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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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活計, 是最難乾的。

手凍裂了一層又一層,老繭厚重得像馬蹄子,毫無知覺。不過這樣也有好處, 面板厚了,也就沒那麼容易被劃傷了。

搬屍工緊了緊身上的大衣, 蹲在殯儀館外面的樹下掏出帶的午飯, 避風,狼吞虎嚥。

其他工友也都在周圍, 或站或蹲, 趁著難得的休息時間抓緊吃飯。

冬天對於很多人來說並不好過, 一場感冒也能要了命,是殯儀館最忙的時候,也是他們最好掙錢的時候。

還有很多屍體堆放在冷凍車裡等著他們去搬, 沒有那麼多時間浪費。

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人少了。

搬屍工想到這裡,吃飯的速度慢了下來,眼神複雜的抬頭看向周圍。

以前他們這一車有二十個人, 幹活時也說說笑笑的,好不熱鬧。

像搬屍工以前在老家村頭見過的,發燒燒壞了腦子的傻子。

搬屍工心裡不是滋味。

但現在,當他親眼看到黑子之後,卻覺得……這是真的。

搬屍工一驚,本能想要揮手反擊,卻聽那人聲音焦急:“哥是我!黑子!”

他疑惑:“你們到底怎麼回事啊?”

但他自己並不清楚,還一臉焦急的神情,疑神疑鬼的向周圍看了幾眼,像是唯恐有人跟蹤偷聽。

那是鬼氣,是黑白無常做的標記,等人一嚥氣就能立刻找過來勾魂帶走。

“你們吃著,我再進去看看。”

雖然只是幾日不見,但黑子卻像是從閻王爺那走過一遭,整個人都瘦得脫了形,以前的衣服掛在他身上空蕩蕩的,像是偷穿衣服的骨頭架子,就算隔著冬天厚重的大衣,都能看到下面瘦骨嶙峋的痕跡,一條條的骨頭像是曾經在殺豬的那裡看到的豬肋排,令人心驚。

他納悶:“難不成你媳婦說的是真的,你手裡有寶石?”

可現在,黑子的臉上,卻透露著一股不祥的黑色。

搬屍工心裡發堵,也吃不下去將飯盒收了起來。

從告別廳外路過時,透過玻璃,搬屍工還看到了匆匆從外地趕回來的子女,哭嚎著撲到遺體前撕心裂肺喊媽,周圍人怎麼拉都拉不開,幾乎想要將心肺也一起哭出來。

工友們點點頭,神情麻木。

搬屍工以前聽村裡的神婆說過,說是人之將死,是能看出來的,印堂透著濃重的黑氣,整張臉甚至整個人都被黑色籠罩。

可最近幾天, 他們這群人越來越沉默,工頭一開始只是長時間發呆, 後來很少說話, 就算說, 也吞吞吐吐的,每擠出一個音節都很艱難,聽得人著急又難受。

黑子之所以會被起了這麼個外號,也是因為他特別黑。黑對他而言,是常態。

黑子沒有血色的嘴巴全爆開了死皮,他焦灼的下意識舔了舔嘴巴,來回看了兩眼,壓低聲音道:“老哥!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聽我一句勸,最近幾天別在來出工了。”

他定睛一看,還真是。

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就連能問個清楚的人都沒有,就讓人這麼雲裡霧裡的,根本不知道是好是壞。

但今天,工頭甚至都沒有出現,令人忍不住多想。

他只看了兩眼,就裹緊了軍大衣,埋著頭匆匆往後面走。

“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並且,他更黑了。

令人沒來由的難受。

搬屍工暗暗吃了一驚。

轉過瓦房拐角,搬屍工正悶悶滿頭走路,卻突然旁邊一股大力傳來,不由分說拉住他就扯過了牆角。

黑子一副快要死了的模樣。

死的人有家人為他們哭泣,還能有時間悲傷。他不一樣,他要是不幹活,他的家人就真的餓死了,妻兒父母不知明天的早飯在何方。

無法掌控局面的感受,無力且令人心慌。

搬屍工覺得奇怪,但還是給他指了亮子在的地方後,失笑搖頭:“我不做工,我一家老小吃什麼?”

工頭是個老油條, 雖然每次都要抽取他們一部分錢, 但也會妥妥當當的把業主那邊處理明白,很少會有剋扣或刁難的情況。平日裡做工, 工頭也會讓大家總是開開心心的,讓人留戀。

他以前聽的時候不以為意,覺得神婆是亂說的。

雖然幹他們這些苦力活兒的,本來就不會像那些常年待在室內的人一樣白白淨淨的,每個人都被太陽曬得黑紅黑黃,但這是正常的黑。

“沒時間說這麼多了,你先告訴我,亮子在哪?”

