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庭院枇杷11

秋硯亭以為自己的人生已過大半, 然而事實卻是,他比自己想象的過得還要久。

五十歲那一年,擔心自己活不了太久的他收了一個徒弟。

這個年代, 別說是拜師,只要能吃飽飯,有個手藝,改名換姓認祖宗都行。

秋硯亭收徒還帶著些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特點,日後他哪天去了,對方也要為他摔盆辦葬禮, 這是老一輩的習俗。

雖然秋家打銀的手藝是父子傳承,但沒有子嗣的他也只能以收徒的方式不讓傳承斷絕。

小徒弟也是城裡的人,才八九歲,父母已經沒了, 族裡連自己家都照顧不過來,更不用說照顧一個半大小子。

要真是個四五歲的孩子還有可能給口飯吃, 養一養。

可這八九歲的孩子,再長個一兩年,就可以自己找活了。

秋硯亭將對方收在膝下,也是給對方一條出路。

而見過了親戚間的互相推諉的小徒弟,在面對秋硯亭這個給了他一口飯吃的師傅時,也格外恭敬孝順,讓做什麼就做什麼,讓練習多久只會多不會少。

見狀,秋硯亭又笑了笑,“我學了三十來年,但是早在二十年前,就有這手藝了。”

只是他有一點不太明白,為什麼師傅會那麼重視一棵樹。

家裡多了一個人,但是沒有多餘的房間,秋硯亭就讓小徒弟住在之前的店裡,索性也不遠,來回也方便。

秋硯亭將他的表情看在眼裡,有積極性進取心是好事,只是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這未來能做到什麼樣,到底還要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也是看到秋硯亭在看書時,他才知道原來他師傅還讀過書,認識很多字,心裡對秋硯亭的敬佩越來越濃。

“師傅, 這是方家下的單子。”小徒弟將單子拿過來。

明明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甚至已經年老的枇杷樹,秋硯亭卻無論什麼都親力親為。

他在原地站定片刻,方才偏頭看向枇杷樹。

秋硯亭剛剛沒被勸住的腳步在這時頓住。

三十來年,那時候他都四十多了。

小徒弟見他翻遍了家裡所有書,甚至還想去賣廢品的地方偷偷找書,嚇得趕緊勸道:“師傅,這可使不得!要是被人偷偷發現舉報,可不是小事,家裡這些書都留不住。”

又過了一段時間,繼收了一個徒弟後,秋硯亭又不知道從哪兒找來兩條狗,一條在家裡養著,一條給小徒弟帶去他住的店裡,只是吃飯還是在一起吃。

掃花摘果,修剪枝葉,還有噴藥除蟲,秋硯亭都自己做。

只是這錢跟白菜價沒區別,不對,現在吃的東西還挺貴的,這房子還沒白菜值錢。

這單活,秋硯亭沒做幾天就完成了,小徒弟一直在給他打下手,看到精美的銀飾在秋硯亭手中輕輕鬆鬆就產生,沒有任何一個多餘的步驟和動作,小徒弟眼中是掩飾都掩飾不住的震驚和嚮往。

書留不住還好,人出事了才糟糕,師傅年紀也不小了,小徒弟可不希望對他這樣好的師傅出什麼事。

倒是秋容瀾一直介意,雖然她並沒有表現出來,但作為她的哥哥,秋硯亭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一年秋冬,對著遲遲沒有開花的枇杷樹,秋硯亭眉頭緊鎖。

秋硯亭聞言,面不改色道:“三十來年吧。”

當時方家事後也給了撫卹,只是他們並不想接到。

這些年來,秋硯亭並沒有怨恨或者針對方家,只是將他們當成其他所有人一樣,一視同仁。

他會幫師傅打下手,打擾房間院子,做接單送貨的活,真拿對方當親爹孝敬。

想到自己十幾年後也有這手藝,他就忍不住心潮澎湃。

當年銀匠的事,也不全賴在方家身上,那不過是一個時代下,一個不起眼的悲劇。

秋硯亭知道他的顧慮,寬慰道:“放心吧,沒那麼緊張,只是件小事。”

對方在打銀飾上的天分不算太出色,但好在夠勤勉,又年輕, 未來數十年如一日堅持在這一行上,仍然能有所成就。

說得挺像那麼回事,效果也還真有,至少之後小徒弟晚上睡覺都睡得更安穩了。

小徒弟很喜歡秋硯亭這個師傅,他教他手藝,給他飯吃,這就是再生父母。

“這單接了,我打的時候你記得在一旁看著我是怎麼做的。”秋硯亭神色不改道。

對於住在外面而不是師傅家裡,小徒弟半點怨言也沒有,能有個遮風擋雨的住處就很好了,他原來的家已經被親戚佔了,當然,也不是白佔,給了他一些錢。

小徒弟表情頓時有些垮了下來。

方家自然還是從前那個方家,只是自從方大帥走後,方家便不如從前輝煌,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方家在梅城還算得上號。

“師傅,用不著看書,我聽你說這枇杷樹也有五十來年了,那它遲遲不開花,應該也不是病了,只是單純的老了,很多樹老了就是這樣,它能活這麼久,已經是幸運了。”

