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易變

御書房外大雪飄飄, 裡面的地龍卻燃得旺盛,好像生怕將誰給凍死。

梁寰正襟危坐,繃緊了小臉看著面前恐怖的梁燁, 捏緊了手裡的糖。

梁燁正百無聊賴地聽著內閣眾臣商討武舉該不該增加人數, 該不該將兵法考核作為最重要的一環, 遊離的目光落在了梁寰身上,然後在小兔子驚恐的目光中, 懶洋洋地抬起手來, 挨個捏了捏他腦袋上圓滾滾的兩個小發包。

梁寰嚇出了個驚嗝,爭吵不休的眾人倏然一靜。

小孩兒眼淚要掉不掉地癟著嘴,梁燁目光威脅地瞥了他一眼,大有你敢哭朕就敢吃了你的架勢。

梁寰求救地看向崔琦。

“……”崔琦冷淡地垂下了眼睛。

於是梁寰又可憐巴巴地看向百里承安。

方才一對三慷慨陳詞面不改色的百里承安衝他露出了一個安撫的笑, 沉默不語。

於是小太子殿下又看向長得很威嚴很厲害的晏澤和崔運, 兩個老頭兒機智地開始看手裡方才擬定的武舉改革細則,剩下的曾介等人更是連頭都不敢抬。

“怎麼不繼續吵了?”梁燁戳了戳梁寰軟乎乎的臉頰,對眾人道:“今天若定不下來, 諸位就不用回去了。”

驢拉磨主人還讓歇兩口氣呢, 陛下不僅不讓歇, 不滿意還會卸磨殺驢。

楚庚和劉賓白親斬的荀陽,刑臺前,昔日的同窗好友再見,當年他們懷才不遇,結伴南下游學趙國,大梁有難,又果斷回來,在廣遠縣追隨百里承安共治疫病,也是意氣風發熱血滿腔,約定好以身報國九死不悔,但宦海浮沉世事難料,不經意間已物是人非,劊子手的長刀落下,擠在人群中的荀曜收回了目光,攥緊了科舉入場的木牌。

科舉考試梁燁徑直越過了晏澤崔運等一眾得高望重的老臣,欽點了崔琦做主考官,眾臣雖然不滿,但梁燁暴虐的名頭在前,崔琦的身份早就隨著那聲十六兄心照不宣在後,梁燁不說,但所作所為恨不得將他這個兄長給供起來,比昔日的丹陽王有過之而無不及,天子寵臣,不外如是,於是就這樣,崔琦這個座師的名頭就落在了實處,新科進朝的臣子任誰都得恭恭敬敬喊崔琦一聲老師。

晏澤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混成內閣的首輔,但當他坐在昔日聞宗的位置上,才明白這個手勁頗大的老頭曾經多麼不容易,斡旋在如此多的勢力中還能孤身支起外朝和內朝分庭抗禮,更明白過來梁燁這個瘋子的確很有些本事,只是大部分人都被他瘋癲的外表所迷惑,卻不知道他利用這層瘋癲的外皮乾脆利落地做成了多少難事。

陛下最近瘋得太厲害,他們可不敢觸怒龍顏,好歹陛下欺負小太子只是捏捏發包, 欺負起他們來那就變成了捏腦袋。

焦炎被留在了大都統帥禁軍,他雖和梁燁交好,卻也知道他爹焦文柏統七郡兵馬實在是擁兵過重,梁燁恩准他的兒女入宮陪讀太子,他也只能感恩戴德,焦文柏就這一個兒子,孫子孫女進了宮,琢磨出來了梁燁的意思,便開始分散手裡的兵權,多少能體面一點解甲歸田。

“十六兄有話跟朕說?”梁燁當著人家老子的面,肆無忌憚地將兒子搓圓揉扁,這會兒沒人,梁寰開始吧嗒吧嗒掉眼淚,紅著眼睛糯糯地喊崔琦爹爹。

呂恕快刀斬亂麻地理清了西軍,自己還沒來得及邀功,就被梁燁一道聖旨留在了西邊,北軍換成了另一名平平無奇的將領,呂恕倒也沒多大怨言,畢竟以梁燁多疑的性子,這樣反而讓他安心。

於是新朝堂的辦事效率開始直線上升, 畢竟不好好幹就死, 任誰都不想自己腦袋搬家。

百里承安天天忙得腳不沾地,被梁燁一個人當成八個人使喚,還被扣了一半的休沐,累得整個人渾身都散發著陰鬱的氣息,上朝的路上啃著餅都能睡著,大都的小女娘們心疼得直抹淚,信裡不知道將皇帝罵了多少遍。

曾介之前被梁燁警告,以為梁燁不會再重用自己,誰知道他成了內閣最忙碌的那個,上上下下里裡外外地跑,跑得一身老骨頭都快散了架,他嚴重懷疑梁燁在報復自己,但苦於沒有證據,只能認命地繼續跑。

