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賢一區。

四季如春的精緻園林,流水潺潺間是若隱若現的八角小亭,亭中坐了位宮裝少女,她手肘撐在石桌上,若有所思地看著遠處的翩翩落葉。

忽地,她起身走出八角小亭,步伐很快,但身姿依舊優雅矜貴,拖曳的裙襬像綻開的荷花,在鋪滿落葉的小道上,掀起陣陣漣漪。

走到裡屋前,她驀地停住了腳步,閉了閉眼。

王伊之今年二十三歲,早已成年。她的樣貌從十八歲起,再沒變過,因為“世傳”。

王伊之天資極高,生來“火種”,且是恰到好處的“內傾”和“感性”,這樣完美的橙色精神體,百年難得一遇。

她是罕見的能夠接受完整“世傳”的孩子。

屬於王家的磅礴的歷史、知識,全都印在了她腦海,包括橫跨千載的恩怨情仇。

再睜開眼,王伊之調整了神態,讓一雙黑眸透亮,澄澈如水洗的天空。她迴歸了女孩原本的溫順模樣,乖巧如一隻林間小鹿。

王伊之輕聲道:“哥哥,我進來了。”

“無私”聖女是一位七階“幻想家”,哪怕秦步月有過和“嫉妒”黎千棲、“傲慢”白千離對抗的經驗,也不敢託大。

最後一句是:“快到我的生日了,我好想媽媽……”

男人:“是。”

唯一的區別是,這裡懸掛了一個人,無形的黑色絲線從虛空垂下,束縛了只穿了單衣的男子。

屋裡一片空茫,猶如踏進了“人間世”。

可惜眼下這形勢,沒法回命運之鐘擄人,王伊之蹙眉:“通知樂土的人,散播訊息,就說……孟博斐在找他們。”

他一日不消散,她一日不安心。

男人恭聲道:“回主上,還有三人。”

黎千棲和白千離都對她有所企圖,她能夠加以利用,為自己爭取機會。眼前的“無私”聖女與她是完全敵對的關係,她不可能輕易放過入侵實驗室的人。

她垂眸,看到身上的繁瑣宮裝,用力一扯,衣裳如泡沫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雪白色的薄紗連衣裙。

秦步月第一時間釋放了【哀毀骨立】,然而,她打了個“空”。

變數太多。

她不敢時刻與小灰連線,以小灰的位格當然能看得更清楚,可一來精神力消耗如洩洪,撐不了太久,二來越是危險的地方越不能看得太清楚,這本身就是一種“汙染”。

裡面沒有回應。

這兩個月,王伊之沒空去收拾紅塵無疆,就是因為孟博斐。

誰都沒想到,一個四階“哲學家”能有這樣強大的“自我”。

剎那間,一切明朗。

依舊沒人回應。

秦步月愣了愣,立刻連結小灰,把精神視野拉滿,細細檢視起眼前的情況。

這是怎麼回事?

先收了“無私”,再徐徐圖之。

她再度檢查了一下自己,確定沒問題後,抬手敲了門。

“無私”聖女用白色的眼睛,空洞地看著秦步月。

這身衣服,是孟博斐送給妹妹的十七歲生日禮物,一件融合了多重標籤的漂亮裙裝,王伊之此時只能幻化出它的模樣。

王伊之回頭看了眼禁閉的房屋,眼中閃過些許煩躁。

不過眼下這情況,也急不得了。

王伊之:“海城哲學家協會,還有人活著嗎?”

眼前的“無私”聖女一團團紅色的絲線——的確是幻象,似乎又不只是幻象。

不行。

眼前的“無私”聖女,是個幻象!

她知道孟博斐聽得到,繼續說著:“綠洲很恐怖,我在這裡,孤苦無依。”

無形的風捲起,王伊之只覺眼前一陣空白,再睜眼時,她已經站在了屋外。

王伊之眼睫輕顫,只能盯著地下的空白,輕聲道:“哥哥,你別丟下我。”

吱呀一聲,王伊之推開了門,她輕手輕腳地走進來,身後的門自行關上。

王伊之打了個響指,一道黑影憑空出現,半跪在臺階下。

秦步月全神戒備,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準備。

他雙手被高高束起,衣袖滑落至手肘處,露出了結實有力的小臂,明明是被懸掛著的姿態,依舊壓迫力十足,讓人無法直視。

“別怕。”

她沒辦法擾亂他。

以自己的精神視野,她完全看不透這幻象,只能借住小灰了。

紅落玥的聲音十分好聽,不是女性的甜美迷人,而是“廣大”的,像包容著太陽的天空。

秦步月戒備地看著她。

紅落玥起身下床,緩步走向秦步月:“很高興你能看見我,我只是由部分記憶,生成的一縷幻象。”

她握住了秦步月的手,輕輕柔柔,毫無攻擊性。

秦步月自始至終都沒有放下殺意,她甚至讓小灰籠罩了紫藤劍,隨時能切斷她的手。

紅落玥看向了紫藤劍:“你認識‘嫉妒’?”

秦步月:“……”

紅落玥眼睫微垂,說道:“有機會的話,勞煩替我向陸暝道歉。”

陸暝!

