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紅塵

大都郊外三十里的亂葬崗,狗都不願意來。

白天時好像蒙了層陰森森的霧,風在林間呼嘯,恍若數不清的冤魂哀泣,晚上就更安靜了,靜地不像是在人間,鬼都不敢哭。

高高的樹枝輕微地晃動,月光打下來,在空中剪出個瀟灑的人影,靠著樹屈著膝拎著酒,看起來十分快樂。

梁燁數了數週圍的屍體,不算爛到土裡的,堪堪兩百二十一,還有個八九歲的小孩兒,他在高處跟小孩兒大眼瞪小眼有兩炷香,小孩兒不情不願地斷了氣。

亂葬崗嘛,葬的是沒人要的人,死了也要變成孤魂野鬼的。

梁燁慢吞吞地把酒嚥下去,盯著天上那輪月亮,那冷淡的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來這兒幹什麼?

想不起來。

他來之前在幹什麼?

想不起來。

已經入夏,這裡的味道實在是令人作嘔,但他也提不起勁來離開。

來都來了。

附近的村民敲鑼震鼓抱著水桶救火,聞訊快馬趕來的官兵也怒罵著救火,熟練地像是預演了許多次。

他在這兒數了幾天的屍體,兩罈子酒喝得見了底,臨走時突發奇想,覺得這地兒實在太臭,蹲在樹枝上,一手拎著酒罈子,一手往懷裡摸了摸,摸出來了個火摺子。

就是有點不太想回去。

梁燁抬頭看著他笑,“那就不走了。”

“你這次回來走不了了。”嶽景明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語氣裡終於帶上了絲惋惜。

梁燁繞著他轉了一圈,伸手從他袖子裡掏出來了個布袋,裡面裝了三個肉燒餅,他非常識趣地只拿了一個,剩下的兩個又給他師父塞了回去。

殺千刀的祖宗優哉遊哉下了山,又花了幾天的時間圍著偌大的大都繞了一整圈,還是沒能想起自己到底出來幹嘛的。

然後一把火給這裡燒了。

夏日干燥,這裡樹木又茂密,火苗一躥一人高,整片山猝不及防著了起來。

梁燁拎著空罈子逆著人群下山,聽見有人罵:“他孃的到底是哪個祖宗,每年這個日子都來山上放把火!殺千刀的!”

“你方才還說忘了。”

梁燁啃著燒餅坐在蒲團上,混不在意道:“忘了。”

“也不能連狗都不放過,兩巴掌拍死。”嶽景明淡淡道:“殺性太大。”

他師父光風霽月,一身樸素的道袍也穿得仙氣飄飄,雷打不動的一柄拂塵一把劍,那張臉一如既往地冷淡漠然,就是看見祖師爺那隻被扣掉大半鍍金的腳時,沉默了半晌。

嶽景明沒理他,不過看眼神大概很想一腳把他這個不肖徒給踹出去。

他在郊外的小道觀裡又蹲了半個月,啃完了祖師爺跟前上供的乾巴巴的餅子,扣了祖師爺金身的半隻腳,終於等到了他師父。

“……你說狗我就有印象。”

“為何又回來?”嶽景明垂眼看向他。

“東辰飄雪山莊滿門被屠,是你乾的。”嶽景明的語氣裡沒有疑問。

“它咬我!”梁燁不怎麼服氣,“我就輕輕拍了拍它的狗頭。”

“忘了。”梁燁繼續啃燒餅,“師父你給我算算。”

嶽景明看他的目光無悲無喜,說出的話終究有絲不忍,“三千紅塵道,你偏選最苦的一條。”

梁燁嚥下最後一口餅,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我本來是要帶著充恆去找你和師叔的。”

嶽景明沉默了片刻,“我同你師叔等了你五個月。”

“半道忘了。”梁燁絲毫不見愧疚,笑吟吟地想去摸他袖子裡剩下的兩個燒餅,被一拂塵掃開。

師徒兩個沉默對望,梁燁撇了撇嘴,“朕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不稀罕你那倆破餅。”

然後被一拂塵打趴在地上。

等他再抬起頭來,嶽景明已經不見了蹤影,連根拂塵鬚鬚都沒留下。

梁燁百無聊賴地扣完了祖師爺的另一隻金腳,拍了拍手,吹了聲口哨,一匹紅棗大馬應聲而來,他飛身上馬,往皇宮的方向飛馳而去。

——

將近一個月沒見梁燁,王滇的日子簡直不要過得太痛快。

只除了魏萬林這個刺頭死活不肯去東宮六率幫他練兵。

“臣是帶兵打仗的,不是去哄孩子玩的。”魏萬林梗著脖子跪在階前,臉上的絡腮鬍都氣得在抖。

“萬林吶。”王滇坐在臺階上,好聲好氣地同他商量,“朕這是看重你,朝中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朕手頭上實在是無人可用,或者再退一萬步講,就算朕答應放你回西北,你在大都消磨了一年的時間,你還能從崔氏手裡拿回兵權嗎?”

魏萬林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但是相對來說,王滇這個喜怒無常的皇帝更讓他覺得看不到希望。

“你幫朕練兵,朕就幫你奪回北軍。”王滇連著冷了他一個月,終於給了他個笑臉,再加上個他無法拒絕的誘惑。

魏萬林狐疑地望著他,“逗留大都的將軍這麼多,陛下為何只選臣?”

