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瘋子

說話間, 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王滇平日裡坐馬車最遠不過是去了趟十載山,而且還是皇帝專用的馬車,並不怎麼顛簸, 而且路上經常休息, 和現在這種疲於奔命的趕路程度完全不能相比。

他只覺得胃都快被顛出來了。

“半個時辰之後, 我們騎馬離開。”權寧看他臉色十分難看,便問:“你行嗎?”

王滇面容嚴肅道:“不行也得行。”

“再往前走二十里, 就是寧陽郡的地界。”權寧從馬車上跳下來, 伸手去扶他,“梁燁若是下了令,假路引未必能混過去,而且還有宵禁, 我們便只能繞路進山, 那樣便會慢上許多。”

王滇沒有去扶他的手,徑直從馬車上跳了下來,結果腳下不對勁,一低頭, 踩了滿靴子的泥巴, 泥濘的觸感讓他瞬間皺起了眉。

“前兩日剛下了雪。”權寧毫不留情地奚落他, “你平日裡走的都是玉階金路,鞋底都不見灰, 北梁這麼大, 可不是處處都像大都, 連街道上都鋪滿了青石板, 若吃不了這苦, 還是趁早跟你弟弟服個軟。”

王滇嫌棄地將靴子底下的泥巴跺掉, 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旋即反應過來,“怕不是你護送過什麼難纏嬌氣的公子哥?”

權寧面色有些扭曲,“你知道三國四公子嗎?”

但是很快王滇就意識到,他不是一時沒習慣,而且從來就沒見過真正意義上的古代社會。

除了缺少現代社會的電子裝置,他的生活質量並沒有下降太多,甚至還有閒心跟皇帝談了場戀愛。

他想起摺子裡官員上奏的繁華太平,哭著喊著說為國為民心力交瘁,巴巴進獻上去的珍寶玉器,他忽然就從心底升騰出股暴躁,被愚弄的憤怒在眼前悽慘荒涼的景象裡熊熊燃起,又被路邊蒼白空洞的眼神看得無地自容。

王滇緊緊攥著韁繩,被周遭的冷意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王滇忍不住想要回頭看,然而他咬著牙良久,最終也只是狠狠抽了一下鞭子,駿馬自街道飛馳而過,掀起了滿地寒涼的風。

“你得睡一覺。”權寧攥住了他的韁繩,神色肅然道:“已經不眠不休趕了三天的路,還沒被抓住你就被自己熬死了。”

輕描淡寫藏在瘋癲之下的,是灌多少白玉湯都泯滅不了的東西。

然後,被禁錮在繁華奢靡裡的帝王踏出大都,妄圖追尋自由的第一步,就被這滿目的泥濘纏住了手腳,千瘡百孔的大梁就這樣不容分說地、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肩膀和脊背上,從此再也動彈不得。

王滇失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沒那麼講究,只是一時沒習慣過來。”

逍遙成仙很好,卻不是他能走的路。

兩天後,丹陽郡與去吳南郡交界,青松城。

但是當他騎在馬上,看著路邊衣不蔽體的流民,看著冬日卻仍舊荒在地裡早已枯死的莊稼,看著成群結隊戴著鐐銬挨著鞭打往北的老弱婦孺,看著一條路之隔那邊酒肉飄香,轉過來便是乞丐成群,路邊的屍體已經不知道凍死了幾日,身上的衣服都被人扒得乾乾淨淨。

一年前,梁燁離開大都時跟他走得也許是同一條路,又或許他不死心地又走了許多條路,看到的景象卻都相差無幾,於是哪怕走到南趙最南邊的四方城,他還是選擇了回頭。

王滇點了點頭,“東辰蕭玉唐,北梁百里承安,南趙林淵和溫流芳。”

而此處,不過離了大都一百多里。

他在大都,住在皇城最繁華的應蘇坊,走的是寬闊平整的大道,乘的是寶馬七香車,身旁殿門開闔,華冠錦衣玉階前,夜裡也能百市千燈人聲鼎沸,哪怕再多的勾心鬥角和生死難料,那也是沾著梁燁活在錦繡堆裡。

他艱難地拼湊出梁燁的前半生,傀儡般渾渾噩噩過了十幾年,瘋癲乖張地要實施報復,算計著要讓整個大梁給自己陪葬,卻又被師父說服,興味索然地放過仇人,瀟灑離開。

“那個蕭玉唐,”權寧提起來便恨得牙癢癢,“有泥的地方不沾腳,只吃當日摘的新鮮果蔬,飲山泉水,每日沐浴兩遍,焚香看書兩個時辰,我看著價錢高接了單子,本來十天的路程硬生生走了三個月,我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窮講究的男人。”

翻過大都奢靡又華麗的那頁紙,背面是滿目瘡痍蒼白無力的現實。

這四大公子,出身高貴,容貌出眾,個頂個的才華橫溢,詩詞文章受世人追捧,“狂熱粉”無數——畢竟當時百里承安貶謫河西郡,大都的學子文人和閨閣小姐們可是將他罵得狗血淋頭,還有人哭著喊著要隨他一起去往河西。

即便是在城池中,馬蹄下依舊踩著泥濘的土路,路過的行人面黃肌瘦目光空洞,看起來麻木又無望。

王滇眼睛乾澀疲憊,然而神經卻異常興奮,他有些艱難地眨了一下眼睛,抖落了衣襬袖口的灰塵,“我不累。”