小徒弟睜大眼睛,看著秋硯亭工作臺上擺放的各種銀飾躍躍欲試。

甚至家裡還有幾本關於怎樣種樹養樹施肥澆水除病蟲害的書籍。

秋硯亭美其名曰是找條狗陪著他,保護他,讓他一個人住也能有安全感。

對於師傅在意的事物,他也在意。

秋硯亭看了一眼,是給小孩子打的一套銀飾,不算麻煩,報酬卻給得很高,是他定價的兩倍。

“師傅,您這手藝學了多少年?我要多久才能做到您這樣?”他忍不住問。

小徒弟卻擔心得不行,著急忙慌下,就將自己的心裡話說了出來。

自從銀飾鋪子常年關閉後,人們購買銀飾就從店裡購買又恢復成了私下定製,誰想要,想要什麼,就下個單子。

樹上的樹葉仍是青綠,伸手輕輕觸控,也十分具有生機。

它看上去像是還能再活五十年的模樣。

秋硯亭伸手摸了摸,摸到了清晨的朝露凝結而成的水珠。

冰涼的觸感浸入手上,順著指尖滑入掌心,涼意瞬間穿透心臟。

他想起自己早晨起來照鏡子時,看到的臉上的淺淺皺紋,連他的臉上都有了歲月留下的痕跡,這棵飽經風霜的樹,又有多少溝壑傷痕?

他的手扶著樹幹,感受著掌下粗糙的樹皮,眼眸微垂。

忽然笑了一下。

“老了……”

“是老了啊。”

聲音裡沒有傷感,只有對眼前現實的深深無奈和嘆息。

想想自己從前還說過的,希望對方能夠陪著自己久一點的想法,秋硯亭忽然有些難過。

並非是難過於他們都在老去。

而是他突然意識到,一棵原本大概只能活五十年的樹,是怎麼陪他堅持的?

違背自然,不斷努力汲取著生機,就為了活下去,陪他活下去。

秋硯亭到如今,早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將它當成一棵純粹陪伴自己許多年的樹,還是一個陪他一起走過許多年的朋友。

無論是樹還是人,似乎都沒什麼區別。

“很辛苦吧?”

他問。

秋硯亭目光溫柔地看著枇杷樹,它依舊滿身翠綠,也不知為了這身翠綠花了怎樣的代價。

“努力活下去,很辛苦吧?”

作為人尚且活得如此艱難,作為一棵看天吃飯,適者生存的樹,它又做了多少努力?

沉睡許久,再次醒來的謝拂,看了看秋硯亭,彷彿感覺到一股暖意和生機被注入這棵樹裡。

“不辛苦。”他聲音低低地回應。

他只是沉睡的時間多了些,減少平時的生機消耗,對生機開源節流,努力延長自己的壽命。

不知道是不是作為一棵樹,有著和人不同的對於樹的瞭解,人認為樹老了,但在謝拂的角度看,是樹的生機消耗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當生機入不敷出,它就漸漸老了。

謝拂能做的,也只是儘量讓自己晚一點老,為此,沉睡必不可少,當他沉睡,這棵樹的時間就會走得慢一些。

小徒弟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師傅要問一棵不會說話沒有意識的樹辛不辛苦,就像他不明白一棵樹活著有什麼辛苦一樣,再辛苦能有人辛苦嗎?

但他也很識趣地並沒有打擾秋硯亭,而是在意識到秋硯亭不會再出門去找書後,乖乖地回了工作間,不多時,裡面便傳來一些敲打的聲音。

秋硯亭看向枇杷樹,好笑道:“奇怪,怎麼現在跟你說說話,都要別人迴避了?”

一個人,一棵樹,又不是什麼敏[gǎn]的關係。

秋硯亭覺得有趣,忽然覺得家裡多了一個人,熱鬧一點,也不是全然不好。

他坐在樹下,原本似乎有許多話想要對枇杷樹說,只是在看到一片從樹上掉落到他面前的一片碧綠鮮嫩的樹葉時,似乎又覺得什麼也不需要說了。

腦海中浮現幼年在枇杷樹下玩時,樹上時不時會掉落在他面前的嫩葉,秋硯亭忽然有種強烈的念頭。

這棵樹是真的有靈魂,它的靈魂不僅記得他,還記得和他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

莫名覺得心口都炙熱了幾分。

秋硯亭拿著那片葉子把玩了一整天,直到睡覺時,還不忘放在枕邊,一夜安眠。

翌日醒來,枕邊的樹葉依舊美麗,只是不如昨天新鮮。

他拿在手裡看了又看,又湊在鼻尖嗅了嗅,淡淡的清新葉香縈繞鼻尖。

懶怠起床。

人老了難免精神不濟,從前還能勤勉努力,現在卻沒了那樣的想法,他都有徒弟了,還努力個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到了大清早就上門的小徒弟的聲音。

對方腳步匆匆,敲響房門,他的聲音透著急切和驚喜,像是有件喜事,迫不及待想要個秋硯亭分享。

“師傅!”

“師傅快出來看。”

“枇杷樹開花了!”

秋硯亭一愣。

片刻後,他穿戴整齊開啟房門,走出房間。

小徒弟正高興地指著某個方向給他看,臉上彷彿在邀功。

“師傅看,開花了!”

時節已入冬,昨夜不知何時開始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薄薄的積雪遍佈地面、屋簷、樹梢枝頭……將整棵樹覆蓋上一層淺淺的銀色。

天地間銀裝素裹。

而在那銀裝素裹下,仍有如玉花朵屹立枝頭,彼此簇擁,開得正盛。

它們一簇一簇,佔據著這棵樹正對著秋硯亭的最好的位置,彷彿想要佔據的並非是樹,而是他的視野。

新雪已舊,鮮花滿枝頭。

一切都彷彿是最好的模樣。

白雪紛紛落在頭上,將頭上隱約的銀白髮絲遮蓋,偽裝出一場屬於自然贈送的“白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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