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天高地厚

精衛的道講了又結束, 衛青的人來了又離開,他們什麼也沒有探查到,只查出來, 河邊曾經有少女在給許多人講如何養魚。

衛青倒是追問了那少女情形。

“她長什麼模樣?可是斷髮,紅眼紋, 身邊跟著一隻白鳩?”

“不是,她是長髮, 眼下無紋,身邊沒有白鳩, 只養了一頭雪貂,聽聞頗是機靈活潑,還給人表演, 討要雞腿。”

那應該就不是精衛了, 精衛身邊就算不跟隨白鳩, 也不至於到向凡人討要雞腿的地步。

“可還有其他異常?”

僕從牙齒微微打哆嗦, “主君——”他加重了聲音, “可知天有多高, 地有多厚?”

若不是熟知僕從為人,衛青一時間還以為對方是在諷刺自己。

“我對此並不瞭解。為何如此問?”

“因為……”

打聽事情自然是要去酒家中, 那裡魚龍混雜, 什麼人都有, 什麼話都敢說。他們打聽了數日, 除了酒家, 也進市集裡, 也去鄉間,變著法兒詢問最近有什麼奇異之處。

但是……僕從鬼使神差想,她聲音確實很好聽,如同海面悠揚起了歌聲。

“消失了?”衛青眼中似乎一瞬熾熱起來。

不對,也不能說一無所獲,他們都在說養魚之事,農夫在說,商人在說,官府裡那些小吏也在說,這裡好像變成了夢囈之郡,所有人都只會說著一個話題。

他沒有回應,他弟兄就站出來說了個謊:“我們……是迷路了。不知女娥能否帶我們下山?”

僕從未及細想,便將手按在刀柄上,警戒望著樹上。

周邊不知不覺起了白霧,分明豔陽高照,那白霧卻帶來些微涼意。少女坐於樹上,看向他這邊,那一眼隔著白霧,與他相對。

僕從箭步上前,將手中刀投擲過去,刀穿過白霧,刀鋒銳利出寒光,即將砍中少女,而她卻像風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無所獲。

他們毛骨悚然,又念著任務,四處翻騰,翻到了一處山裡,然後,他們看見了眾人口中魚女——

對方向下瞥來,陽光從葉間灑下,薰染出淺淡光暈。就只看了一眼,她臉上笑意便收斂了些許,“騙子。”

“你是何人!”

究竟是人是鬼!!!

僕從後知後覺,這一塊地方似乎過於安靜了,沒有烏獸,沒有其他人跡,似乎一根針掉在此處都能發出聲響。

四月山崖青青,她拉著衣襟坐在樹上,垂下來的,是雙足而非夢幻魚尾。

“你們是迷路了嗎?”少女在樹上問,雙足搖搖晃晃。

太安靜了——

僕從腦海蒙太奇般掠過一些畫面——

當然,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便引得僕從自嘲起來。人們不知該如何稱呼她,因為她帶來了養魚之法,才以此稱之,又非因她是鮫人,能有什麼魚尾呢?

他回過神來後就沒吭聲。這是在找相處時間,從這兒到山腳有很長一段路,他們可以慢慢套話,看看這“魚女”是什麼來頭。

他與其他弟兄受命前往淮陽郡一查究竟, 山高路遠, 他們騎著好馬, 幾乎跑了一個月才到那兒。

僕從心有餘悸地點頭,“不錯。主君,我並非在說謊,那女娥確實消失了,我當時我不知道她是何物,不知是魂還是鬼。”

“當時?”

“是啊。後來我才知道,她或許只是個會些許手段的奇人而已。”

“怎麼說?”

他們連刀也不撿了,一行人急趕忙趕下山,風一吹,涼颼颼,才發現背後滲滿了汗。

“那女娥到底是什麼玩意……”弟兄呆呆地望著不遠處城牆,呆呆地自語。

僕從也在慶幸,還好他們跑得快——那難道是山中幽魂,不甘死亡,逗留於世?

弟兄擦了擦汗,“不管了,跑出來就好。走!咱們先去吃些東西,餓死了。”

這個時間點用餐之人特別多,酒家中沒有空案了,好在有一處座位上的人非常好,分了一半草蓆,允許他們過來擠擠。

“多謝多謝。”

他們坐下後,又聽見有人談論養魚,聲音不小,他們聽得一清二楚。弟兄中有人性子急躁,想到他們在山中遭遇,一時義憤填膺:“你們尊崇這魚女,可知她根本不是人?”

這話聽起來太像是罵人了,僕從後來回想時,才明白過來那些人為何會生氣,後悔莫及,然而,此時此刻,他們只聽見三兩聲怒喝——

“住口!”

“豎子無禮!”