黑子明顯不愛提及這茬兒,只拽著搬屍工的手,焦急問:“工頭呢?你看見工頭了嗎,還有亮子,還有其他幾個……”

應該說是黑氣。

那哭聲盤旋在空落落的郊外,枯枝寒鴉驚飛,黃葉墜落,天空陰雲密佈。

搬屍工莫名其妙,抬手拍了黑子一下:“你幹什麼呢?這幾天都不來上工,你真是家裡錢多得都不用出來做工了?”

搬屍工搖搖頭:“你說的那幾個,除了亮子,其他今天都沒來。這幾天也都和你一樣,曠工。”

已經失蹤了好幾天,不知去向的黑子。

就算天塌下來他也得出門,不然家裡幾張吃飯的嘴怎麼辦?哪能那麼任性,說最近覺得不對就不幹活了,他又不是含著金湯勺出生的嬌滴滴大少爺。

搬屍工還想和黑子問些什麼。

但黑子見搬屍工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也立刻放棄了再勸的打算,只匆匆向他道了謝就跑去找亮子。

看著黑子的背影,搬屍工一頭霧水。

嘟囔了一句:“有病。莫名其妙的。”

他回到冷凍貨車時,司機還在避風處吃飯喝酒,人家只負責開車過來,不負責裝卸,只等著他們這些搬屍體的把屍體都卸下來,就開車回去。

“來吃點啊?”

司機樂呵呵舉起手裡的小酒瓶,和他打了個招呼:“我老丈人給我買的酒,媳婦兒醃的小鹹菜,剛好下酒。”

搬屍工擺了擺手,拒絕了,笑著勸道:“少喝點,不然你怎麼開車?”

司機滿不在乎。

搬屍工也沒繼續勸,轉身往貨車走去。

後院只有他一個人。

貨車的大門敞開著,裡面停放著一具具裝屍袋,沒人看管。

搬屍工看了,趕緊爬上車清點數量,心裡暗暗埋怨著司機不靠譜,怎麼連門都不關就自己跑出去喝酒了。

別看這些屍體不起眼,他也是做了這行才知道,還真有人連屍體都偷!比以前村裡那些心裡有問題的人都奇怪。

萬一丟了屍體,家屬來鬧或是殯儀館問過來,要他們賠錢怎麼辦?

搬屍工擔憂著一具具查過去,慢慢鬆了口氣。

但在查到最後幾具時,還是心裡咯噔一下。

少了,少了一具!

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竟然少了一個裝屍袋!

搬屍工驚了下,不敢相信的趕緊重新再查了一遍。

他對這個位置的裝屍袋有印象,記得是個出車禍死了的流浪漢,在夜晚的高速路上被大貨車撞飛又碾壓,後面的司機根本沒看到,一輛輛壓過去。

等終於發現的時候,流浪漢連個人形都沒剩,衣服和隨身帶著的一包破爛也都變成了碎片。據說,就剩一條褲子還是完好的。

那一整段高速公路上到處都散落著破碎的血肉,冬天這麼冷,早就和路面的冰雪粘在一起了,鏟都鏟不下來。最後還是人家跪在地上,一點點焐熱了之後摳下來的。

因為太慘烈,所以搬屍工記住了這個倒黴蛋,覺得和他對比起來,自己的生活其實也還算好的。

太碎了,以致於搬動的時候也不太好搬,就放在了貨車最靠近外面的地方,想著等吃過午飯再回來搬。

卻沒想到,回來之後,這具屍體竟然不翼而飛!

搬屍工不知道屍體到底是去了哪,但他覺得,都碎成這樣了,屍體應該不能再復活了吧?可也沒有偷這種屍體的理由啊?

他去問司機,司機也丈二摸不著頭腦。

“我沒看見啊,怎麼可能有人偷,你想多了吧。”

司機無所謂灌了口酒:“估計是你同伴裡的誰搬走了唄,這還用問?”

被打擾了午飯,司機不大高興。

搬屍工沒辦法,繞著貨車走了幾圈,就連後院內外都找了個遍,試圖找出些蛛絲馬跡。

但什麼都沒看到。

他心疼電話費,沒有給同伴打電話詢問,只等他們吃完飯回來再問。

回到貨車上,搬屍工看著空蕩蕩的架子,愣了愣,還是慢慢在架子上坐了下來。

他手放在架子上,像是放在那屍體上。

和朋友之間把酒談笑般。

“老哥哥,你這命,挺苦啊。”

搬屍工嘆了口氣,眉眼疲憊,在沒有人的時候也忍不住放空自己,朋友談心般道:“死都死了,怎麼你這……屍體還能丟了呢?”

