會兒。”
得知夏江尚未回來,雲鶯便點一點頭,被放到床榻上後,安然閉眼睡覺。
趙崇動作很輕幫她將錦被蓋好。
已經拉著她胡鬧過一場,本該去忙正事,可看著雲鶯睡得香甜,又忍不住想要抱著她一起睡會。
不過趙崇剋制住這個念頭。
他低頭湊過去,想在雲鶯的額頭落下一個吻,快要碰到她時卻停了下來。
罷了,別是吵她休息,這般想著,趙崇站直身子,安靜看得雲鶯幾息時間終於放下帳幔,輕手輕腳退出側間。
雲鶯這一覺睡得將近一個時辰。
雖然她本想著小睡片刻便起,但扛不住身體的睏倦與疲憊,醒來便聽見外面隱約有說話聲傳來。
傳入耳中的說話聲很模糊,聽不清在說什麼,同樣辨不清是不是夏江的聲音,不過雲鶯沒有繼續在床榻上躺著,而是準備起身。她的衣裙被整齊疊放在床榻旁的小几上,雲鶯穿好外裳,因在勤政殿住過一陣子,便又自顧自找到銅鏡和玉梳,梳妝綰髮。
趙崇進來側間的時候便看見已經醒來的雲鶯正對著銅鏡梳理著如瀑青絲。
他慢慢走上前,未及靠近,雲鶯先回頭。
“陛下。”雲鶯喊他一聲。
趙崇彎唇,走上前去從她手中取走玉梳:“朕幫你。”
少傾,雲鶯抬手捂住腦袋被扯得生疼的地方。
她回過頭勉強衝皇帝一笑:“不敢勞煩陛下,臣妾自己來罷。”
從不曾替人梳頭綰髮,手拙得厲害的趙崇心虛將玉梳上的幾根屬於雲鶯的髮絲藏起來,才將玉梳遞過去。又趁著雲鶯在綰髮沒有留心他,轉而飛快把髮絲藏進隨身帶著的雲鶯送給他的香囊裡。
雲鶯替自己簡單綰了個髮髻,用金簪固定住。
之後擱下玉梳,她慢慢回過身來,用平靜的語氣問趙崇:“陛下,夏江公公可是回來了?”
趙崇也面色如常頷首。
“朕進來看你可否睡醒便是為著此事。”
雲鶯便問:“那藥渣有何問題?”
“是,其中一味蒼朮被換成川芎,川芎活血行氣,張老太醫說此藥可用來調理女子月事。”趙崇解釋道。
活血行氣,調理月事。
這是想要幫她催一催小日子了。
此前劉太醫為她調理身體便與此有關,她才會向張老太醫討推遲月事的藥而不擔心被懷疑。
現下若要不露破綻,她的小日子確實不能一直拖下去。
吳太醫開的藥她不放心,張老太醫的卻無礙。
雲鶯想一想,對趙崇道:“如此,臣妾便要再求陛下賜藥了。”
趙崇聽她平靜把話說出口,不禁抬手摸了下她的臉,轉而將她攬入懷中。低頭在雲鶯發頂落下一個輕吻,他想著那背後生事之人,眸光很冷,語聲卻溫柔:“朕定然不會讓鶯鶯白吃這些苦。”
苦嗎?
雲鶯想著自己之前得到的那些賞賜,想著收下的妃嬪們賀禮,輕唔一聲。
“陛下,那今晚吃清燉羊肉煲吧。”
她慢悠悠開口,而後補上一句,“要羊肉燉得軟爛的那一種。”
趙崇失笑。
“好。”他應聲又問,“還想吃什麼?朕吩咐下去讓御膳房早些準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