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坦白
要對著雲鶯說出這樣的話不是易事。
但趙崇依然選擇坦白。
他希望雲鶯有一日會對他坦誠, 便不能自己一門心思藏著掖著。
如此,擇日不如撞日,索性將這話說與她聽。
雲鶯也被趙崇一句話鬧得瞠目。
反應過來,她止不住想笑, 只礙著不便直白笑出聲, 竭力將笑意壓下去。
清河公主著實太過不小心。
竟然當面對自己的皇兄說出這樣的話來。
想必一時情急,她未能來得及多想, 口不擇言惹怒皇帝陛下又是後悔不迭, 以致於今日不得不放下清河公主的身段,同往日入不得她眼的六宮妃嬪一起打馬球。
薛暉強霸民女為外室, 在她的眼裡是“被旁的女子用過的髒男人”。
趙崇低低“嗯”一聲,辨不出信與不信。
念頭轉動的雲鶯又想笑了。
她還沒有失去理智到認為她付出真心他便也必須對她回報真心。
兩個字落在耳中,趙崇錯愕,心口跟著跳了跳,卻有種虛幻之感,免不了想要確認:“鶯鶯不嫌棄朕?”
自她入宮以來,他未曾讓別的妃嬪侍寢,又直到前些時日才下決心要向她證明自己的心意。
她嘴角翹了翹,公正評價道:“陛下和薛暉不一樣。”
他那個時候在擔心自己會被她厭棄?
雲鶯又想要笑了。
趙崇卻在此時肯定她的推斷,自顧自道:“朕便很擔心,你會厭棄朕。”
雲鶯看一眼趙崇, 見他眉眼全無慍色,只有兩分的無奈和疲憊。
至於重來的這一世……
將話說出口,語氣也掩不住淡淡的低落。
雲鶯便問:“陛下想到臣妾什麼?”
他和薛暉怎麼會一樣?
撇開身份,把薛暉同他放在一起比較,也是辱沒他了。
趙崇一言不發反握住雲鶯的手,像不願馬上離開浴間。
她後知後覺回想起來,去歲年底那些時日,眼前之人曾有過不少莫名其妙並且反常的舉動。
是以……
“不會。”她不緊不慢對趙崇說。
前世,他沒有對她付出過真心,自然無所謂什麼背叛。
他們之間不可能有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
雲鶯微微一笑,搖頭,語氣認真:“不會。”
縱然他是九五至尊,無法時光迴轉,無法改變有些事,至少這一輩子已經沒有可能改變了。
趙崇聽著雲鶯口中的話也聽見她內心的想法。
倘若要論是否會嫌棄,她倒也不會拿以前的事來評斷。
趙崇幾分愕然問:“為何……”
雲鶯回想起趙崇彼時問過她什麼討厭、噁心之類的話。
雲鶯靜靜看得片刻趙崇,嘴邊笑意淺淺伸出手摸了下他的耳朵。
單單論起品性,他便絕做不出如薛暉那般強霸民女之事——只是若要分辨“髒男人”這幾個字,在某種程度上,在某種結果上, 他們兩個人沒有太多區別。
沉默中用幹巾幫她擦去身上的水珠以後, 又取來寢衣幫她穿好,趙崇終於無奈開口:“若想笑便笑罷。”
“想你是不是也嫌棄朕。”趙崇抬起眼,望入雲鶯的一雙眸子,“想你是不是也覺得朕很髒。”
雲鶯眨了眨眼睛,在安靜中,又眨了眨眼睛。
她再次壓下笑意, 手指輕扯一扯趙崇的衣袖:“陛下, 去用膳罷。”
“因為,”雲鶯仔細思索,在種種其實可以給出的答案中,選擇說與他聽可謂最為坦誠的那一種,“陛下從來沒有一邊訴衷情,一邊左擁右抱。”
雲鶯在心裡多咂摸兩遍這個詞, 愈發壓不住內心笑意。
推算時間,大抵正好附和——原來是被清河公主的話刺激到了。
“故而談不上嫌棄。”雲鶯確認過自己的想法以後笑一笑,卻沒有隨便放過趙崇,立刻補上一句,“只不過,遺憾也是有的。因為有些願望永遠都不能實現。”
在雲鶯朝他看過去時,他垂眼望向掌中她的手,輕抿嘴角,聲音低了點:“朕聽清河那樣說以後便想到你。”
喜出望外的情緒才浮上心頭,便因那麼多的錯過而無法生出更多的欣喜。
那麼她這位三宮六院的皇兄呢?