“那自然是因為你驍勇善戰,能力出眾。”王滇笑道。

以及好騙。

緊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彩虹屁外加畫大餅。

作為一個前公司總裁,沒有人比王滇更會畫餅了,一塊餅給魏萬林畫得又圓又大又美味,除了現下吃不到,一切都很完美。

魏萬林被他忽悠得腦子發懵,出了宮門臉上還帶著傻笑。

這天他又同聞宗談到了深夜,一老一少的畫餅技術雖各有千秋,卻不相上下,君臣相談甚歡,下著棋聊著天的功夫,外邊就抄了兩個重臣的家,流水般的銀子嘩嘩湧進了國庫。

“朕也是沒有辦法。”王滇嘆氣,“主要是今天心情不好。”

“陛下,這天下萬民都是您的。”聞宗也跟著嘆氣,“您這脾氣大家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誤殺兩個大臣也在情理之中,想必太皇太后不會過於苛責。”

“太傅說得是。”

兩個人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王滇歇息的時候已經過了子時,他翻著書遲遲睡不著,雲福進來點了兩次安神香,好奇地問他:“陛下,您不困嗎?”

“不困。”王滇覺得自己根深蒂固的生物鐘還在負隅頑抗,就算每天早朝他也得熬過那些時間才肯閉眼。

雲福訕訕退了出去。

就在他要迷迷糊糊睡過去的時候,忽然感覺有人在摸自己的臉,登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迅速地摸到了枕頭下的袖箭,抬手的時候才堪堪睜開眼睛。

然後他就看見了張熟悉的臉,一時也說不清心裡到底是驚喜還是驚嚇,神情複雜地盯著他,“梁燁?”

梁燁挑了挑眉,看他的目光有些陌生,卻帶著十足的興味,絲毫不在意對準自己的毒箭,想要伸手去摸他的臉。

帶著溫熱的指腹摸在了他耳後那層薄薄的面板上,用了些力道揉搓,緊接著他就見梁燁詫異地挑了下眉毛。

“不是面具。”王滇嘆了口氣,將袖箭重新塞回枕頭底下。

梁燁饒有趣味地看著他的動作,伸手又捏了捏他的喉結,王滇險些被捏得乾嘔,他沒好氣地拍開梁燁的爪子,“男的,沒易容,也不是從南疆來的姑娘。”

梁燁輕笑了一聲,伸手想去解他的腰帶,王滇一把攥住他的手,咬牙道:“夠了,你要是忘了就去問充恆。”

梁燁眯了眯眼睛,扣住他的手腕往後狠狠一別,半點不見外地撕開了他腰帶往下一摸,“咦?”

“咦你大爺!”王滇暴躁地推開他,將被他扯得亂七八糟的衣褲穿好,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遭,不確定他現在還記不記得自己。

看樣子是忘了。

王滇心裡沒來由一陣憋悶,雖然他跟這瘋子之間也沒什麼值得留存的記憶,但被人忘記的滋味總歸讓人不爽。

梁燁跨坐在他腰上,那帶毒的袖箭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在了他手裡,靈活瀟灑地轉了一圈,對準了他左眼。

王滇下意識屏住了呼吸,警惕又謹慎地盯著他。

那支毒箭離他眼睛不過一指。

梁燁笑吟吟地俯身下來,低頭在他脖頸裡輕輕嗅了嗅,又親暱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下巴,“好香。”

王滇心裡突然湧上來一股詭異的感覺,他直直地看進了梁燁的眼睛裡,“你是不是沒忘?”

梁燁低著頭用鼻尖蹭他的臉頰,對準他的毒箭卻始終沒放下來,聞言道:“忘什麼?”

王滇被他蹭得臉頰發癢,下意識地別開了臉,“你是狗嗎到處亂聞?”

梁燁拿著毒箭輕輕往他露出來的脖頸上戳了戳,涼嗖嗖道:“再敢亂動,朕就刺穿你脖子。”

王滇僵住,喉結輕輕滾動,皺眉道:“我身上有你下的蠱蟲,不用毒箭你也能殺了我。”

梁燁嘖了一聲,將袖箭隨手扔在了地上,摸了摸他的脖子,“你讓朕咬回來,朕就不殺你。”

王滇猛地轉過頭來,“你果然沒忘。”

梁燁伸手使勁戳了戳他的臉,“朕還是喜歡方才你那隱忍的表情。”

“滾!”王滇怒火中燒,想把他踹下去。

傻逼!神經病!

梁燁坐在他肚子上哈哈大笑起來,伸手扣住了他砸過來的拳頭,強硬地分開他的五指把自己的手指插了進去,按在了柔軟的被褥裡,低頭舔了舔他泛著細小青筋的手腕,自言自語道:“這裡也挺香的。”

王滇被他舔得頭皮發炸,狠狠掙了一下卻沒能掙開,“你到底什麼毛病!”

梁燁抬起頭來目光沉沉地盯著他,“朕餓了。”

王滇愣住,“什麼?”

梁燁反過來扣住他的手,帶著讓他摸了摸自己脖子上被他咬的疤痕,低著頭衝他露出了個妖孽似的笑,“朕餓了,你再咬一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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