“你放心啊,老哥哥,雖然我不認識你,但怎麼說來著。”

他笑了下:“相逢就是緣唄,對吧?我肯定把你妥妥當當的燒了。”

他拍了拍架子,就要起身去搬其他裝屍袋。

卻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謝謝。”

“又不是啥大事,說什麼謝。”

搬屍工不在意的擺了擺手,彎腰就去抱住另一具裝屍袋。

可就在他將要起身時,卻忽然僵住。

他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車裡,一共就他一個人。

司機在另一邊喝酒,根本不在意貨車裡的屍體。而他身邊的,都是死人。

那到底……

是誰在和他說話?

搬屍工慢慢睜大了眼睛,像卡頓住的機器人,一點,一點的回頭,看向自己身後。

滴答,滴答……

紅色的液體,順著貨車的棚頂滴落下來,在空蕩蕩沒了屍體的架子上,匯聚成一小灘血泊,又順著金屬架子流淌下來,鐵鏽的氣味瀰漫開來。

搬屍工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背後腰往上竄,身上厚厚的衣物都彷彿紙一樣薄,寒風一打,立刻凍透了。整個人都被冷風吹硬在原地,冰雕一般,甚至感知不到自己的手腳在哪。

他慢慢的,慢慢的抬頭,向車頂看去。

與一雙黑沉沉沒有眼白的眼珠,正好對上了視線。

那東西已經很難被稱為人了,只是一灘碎得拼都不起來的肉。

入目所及之處皆是刺目的血紅色,血色淋漓間,爛乎乎的肉塊黏膩的粘在棚頂上,像是被剁碎的豬肉餡。

而在那堆肉餡的最中間,鑲嵌著一顆高度殘破的頭顱。

——只是有些許白骨拼湊罷了,勉強能看出曾經存在的顱頂。

就連最堅硬的頭蓋骨,都已經碎成好幾片。

眼珠鑲嵌在骨縫裡,下頷骨拼在鎖骨上,扭曲得像是被砸壞後又重新拼湊的人體模型。

令搬屍工的大腦無法妥善處理眼前新出現的資訊,陷入了宕機狀態,無法判斷出眼前究竟是什麼情況,與原有認知產生的矛盾覆蓋了一切。

他直愣愣的站在那裡,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

還是棚頂上的那東西,率先發出聲音,向他道:“謝謝。”

他這次確定了。

不是幻覺,就是有人……有屍體,復活了。

被碾壓得碎到不能再碎的屍體,說話了。

搬屍工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顫唞起來,隨即,他顫唞的幅度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驚恐寫了滿臉將五官撐開到扭曲不似人形的程度。

巨大到無法承受的精神衝擊之下,他不可抑止的張開嘴巴,呼吸急促。

“啊啊啊啊啊啊!!!”

慘叫聲撕心裂肺。

半醺的司機猛地驚醒,手裡只剩一個底的酒瓶也不小心沒拿住砸在地面。

他心疼的把酒瓶撿起來,被酒精麻痺的大腦慢了數拍,才終於反應過來剛剛都發生了什麼,是什麼東西吵醒了他。

司機怒氣衝衝的往貨車走,想要指責對方沒什麼事吵他睡覺的行為。

可走近一看,他卻愣了下。

貨車旁邊的雪地上,到處都灑落著黑色的東西。

像下水道掏出來的汙泥,散發著陣陣惡臭。在潔白的雪地上,黑白對比分明。

司機捏住鼻子靠近貨車,不快道:“幹什麼呢!你看看你把這車搞得,這麼髒。”

他伸頭往裡看。

搬屍工垂著頭,坐在靠車門的架子上,埋在手臂間的整張臉都被陰影覆蓋,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沒來由的,司機覺得一股冷氣撲面而來,凍得他抖了抖。

酒也醒了些。

“兄弟,你在這幹什麼呢?怪冷的,坐這幹什麼?”

司機伸頭往裡看了兩眼,因為搬屍工的古怪,剛剛的氣勢也都消失不見。

他猶豫著問:“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喝點?”

搬屍工沒有抬頭,只悶悶“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見他這副模樣,司機搓了搓手臂,還是覺得沒來由的滲人,也不敢再說什麼,本能的想要逃跑避險。

“那你這要是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他乾笑:“有事你再喊我。”

搬屍工沒說話。

司機轉身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他連連轉頭,心底還是犯嘀咕。

常和這些屍體打交道的,他也聽說過同行撞見過死屍復活,或是鬧鬼這類的事情。

只是因為他跑了這麼多次車一直都沒有遇到過,因此也從最開始的警惕到習以為常,逐漸放鬆了戒備,覺得這都是同行們編出來騙人的,就是想嚇退其他新人,自己好吃獨食。

但今天,不知道是因為天氣不好,還是因為他喝醉了……他竟然覺得,搬屍工很像是傳說中的鬼上身。

難不成真遇到髒東西了?