喝聲之後,整個酒家幾乎起了大半人,都對著他們怒目而視。有些人還慌忙攔人,看上去若是不攔,就會有人衝過來用拳頭和他們“理論”了。

“我們只是……”僕從張了張嘴,受著滿屋子目光,一時間竟也說不出話來。

而好心讓位給他們的人也是拿出刀來,毫不猶豫與他們割席,看他們的目光宛若看著泥沼裡的癩蛤|蟆。

人們一個個留下錢,出了酒家,不一會兒,滿室空席。只有幾隻野貓結伴衝進來,撅著屁股撞開碟子,從裡面叼走食物。

聽到這裡,衛青輕輕笑了一聲,“你們這是被討厭了。”

僕從無奈苦笑,“是。‘魚女’在淮陽郡民心頗高。我也是後來才知此事,若當時知了,便不會……”

“為何會如此?就算是因著養魚能讓他們富有,如今才不過數月,魚恐怕都不曾養大到能賣出價錢,又怎會有引起那麼多人愛戴?”

“魚確實不曾肥到可以出售時。但是,我們到時,已經養了快一個月了,魚連一條都不曾養死。而且,‘魚女’所傳《養魚經》太詳盡了,詳盡到找不出來錯誤之處,或許正因為此,他們才會相信……”

相信有人可以那麼無私,不是把養魚秘法留著自己賺錢,而是無償教授給他人。

與人恩惠總容易得到愛戴。

衛青點頭,“此事我瞭解了。那‘知天高地厚’又是怎麼回事?”

“有人侮辱了‘魚女’,汲太守那邊很快收到了訊息,他不曾知我們是主公麾下,我們多番致歉,又說那句話並非在辱人,再告知山中事,他才稍稍消去慍色,卻要我們親自去與‘魚女’道歉,他說那是位從西域學成歸來的奇人,並非鬼魂。”

說到這裡,僕從臉上升起了奇異表情,“我也不知該不該信,汲太守為人……正直,應當不會騙我們,可……”

僕從說起‘魚女’時的神態,很明顯是猶在害怕對方——他並不曾信汲黯話語。

衛青默默聽著。

“總之,他引我們見了‘魚女’。”

他們再次見到了少女,對方手裡拿著他們丟棄的那柄刀,手指屈起,叮叮噹噹在上邊敲,看見他們時,很自然將刀遞過來,“喏,你們的刀,下次別丟啦!”

似乎沒有憤怒。

可是,怎麼會不憤怒呢——如果她是祂,又怎麼會不憤怒呢?區區一個凡人,竟然敢僅僅因為害怕而向祂丟刀!

他們沒有和幽魂相處經驗,只能套入長安那些大人物。

怎麼會這麼輕飄飄就揭過去呢?祂眼中像是流露了冷光,是因為他們沒有登門致歉吧!也沒有準備厚禮賠罪!祂還留著那柄刀,或許就是為了給他們一個警告,何況,祂現在不生氣,以後回想起來也會生氣。說不定會越想越生氣,因為他們冒犯了祂的尊嚴。

得將姿態放得更低——得賭咒發誓,以後絕不會對祂不敬!

他們這麼想也這麼做了,又是賭咒發誓,又是道歉,還暗示下次一定帶上厚禮,請足下諒解他們一時之失。

少女臉上驚愕之色一閃而過,然後,祂垂下眼,彷彿從天外投注視線而來,“厚禮?有多厚?”

他們驚喜,七嘴八舌說了自己所能拿出最貴重的賠禮。

祂問:“可有地厚?”

那些話語就戛然而止了。

祂又問:“汝可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就是這般。”僕從慢慢地說:“我們誰也答不上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衛青愣了半晌,才笑道:“這哪是讓你們回答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啊。”

“主君何意!”僕從急迫地追問。

“若祂真是你所認為幽魂,祂可上九天,可下大洋,抬手可知天高,跺腳可知地厚,又如何會在意你小小一次失禮呢?”

*

僕從心中驚懼消了,衛青心中驚意才起。讓人退下後,他合上眼,將那些話語並著僕從於淮陽的見聞全告知慢慢梳理,一遍又一遍。

魚女……究竟是精衛,還是另外一位神靈?汲黯異常之處,是否出於魚女?

旁邊燭火在慢慢搖晃。

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衛青皺起眉毛,“何事?”

僕從再次回來,輕聲道:“主君,陛下派人前來,尋主君前去。”

衛青眉心跳了跳,隨意披了件薄外袍,大晚上來到劉徹住所,大漢天子在慢條斯理吃著東西,精緻瓷盤上濃郁著點心香氣,奴婢奉上金盆,他漱了口,拭了面,才望過來,“仲卿。”

他笑著問,“淮陽可有異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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