御書房的地龍愈發灼熱,商量完武舉的內閣重臣散去,崔琦卻留了下來。

許修德年關前被召回大都時還是懵的,畢竟若按常理,他怎麼也該幹完三年的郡守任期,但他不僅被召回了,還走了狗屎運填了內閣的空缺,雖然只是佔了個末尾,但那可是內閣!不僅他百思不得其解,他老師晏澤更是納悶,他對自己這個小胖學生的要求從始至終都是別貪太多省得將他連累進詔獄,誰知小胖子不僅沒進詔獄,還風風光光地進了內閣,苦哈哈地摸著自己圓滾滾的肚子說瘦得已經皮包骨頭……

落在眾人耳朵裡, 就變成了“今天要是吵不出結果, 諸位就不用看見明天的太陽了”。

就連清正耿直如崔運都私底下勸諫過樑燁,說過剛易折,水至清則無魚,如此嚴苛地壓迫朝臣,眼裡半顆沙子都容不下,容易物極必反,梁燁不僅不聽,反而變本加厲,氣得崔運三天沒吃下飯。

梁燁領著的親兵統帥都被打散安了些無關緊要的官職,許多人自然不滿,但鑑於梁燁實在不是個可以“商量”的主,你敢跟他商量,他就敢送你去地底下見祖宗,只能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受著,背地裡也罵梁燁忘恩負義,狡兔死走狗烹,總之心裡是極不暢快的。

一捏一顆的那種。

梁燁囂張又得意地笑出了聲, 梁寰吸了吸鼻子, 垂著小腦袋悶不吭聲。

他和梁燁之間很難說存在什麼兄友弟恭,他們之間的利益牽扯遠超過親情,但不可否認,哪怕只有一點,對於梁燁這個帝王來說已經是難能可貴。

大都刑臺底下的腦袋還沒運完呢。

可惜他爹爹的心比梁燁還硬,對他的求救無動於衷,目光冷淡地看著梁燁,“陛下近來有些操之過急。”

他說得委婉,但梁燁何止是操之過急,梁燁這一年幹得事情甚至能抵他過去渾渾噩噩二十年,“陛下掌權想大施拳腳無可厚非,但物極必反,長此以往恐怕——”

崔琦看著梁燁臉上愈發燦爛的笑容止住了話,“陛下,治大國如烹小鮮。”

梁燁這種聰明人,原本不必說得這麼明白,因為他和梁寰的關係,他也不想冒著個頭,但內閣的重臣幾乎是一個個輪番上著勸諫,反而讓梁燁變本加厲,最後實在沒有辦法,才推著崔琦來勸。

實在是不勸不行,這樣下去不僅容易搞得人心惶惶怨聲載道,而且原本就是沒必要的事情,滿目瘡痍的大梁需要休養生息,需要細水長流,而不是烈火烹油,殺戮不休。

梁燁轉頭看向窗外的鵝毛大雪,“馬上就是除夕了。”

沒來由的,崔琦心裡忽然重重一跳,梁寰都抹了眼淚,從椅子上滑下來,邁著小短腿吧嗒吧嗒地跑到門口去看雪,奶聲奶氣地說:“大雪,阿叔答應給阿寰堆雪人。”

電光火石間,崔琦忽然明白過來一些事情,愕然地看向梁燁,“陛下?”

他原本以為梁燁這般肆無忌憚地給他放權,是想讓他和百里承安帶著楚庚劉賓白等一眾新臣平衡朝中剩餘老臣的勢力,新老相抗,才能安穩,但如果再往深裡想,梁燁給他的權力遠遠超過了曾經的王滇,他也許不是在放權,而是在……移權。

梁燁懶洋洋地支著腦袋看雪,衝他笑:“十六兄,朕記得有一年除夕前夜,朕去御花園玩,你給了朕一碟子糕點吃。”

崔琦垂下眼睛淡淡道:“臣不記得了。”

“朕記性不好,但卻記得那糕點的滋味,朕餓了好幾天,差點把自己給噎死。”梁燁道:“你給朕拍背,還讓朕慢點吃。”

崔琦沉默不語。

“不過後來再也沒見過你,說是惡疾難愈,死了。”梁燁眉梢微動,“你自小便生得好看,人又好,也難怪……招人喜歡。”

不然王滇怎麼會一口一個十六兄叫得如此親暱,大概跟他一樣,記得那碟子糕點的滋味。

梁寰抓了片雪著急忙慌地跑進來,遞給崔琦看,但掌心裡只剩了一點水漬,他紅著眼睛愣了半晌,又跑到外面去抓,來回了好幾次,小臉凍得通紅,還是沒能將好看的雪花抓到,鬱悶地垂著腦袋,崔琦拿過他冰涼的小手給他擦了擦,於是他又很快地開心起來。

梁燁和崔琦就這樣沉默地看著小孩來回跑著抓雪玩,梁寰終於學聰明瞭,自己攥了個小雪糰子,拿著等了好久,才接到了片漂亮的雪花,噠噠跑著拿來給崔琦看,崔琦嗯了一聲,他又糾結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走動了梁燁面前,“梁燁,花。”

梁燁看著已經被暖意燻化的雪花嗤笑了一聲,“小蠢貨。”