“暴怒”陸暝!

這傢伙果然在謀劃什麼。

秦步月試著開口:“你是‘無私’?”

紅落玥:“嗯。”

秦步月直截了當:“你想讓我做什麼?”

紅落玥頓了下,慢聲道:“殺了紅千詡。”

秦步月眉峰一揚,沒有因為聽到這話而驚訝,她依舊保持著沉靜:“我只是一位三階‘哲學家’,有什麼能力殺死紅千詡?”

“況且,”秦步月盯著她:“聖女和聖子,不是一魂雙體嗎,你讓我殺了另一個你?”

紅落玥搖搖頭:“我是我,小詡是小詡,我們有自己的‘人格’。”

看出了秦步月的困惑,紅落玥耐心給她解釋:“我們有兩種修行方式,本源和人格,‘嫉妒’黎千棲修得是本源,我和小詡都是‘人格’。”

本源和人格?

秦步月是第一次知道,不過,她之前就疑惑過,在城堡的兩個月,秦步月偶有幾次“偷看”黎千棲,完全沒法判斷他的“人格”。

原來,不是她看不清他的精神體,而是他的修行體系,不在十八人格之內。

相較於十八人格的複雜體系,本源修行簡單粗暴——只要融納所有‘嫉妒’,黎千棲就是本源之主,是真正的嫉妒,唯一的本源。

這條路看似簡單,其實狂妄,甚至可以說是與天下人宣戰。

一個本源之主的誕生,相當於一類七惡情標籤的缺失。

需要“嫉妒”這枚標籤的人,是絕對不允許這種情況誕生的。

再說了,天底下到底散落了多少“嫉妒”?

僅憑一人,如何能完全融納。

與本源修行相比,人格修行要常規得多,尤其是“七情”,更是可以在被融納時,強勢反殺,迅速躍升位階。

介紹完兩種修行方式,紅落玥輕嘆口氣:“本源修行看似無望,其實……”她搖了搖頭,斂住了思緒,看向秦步月:“那麼,你可以嗎?”

殺死紅千詡。

話題繞回來了。

秦步月看遍了紅塵實驗室,早恨不得手刃紅千詡,但她有自知之明,以她現在的情況,即便“嫉妒”黎千棲拉扯住了紅塵無疆的所有主力,也未必有能力殺死紅千詡。

不是妄自菲薄,而是她眼下位階太低,即便有小灰、兵聖手書六篇和【春秋筆法】,也無法發揮他們該有的能力。

她可以輕鬆強殺四階修者,甚至能和五階一決高下,可要殺死一位七階“幻想家”……難。

紅落玥:“我會幫你。”

秦步月:“怎麼幫。”

紅落玥:“幫你偽裝成我。”

秦步月眉峰微揚,警惕地看著她。

她不信任任何標籤化人,他們缺乏完整的人性,行事乖張難測,誰又知道這不是另一個裝得極好的白千離。

紅落玥空白的雙眸,多了些輕柔:“沒事,你可以拒絕。”

秦步月很難討厭她,這感覺很難形容,明知道一切都可以偽裝,明知道冷酷的標籤可以比人還虛偽,但面對紅落玥的注視,她彷彿看見了楊玉霞,感受到了由心而發的,滿滿的憐愛。

更多是愛,而非憐憫。

這恰到好處的度,被眼前的“無私”聖女,展現得淋漓盡致。

【共情】……

她是有共情的,甚至比很多“人”,都真切地懂的共情。

秦步月知道自己不該這樣說,但她開口了,像個鬧脾氣的孩子:“拒絕之後呢,縱容紅千詡繼續胡作非為,傷及無辜嗎。”

紅落玥溫聲道:“那是他的罪,不是你的錯,你只需要為自己做決定。”

秦步月驀地抬頭,看向她:“你說得輕鬆,我知道了紅塵實驗室的存在,還會讓它繼續吃人嗎,面對這樣的暴行,身為人,怎麼可能視若無睹!我……”

她忽地停住,意識到自己的情緒過於激烈。

紅落玥一直安靜地注視著她,用空白到有些驚悚的眼睛,無盡包容地傾聽著。

這就是“無私”嗎?

極致的包容,反而激發了人性的張狂。

紅落玥:“所以,你只需要為自己做決定。”

秦步月一怔,聽懂了。

做自己。

這位標籤化人,知道“做自己”。

紅落玥沒有勉強秦步月,也沒有誘惑和引導,她只是平靜地等待,等待她看清自己的心,做出自己的決定。

殺紅千詡,沒錯。

不殺紅千詡,也沒錯。

人是複雜且多面的,是善與惡交織的。

而對抗複雜與多變的,唯有——做自己。

為什麼要成為先行者,而後做自己?

因為要明善惡辯是非,要提升認知,修自身,如此才是真正的“做自己”。

就像你不能勉強一個三歲小孩懂得家國大義,也不需要教一位母親如何疼愛自己初生的孩子。

一切順理成章。

無需勉強。

——你只需要為自己做決定。

這是她修行至今,結下的果。

就像唸書時的一次次考試,看的不是考前那一夜的功夫,而是每一堂課每一次作業,每一分努力和每一滴汗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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