髒男人。
趙崇知道雲鶯在憋笑。
不過, 雲鶯仍是認真向他強調:“臣妾是說真心話,不是在敷衍陛下。”
反而一日又一日明白此事無法強求。
即使她回到入宮之前,回到十三歲初次同他見面,也沒有可能。
因為在她十三歲的那一年,他已經得登大寶。
皇帝陛下的六宮怎可能空空蕩蕩,去等一個不知會不會出現的所謂眷侶?
四年的光景。
似乎不長,卻足以讓她從豆蔻年華至及笄又至十七歲,足以讓他們之間橫亙許許多多的人與事。
看得分明便知不必執著與執念。
否則,到頭來無非得到一句庸人自擾之。
趙崇聽雲鶯說遺憾,更加無法為她的不嫌棄而歡喜了。
她內心所不能實現的願望亦是他沒有辦法改變的事,便沒有辦法給她言語與舉止上的寬慰。
“朕也覺得遺憾。”
趙崇將雲鶯的手攥在掌心說,“朕只能用餘生來踐行對你的承諾。”
“先前……有許多次朕沒能剋制住自己的言行,衝動行事,非要你證明沒有嫌棄厭惡朕。”他緩一口氣,攬雲鶯入懷,低頭拿臉頰蹭著她的發頂,“原諒朕。”
雲鶯手臂環住趙崇的腰,點一點頭:“好。”
不是不原諒,也不是沒有責怪沒有不滿,而是“好”,是可以原諒。
趙崇便覺得自己很喜歡雲鶯的答覆。
他笑,心下眷戀著抱得她好半晌才鬆開手臂轉而牽起她的手,隨即帶她從浴間出來去用膳。
用過晚膳以後,在休息之前,趙崇也幫著雲鶯好好按摩過一回。
直到瞧見雲鶯趴在床榻上睏倦得閉上眼,他終於停下動作,自去沐浴過才回來抱著她一起安寢。
同樣在這一日之後,只要天氣不錯,雲鶯同六宮其他妃嬪以及清河公主便會出現在馬球場。趙崇也不時抽空過來看一看雲鶯,順便“監督”學習打馬球的進展。
才大打出手不久,又因皇帝陛下一道旨意而不得不湊在一處學習打馬球,陳貴嬪和姜貴嬪相處得不怎麼愉快。
可哪怕互相看不順眼,當著眾人與清河公主的面,終究好面子,不願意再次失了儀態。
尤其趙崇偶爾會出現在馬球場。
得寵不得寵,兩個人皆無意在皇帝陛下心裡留下更糟糕的印象。
因而陳貴嬪和姜貴嬪面上總歸一直相安無事。
她們是互相不怎麼理睬,顧蓁蓁是為了不會拖隊伍的後腿勤加練習,崔婕妤則是嬌弱無力。
擅長詩詞歌賦、也通音律的崔婕妤在騎馬、打馬球這一類事情上著實是有心無力。無論騎馬還是打馬球,她都要比其他人學得更慢一些。“淑昭容不著急嗎?”休息的間隙,清河公主趙驪在馬球場外的桌椅旁坐下來喝茶,看向同樣在桌邊休息的雲鶯,笑笑說,“崔婕妤這個樣子,只怕到得端午比賽那一日仍連騎馬也不熟練。”
她說罷看向馬球場上的崔婕妤。
對方穿著一件廣袖月白夏衫,慢悠悠騎馬時衣袂飄飄,很適合踏青。
可現下不是踏青。
她們是要為端午的馬球比賽做準備。
後宮妃嬪之間爭奇鬥豔在趙驪眼裡也不稀奇。
但這場比賽,她要參與便不怎麼樂意有人在隊伍裡拖後腿,她是想贏的。
雲鶯和趙驪一樣看向崔婕妤。
她擱下手中茶盞,淡淡一笑:“殿下騎術了得,也是打馬球的高手,若沒有崔婕妤,反而要變成欺負人了。”
趙驪也笑:“看來淑昭容不在乎比賽輸贏。”
“古有言,勝敗乃兵家常事。”雲鶯說,“而是輸是贏,終究要比賽那一日才能見分曉。”
兩個人正說著話,趙驪的貼身丫鬟領著一名宮女過來。
在那名宮女身後還有數名小宮人,這些小宮人手中都提著食盒。
“見過淑昭容,見過公主殿下。”同雲鶯和趙驪行禮請安後,宮女含笑福身稟話,“靜安太妃念天氣日漸炎熱,殿下和諸位娘娘、娘子辛苦,是以特地命小廚房燉了百合綠豆湯,送來給殿下以及諸位娘娘、娘子們消一消暑氣。”
百合綠豆湯是趙驪愛喝的。
聽罷這名宮女的話,她當下笑著道:“母妃有心了。”
雲鶯卻面上不動聲色暗暗打量這宮女許多眼。
靜安太妃命其來馬球場送吃食,可見對這個宮女多有信任,而這個人……
看著這個宮女,雲鶯內心下意識有一種說不出的眼熟。
這樣的直覺不可謂不奇怪。
長春宮裡的宮人,她為何會有眼熟之感?