梁寰吸了吸凍得發紅的鼻子,慢吞吞地觀察了他許久,蹲下來將雪糰子放在他腳邊,又用溼漉漉的小手去掏袖子,掏出來一顆糖放在了梁燁的膝蓋上。

梁燁挑眉看著他。

梁寰站起來,繃著小臉鼓了許久的氣,才大著膽子問了出來,“梁燁,阿叔什麼時候回來呀?他們都說阿叔去了很遠的地方,要我等好久。”

崔琦臉色一變,剛要喝止他,就被梁燁抬手製止。

“你想他了?”梁燁拿起那顆糖問。

“嗯。”梁寰以為他接受了糖就答應了自己,用力地點了點頭,“阿叔說話不算話,我回大都的時候他也沒有來接我,給我講的故事也還沒有講完,我想他回來多跟他要幾顆糖。”

這樣自己就不會再繼續生阿叔的氣啦。

“他給你講的什麼故事?”梁燁剝開了糖紙,看著裡面有些化了的糖,扔進了嘴裡。

“好多好多年以後的故事。”梁寰認真道:“有高高的樓,會飛的大鳥,還有都能吃飽飯的百姓,我還沒有聽完。”

梁燁輕笑了一聲,將嘴裡的糖咬得咯吱作響,舌根滿是苦澀。

他彈了彈梁寰的小發包,眯起眼睛道:“你阿叔無利不起早,等哪天你將華東郡打下來金礦全送他,他就回來給你繼續講故事。”

“真噠?”梁寰眼睛一亮。

“嗯。”梁燁捏了捏他軟乎乎的臉頰,“小兔子,今年除夕,十九叔送你份大禮。”

梁寰被他捏得流出了口水,含糊不清道:“梁燁,不能騙人。”

“朕是皇帝,從來不騙人。”梁燁輕笑了一聲。

凜冽的寒風吹進來,崔琦的心徹底沉入了冰裡。

北梁安定十九年,隆冬,除夕夜。

被梁燁奴役良久的朝臣終於在晌午停了朝,晚上又趕緊換上喜慶的衣服馬不停蹄地趕來宮宴。

整個皇宮被裝點得熱烈喜慶燈火通明,連空氣中都瀰漫著愉快的氣息,自天黑了爆竹聲和煙花就沒停過,彷彿鉚足了勁要將大梁這幾十年晦暗無明的陰霾徹底驅散。

辛苦了一年的百官終於感到了作為朝臣的尊嚴,流水般的珍饈佳餚接連而至,琴絃鼓樂無停歇,舞姬踩著鼓點翩翩起舞,大殿外地煙花絢爛地綻放,照亮了熱鬧繁華的大都,也照亮了北梁的萬家燈火。

這個歷經磨難的王朝終於苦盡甘來迴歸了原本的命運,將傾的大廈被暴虐瘋癲的帝王沉默地扛起,又以鐵血手腕肅清了毒瘤,安安穩穩落回了原處,儘管離安居樂業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但起碼住在裡面的人終於能吃上了飯,勉強混個溫飽。

子時將至,黎明的太陽終將升起。

在滿殿期待的目光和樂聲裡,他們終於等到了姍姍來遲的帝王。

大太監雲福穿著火紅的新衣服跑進了議事大殿,高亢倉惶的聲音蓋過了所有。

“陛下——駕崩了!”

喧鬧的大殿倏然一靜。

雲福木然四望,高聲泣喝:“陛下——駕崩了!”

嘭!

大都上空綻放出了一朵最絢麗的煙花,無數長明燈紛湧而升起,將漆黑的蒼穹照得宛如白晝。

彷彿在熱烈歡送這位命途多舛的帝王。

在滿大都喜氣洋洋的恭賀聲中,北梁皇帝梁燁走完了他命途多舛又極其短暫的一生。

北梁安定十九年,除夕,帝梁燁駕崩,諡武昭,時年二十七,諸臣遵遺詔立太子梁寰為帝,攝政王崔琦,太傅百里承安共輔之,改年號元興。

後世對武昭帝此人爭議頗大,乃至質疑他的諡號徳不配位,武昭帝在位期間,整個北梁民不聊生,兵亂四起,但又的確是武昭帝力挽狂瀾救大廈於將傾。

他以鐵血手腕肅清了北梁沉積多年的世家之禍,大刀闊斧進行改革,為元興朝北梁的崛起奠定了最初的基石,安定朝末期湧現出無數能臣良將,元興初期的北梁六傑和後世爭相傳頌讚揚的三朝女相百里承安皆由他提攜,但他本人卻暴虐無常,多疑猜忌,被無數文人學士安上暴君之名,野史更是將這位帝王和曇花一現的丹陽王之間的私情描寫得荒誕不堪,譭譽參半之下,也逐漸無人在意。

厚重的史書輕飄飄地翻過一頁,連帶著翻過了安定朝晦暗的腥風血雨,迎來了北梁元興朝的輝煌明朗,從華東郡收復開始,那才是人們爭相傳頌津津樂道的盛世。

武昭帝短暫的生平塵埃落定成寥寥數行文字,湮沒在了無數傑出聞名的帝王將相之中。

只偶爾被人翻起,不知是誰野史看多了在這個瘋子旁邊批註了兩行小字。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全佔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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