“馬累了。”權寧額頭青筋直跳,“我花了大價錢千辛萬苦從樓煩帶回來的汗血寶馬,你給我騎廢了我就廢了你。”

王滇鬆開韁繩復又攥緊,啞聲道:“梁燁不會休息。”

“他追上來我也有法子讓他找不到你。”權寧拽住他的袖子直接將人薅了下來。

王滇眼前一黑,待腳落了地睏乏才鋪天蓋地湧上來,洶湧地將他湮沒。

儘管如此,進到客棧之後,他還是同小二要了桶熱水洗澡。

號稱整個青松城最豪華的客棧連地龍都燒不起,破舊的床和被子散發著淡淡的黴味,王滇擦著頭髮糾結了兩秒,最後還是和衣把自己裹進了被子裡。

頭一沾到枕頭,睏意頓時煙消雲散,只剩下無著無落的疲憊,他閉上眼睛許久,又痛苦地睜開了眼睛,伸手摩挲著袖袋裡雜七雜八的零碎,不經意間就摸到了那塊細軟的紅蓋頭。

而後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梁燁……各種各樣的梁燁。

黑暗中他深吸了口氣,企圖扼殺掉這種不合時宜的想法,然而身體卻不受控制,於是他在黑暗中、在腦海裡,憑空又將梁燁糟蹋了個徹底,慾望的溝壑勉強被填了一星半點,睏意才洶湧襲來。

而在王滇腦海中被擺弄成各種不堪姿勢的人,策馬停在了青松城的門口。

一身黑色勁裝騎在馬上的男子神情冷肅地盯著緊閉的城門,緩緩地扯起了個危險的笑容。

“主子,進城嗎?”充恆騎著馬停在他身後,眼下青黑一片,“王滇應該就在裡面。”

“讓人守住各方城門。”梁燁眯起眼睛,“朕倒要看看他還有什麼本事。”

王滇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即便在夢裡梁燁都不會讓他安生,孤零零一個人走在滿是枯骨看不見盡頭的泥濘道路上,陰森又冷漠地盯著他,攥著短箭往自己的心口上猛地扎去。

他在夢裡嘶吼出聲,卻被滾燙的血濺了滿臉。

王滇被權寧捂住嘴的時候,眼底血色未褪,饒是權寧殺人無數,也被他眼中的煞氣驚了一下,心想這得是多大的恨把人逼成這樣。

“你弟弟追來了。”權寧低聲道。

王滇像是沒聽明白他說什麼,周身氣勢依舊駭人。

“梁燁。”權寧指了指客棧窗戶外面。

王滇像是猛地喘上來了口氣,三魂七魄沉甸甸地落在了身體裡,他拍開權寧的手,下意識去看窗戶,幾乎是同時,他體內的蠱蟲便毫無預兆地發作,疼得險些喊出聲來。

權寧死死捂住他的嘴,從瓶子裡倒出顆藥丸塞進了他嘴裡,低聲道:“半刻鐘見效。”

王滇臉色煞白地點了一下頭,緊接著就被扣上了個古怪的面具,然而他疼得滿頭是汗,那面具滑了兩下徑直掉在了他懷裡,他便同面具上那猙獰的眼睛對上,險些吐出來。

權寧抓起面具,拿了塊布巾快速地往他頭上一擦,乾脆利落地將那張醜陋的面具扣在了他臉上,很快面具幾乎同他的面板融為一體,扯都扯不掉。

王滇疼得嘴唇都在抖,他還道梁燁為何不動蠱蟲,合著這廝只是覺得不到時候。

空曠無人的城道上,梁燁面無表情地感受著手腕上的蠱蟲遊走到了小臂,在它躥過小臂後又硬生生將蟲子逼了回來,停在了小臂靠上的位置。

疼死了就沒意思了。

他漫不經心地抬了抬手,數不清的暗衛自他身後飛身而出,像是滴入了水中的墨色,以他為中心緩緩地在青松城之內擴散而開,織成了密密麻麻滿是殺機的網。

梁燁慢條斯理地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脖子,抬腳踩在了青松城泥濘的路面上,絲毫不在意靴子衣襬被濺滿了泥,躁動不安的蠱蟲的在他小臂間來回遊走,他神色坦然地負手走在夜色中,朝向毫無偏差正對王滇所在的客棧。

面板下的蠱蟲忽然偃旗息鼓,像是被人用了什麼手段強行壓制,梁燁停在了客棧門口,神色不虞地抬頭看向客棧二樓的某處窗戶,操控著蠱蟲猛地衝向了肩膀蟄伏在了後頸。

王滇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疼得喊出聲,有那麼個瞬間他眼前一片空茫的白,耳朵嗡嗡作響,他粗喘著氣緩過神,模糊間只看見權寧凝重的神色,緊接著就被餵了一把藥丸,耳朵才堪堪聽見聲音。

“你確定梁燁不會要你命?”權寧伸手抹掉他耳朵流出來的血,“你信誰不好非信個瘋子。”

王滇咧嘴一笑。

蠱蟲回到了手腕處,梁燁滿目煞氣,手中柳葉刀飛出,客棧二樓那扇緊閉的窗戶瞬間四分五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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