尤其,這個宮女是靜安太妃的人。
重活一世,這輩子,雲鶯很確定自己尚且是頭一回見這個宮女。
會眼熟……難道前世她對這個宮女其實有過些許印象?冒出來這樣的猜測,叫雲鶯更不解。
沾上“長春宮”這三個字,合該便會叫她印象深刻了。
如若前世曾同這個宮女有過牽扯,按理,單單知曉對方出自長春宮,她便應該能夠回想得起來是什麼事。
“淑昭容嚐嚐這百合綠豆湯。”
趙驪的話拉回雲鶯思緒,雲鶯看著碧梧將一碗百合綠豆湯端到她的面前,又去看趙驪:“好。”
接過碧梧遞來的瓷勺,正準備品嚐甜湯,趙驪又伸手攔下雲鶯。
雲鶯笑著問:“怎麼了?”
趙驪幾不可見撇一撇嘴,耐下性子說:“稍等片刻。”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只是臨了擔心會有意外,想讓她的貼身丫鬟試個毒,畢竟如今雲鶯太過招人嫉妒。
雲鶯擱下瓷勺,而後看著趙驪讓她的貼身丫鬟上前來。
那丫鬟先用銀針試過,又另取來瓷勺與瓷碗,盛走她碗裡兩勺甜湯,嘗過沒有問題,方才退下。
“小心為上。”
趙驪半是解釋半是提醒對雲鶯道。
雲鶯莞爾:“多謝殿下。”
她也不多說別的,放心用起這碗百合綠豆湯。
趙驪的心思,雲鶯卻是瞭解的,“小心為上”四個字是對她說也是趙驪對自己說。縱然靜安太妃命人送來的吃食,不應該有什麼問題,但凡事只怕萬一。萬一出現差池,趙驪明白,即使事後查得清楚,也未必便不會有麻煩出現。
她無事,說來哪怕有問題也不至於被遷怒。
倘若她有事呢……再則,當著她的面驗毒試毒,縱使之後有什麼事亦賴不到這碗百合綠豆湯上。
雲鶯將一碗百合綠豆湯吃得乾乾淨淨。
直到傍晚回到月漪殿,她身體始終沒有出現任何不適。
然而在浴間沐浴時,雲鶯一直在想著那個出現在馬球場的長春宮的宮女。
她竭力想要在兩世記憶裡搜尋與這個人有關的零星記憶卻一無所獲,又因一無所獲而愈覺奇怪。
浴桶裡的水慢慢變涼。
雲鶯回過神,偏頭去看正在幫她摁揉肩膀的碧梧:“你可認得今日來送甜湯的那名宮女?”
“長春宮的宮人與六宮其他宮人來往甚少,奴婢今日之前也不曾見過此人。”回答過雲鶯的話,碧梧問,“娘娘怎麼在意起她來了?可要私下裡去打聽打聽?”
“不用,只是隨口問一問。”雲鶯搖頭,不多時從浴桶裡出來。
既然長春宮的宮人與六宮裡其他宮人來往甚少,忽然去打聽少不得扎眼,一個不好便弄巧成拙。
她需要抑或說想要確認的無非一件事罷了——
前世她的“病逝”,根源究竟是如薛暉那樣實則遭人算計,還是她一直認為的兩次生產導致的身體毀損。
倘若遭人算計,如何被算計反倒是其次。從前她不知後宮之中有人有如薛暉被算計“病逝”那樣的手段,難免疏漏。如今知曉,自可處處謹慎,事事留心。
“去請高太醫過來。”
雲鶯在羅漢床上坐下後吩咐碧梧,“便說我因打馬球身體有些不適,讓他來請個平安脈。”
趙崇過來月漪殿時,高太醫正在為雲鶯請脈。
他示意雲鶯和高太醫無須行禮,徑自走到羅漢床另一側坐下,待高太醫診脈過後才問雲鶯:“哪兒不舒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