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浩蕩青史

地上多了一灘血, 趙構渾渾噩噩醒過來,腦子還在震,竟一時不知今夕是何夕。

康履本來還在一臉天崩地裂,看到趙構清醒得很快, 頓時破涕為笑, 三下五除二把趙構扶起來, 扯著嗓子喊:“醫官!醫官!快!來看看大家如何了!”

趙構昏迷時間不長, 群臣臉龐上仍停留著詫異與驚懼, 醫官尚稜稜掙掙在原地, 那帝王就又醒了。

“醫官!醫官!”

醫官鬆了一口氣, 小跑過去,就要給趙構探脈, 趙構卻直接打掉他的手,扶著額頭,踉踉蹌蹌:“起居郎!起居郎!”

除了一些特殊時候,平日裡起居郎並不能侍立在前殿殿側,起居郎胡寅愣愣一瞬,才戰戰兢兢從朵殿踏出, 靠近:“陛下?”

趙構想吐, 撞到腦袋讓他整個人都不舒服到極致, 噁心反胃之感噴湧,滿眼是天旋地轉, 他根本沒注意到自己並未昏迷太久, 這裡還是朝堂,只向著胡寅伸手:“把起居注給我!”

“起居注?”胡寅不自覺的複述了一遍, 反應過來後, 抱著自己的記錄, 意志堅決地後退一步:“不行!”

趙構腳下有些發虛,聲音也是一樣虛弱,卻咬著牙問:“你是不是記了?”

“什麼?”

他們圖什麼!

大臣們看出了趙構的輕蔑與不屑,不禁一默,他們其實也不清楚自己圖什麼,可能是那一霎眼的觸動,可能是鬼使神差,鬼迷心竅,鬼……鬼怪也解釋不來。他們承認,過了今日,他們依舊會揣摩著官家的意願來,順著朝廷風向,做一把牆頭草。

“你!”趙構聲音微微抬高:“來人!”

做著勸架的事,屁股卻都歪出天邊了。

變故發生得又急又快,像是光從眼前一晃而過,便出現了陛下和起居郎對峙之景。

骨頭都軟了,如今做這番作為,豈不惺惺作態?

但他們做給誰看呢,人如此多,起居郎要記載,也只會記載“群臣”,而非個人。

恐怕方才他強搶起居注之事,要被記錄下來了。

“可能是……”其中一名大臣輕聲,似在囈語,似在回覆:“沒有誰苦讀數載,東華門唱名,就為了當一回賣國賊吧。”

“是!這是臣職責所在。”

胡寅自嘲地笑:“我也沒有勇氣自刎,陛下若非要窺視起居注,更改昨日今日之事,便將臣罷黜吧。但,就算是罷黜,臣在野,也一定會將之記下。”

他卒然往前,用力一攥,扼住胡寅手腕,胡寅死死把起居注往懷裡塞,竟也不顧君臣有別,與趙構起了拉鋸戰。

“陛下,臣是起居郎一日,就必要秉筆直書……”

一個失誤,竟然出了這麼大紕漏!

大臣仍隔離開他與胡寅,漸漸沒有人去抱胡寅了,起居郎脫困之後,理理官帽,冷靜地解下腰間筆匣,裡面筆墨俱全,那筆沾了墨,在竹笏上書寫。

“這兩日所發生之事!”

他還以為他因為昏迷,已經被抬到寢殿裡了!

趙構沉不住氣了,遽然扭頭看向康履,眼神不悅,康履怎麼也是一群宦官裡殺出來的人精,立刻明白過來意思,神色一緊,走近後低聲:“陛下只昏迷了二三息。”

“陛下三思!”

手背面板拉得繃直,扯出了慘白。

趙構沒有說話,只上下緊咬,幾乎要嚼碎了這口牙。

他還以為——

群臣:“?!”

哪家皇帝要起居注是在群臣面前要啊!那不都是在私底下要求嗎!

趙構臉色微變,“賣國賊”三個字彷彿在火辣辣諷刺他,可一打量,那大臣又只是感慨一番,並未在指桑罵槐。

他心情壓抑到了極致,岌岌可危,只需一點刺激便能全盤崩塌。

史官從來不是朝堂才有,他的血亦終究未全冷。

這裡不是他寢宮!這裡是朝堂正殿!

那顆心又是咯噔一聲,趙構明顯地痴滯在原地。

簌簌聲中,趙構看了一眼那些仍然攔著他的大臣,這裡面很多都曾是求和之人,便有些看不透這些大臣。

“不可!陛下,這不符合規矩!”

若是平日,他也不一定會如此堅持,但,昨日那少女才剛用性命嘲笑了滿朝公卿懦弱無能……

“陛下切莫衝動,起居郎是職責在此,並非忤逆!”

趙構面目猙獰地吼:“這怎麼能記下來!這怎麼能告知後世!”

胡寅喃喃低聲:“陛下有何不敢?”

怎麼轉眼就這樣了?

氣氛沉默而焦灼,時間逐滴流逝,打破這種局勢的是那些大臣。他們好似才醒悟過來發生了什麼,連忙上前抱住胡寅,將他往後拖,又以人牆隔開趙構,嘴上連連道:“陛下不可!”

趙構臉上難看之色又添了幾分,他猝然張口:“不論那姑子是為了什麼,持刃上殿就是大不恭,就是暴徒!如此無人臣之禮,若她欲圖謀不軌,那該如何!”

不遠處,胡寅仍在奮筆疾書。

諸班直遲疑著,竟無一人邁步。

“朕就是規矩!”

聲音再低,以趙構的位置也能聽到。

趙構心頭咯噔,眼下群臣堵在他與胡寅之間,他這才在頭暈目眩之間,打量起四周。

在這一瞬,百官驚駭。

“那就給朕看!”

“胡寅!連你也威脅朕!莫不是你以為朕不敢!”

陛下這是瘋了?!

趙構依然在說:“不軌之賊,該當如何?”

“陛下……”百官看趙構的眼神,十分複雜。

這是破罐破摔了?反正名聲已經沒了,於是也就無所謂了?

趙構心裡充滿著扭曲的快意,他又問了一遍:“不軌之賊,該當如何?”

刑部侍郎周武仲皺眉,握緊了拳頭,猝不及防上前一步,朗聲:“佩匕不解,當脊杖二十,施行刺配。”

趙構冷下了臉:“此賊乃手持利刃,故入殿堂,當判死刑!”

周武仲再次上前一步,堅持:“那姑子並非對陛下有所圖謀,法有定規,她確是忘記解下佩匕,而非故意持刃上殿!法若不公,天下百姓何以安!請陛下秉公執法!”

尚書右丞許翰:“請陛下秉公執法!”

殿中侍御史張浚沉默了一會兒,閉了閉眼,道:“請陛下秉公執法!”

“請陛下秉公執法!”

或是被裹挾,或是真心,或是有些大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選擇這時候開口,愛國嗎?可真正愛國那批人,要麼在隨二帝北上的路途中憤而自盡,要麼投筆從戎,抗擊金賊,他們什麼也沒做,還支援衣冠南渡。

但是,就在這一天,就在這一刻,大殿上回響起了一個個鏗鏘有力的音節:“請陛下秉公執法!”

他們說:“請陛下秉公執法!”

趙構惡劣地笑:“朕說她是圖謀不軌就是圖謀不軌,胡寅你隨便記!便是朕今日遺臭萬年,那也是身後之事!”

胡寅筆尖不停,臉色卻嚴峻了起來。

卻在這時,尚書右丞許翰怔怔地說:“你們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

“什麼?”

天子安靜了下來,群臣安靜了下來,整個大殿都安靜了下來,於是,便顯得殿外那些微小的聲音好似在喧譁。

“罪己詔!”

“罪己詔!”

“要好好安葬!”

“要寫祭文!”

“她不是圖謀不軌的反賊!她是板蕩忠臣!”

不僅是太學生在喊,匠人在喊,商人在喊,那一個個百姓圍在宮門口,嗓音撕扯得沙啞了,也停不住,止不住。

禁軍只感覺臉上爆起了熱紅,自己守住這個宮門,好像在做什麼齷齪的事情。

就好像在……助紂為虐!

百姓為什麼會做這種事?他們不讀書,不識字,可他們有眼睛,他們不傻,誰在為這個國家做事,誰在保護他們,誰對這個國家不好,他們看得一清二楚!

趙構登上城樓,望著底下群情激盪的百姓,嘴唇都在顫唞:“他們怎麼敢?他們怎麼敢!”

胡寅笑了,他一手拿著筆,一手指著下面百姓哈哈大笑,笑彎了腰,笑出了淚水。

“陛下!這浩蕩青史,不是我在記,是百姓在記啊!”

禁軍彈出了刀,刀身雪亮,他連恐帶嚇:“你們知道這是哪兒嗎!這裡是宮門!你們在做誅九族的事!”

百姓最怕官,尤其怕武官,只要武官去驅趕,平日裡不管圍鬧哪裡,都會一鬨而散。然而這一次,沒有任何人退讓,那一雙雙眼睛裡燃起了火,亮起了光。

“我不怕!”

“我也不怕!”

百姓說:“願為女官人擊鼓鳴冤!”

太學生說:“官家若一意孤行,我們就罷學!”

那些聲音很渺小,就像夜中螢火,然後,一粒粒螢蟲聚集在了一起,微小,卻龐大。

是書生。

是販夫走卒。

是商。

是工。

是農。

是士。

他們從四面八方而來,齊聚在宮門口。

浩蕩之勢席捲天地,趙構幾乎語無倫次,只能翻來覆去地說:“他們怎麼敢……他們不敢……”

他們當然敢!

揚州此時沒有遭遇戰火,那是因為金兵尚未攻到這裡。那是因為還有宋軍在前線!

開封宋軍缺糧,其他地方宋軍不缺嗎!其他地方莫非是不需要抵抗敵軍嗎!

沒有糧食,怎麼打仗!

他們知道誰在保護他們,不是你趙構!是那千千萬萬個士兵!

便連康履也不站在趙構這邊了:“大家。”他低著聲音去勸:“認個錯吧。”

不是那種很輕易的一聲對不起,而是正正經經去下罪己詔。

趙構扶在城頭,不敢置信:“你要朕罪己責躬?要朕跪宗廟述說自己失德,還要朕親自為那女官寫悼文,著素服,送葬弔祭?”

康履不敢說話。這些都是正統罪己詔的流程。

趙構撐著牆磚,呆呆望著下面人群。

他敗了,敗得徹徹底底。

他可以不在乎名聲,卻不能不在乎屁股下這個皇位,他有數萬禁軍?但這揚州城有民百萬!

在萬民面前,就算你是皇帝,也得低頭認錯。

趙構痛苦地閉上眼:“朕……下罪己詔。”

還好……

趙構仍在慶幸。

雖然很恥辱,但那些忠臣們看到他下了罪己詔,依然會選擇原諒他。就像漢武帝晚年,下個罪己詔,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就像宗澤,依舊會忠他這個君,為他抗金,為他好好守著開封。

一個罪己詔而已!

他不氣,他真的不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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