司機一驚,頓時也沒有喝酒的興致了,悄悄躲藏在轉角後面,伸出一隻眼睛往貨車的方向看去。

搬屍工始終都在那架子上坐著,一動不動。

冬天的室外很冷,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不動,腳指頭都能凍掉。可搬屍工卻像是沒有知覺一樣,整個人坐在那裡,就好像是死屍堆裡的一道暗影,夾雜在光與光之間,無法被照亮。

冷風呼嘯間,似乎還夾雜著其他什麼聲音。

像黏膩的爬行,蠕動,吞噬。

在搬屍工自己身軀投下來的那一片陰影中,沒有人看到,就在他的臉上,一整片鮮血糊糊,覆蓋了所有面板和五官。

像從上方砸下來,大衣上還帶著血液迸濺後留下的痕跡。

那些血肉像有自己的生命和思想,緊緊扒在搬屍工的臉皮上,一聳一聳的蠕動,向周圍的邊緣擴張。

像一張被不斷抻長的面膜,儘可能多的覆蓋面板,一直蔓延向脖子,然後是肩膀,衣服下面的身軀……

搬屍工整個看上去,所有暴露在外的面板,都只剩下紅通通一片。

而五官,融化在那灘血肉裡。

咕嘰,咕嘰……像在吞噬,重組,拼湊成新的不知是什麼的生命體。

如果那還能被稱為生命的話。

但在司機看來,就是搬屍工始終安靜的坐在原地,良久,才終於抬起手,放在旁邊的架子上。

搬屍工抬起頭,依舊是熟悉的那張臉。他看向身邊早就空蕩蕩的架子,有說有笑,表情生動,和空氣自言自語也看起來像是在和朋友聊天,把酒言歡。

司機傻眼了。

他看了半天,只看到搬屍工一臉的笑意,甚至還有肢體動作,在和旁邊的空架子擺手,像是在拒絕什麼。

好像那裡真的有一個人。

不僅如此,搬屍工還轉身,笑著看向他身後的另一個裝屍袋,有說有笑,說到興起處,還走過去拍了拍裝屍袋,像在拍兄弟肩膀一樣自然。

比面對家人朋友時,還要更加輕鬆。

司機疑惑的看了半天,確認真的就只有搬屍工一個人,沒什麼其他古怪的鬧鬼現象,也沒看到別的什麼,這才將信將疑的轉過頭,準備回自己的小凳子上繼續喝酒去。

“這是怎麼了,最近壓力太大了嗎?都瘋了。”

他轉頭看了眼搬屍工,搖了搖頭,拋在了腦後,自嘲般嘟囔:“嗐——誰不是呢。”

司機離得太遠,沒有聽見貨車裡的說話聲。

搬屍工像是換了個人,一改往日的木訥內向,和旁邊的幾具屍體都聊得開心。

“沒事,別客氣,這都是應該的。”

他向自己旁邊的空架子笑著說:“老哥哥,咱們這一把年紀了,不就講個落葉歸根?你放心,我肯定,肯定,肯定定定定……”

一句話卻卡頓到了半路。

搬屍工自己恍然未覺,仍舊滿臉是笑意。

那唯一的一個音節像是損壞後的磁碟,不斷的重播迴圈。

直到其他搬屍工都陸陸續續吃完了午飯,三三兩兩走回來。

他們隨意的和司機打了招呼,就往後院走。

但離得老遠,他們就看到,整個後院都被黑色的淤泥淹沒,連個能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離開時的滿院積雪早就被淤泥覆蓋。

白的變成了黑的。

不留一點光亮。

黑沉沉的壓在人心上。

“臥槽!這是怎麼了?”

有人驚愕,疑惑的四下看了看:“哪來的這麼多泥巴?”

但本來就是幹力氣活的,他們也不太在意會弄髒鞋子衣服,提起大衣下襬就想要從淤泥裡趟過去。

可才剛下腳,那個最先有所動作的人就猛地停住了腿腳,滿臉驚恐想,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旁邊人都在抱怨,一時沒有發現。

等看到時,他們奇怪的拍了拍工友:“怎麼了?”

那人定在原地,呼吸急促瞳孔渙散,整個人都在輕微的顫唞著,卻定在原地,一動都動不了。

旁人只覺得奇怪,低頭看了看淤泥,又納悶抬頭看過去:“泥巴而已,這有什麼的?”

他們以前在村子裡,一下雨,土路比這泥濘難走多了。

也有人覺得古怪,轉身去問司機:“後院怎麼都是泥巴?你幹什麼了?”

司機哼了一聲:“那去問問你們工友吧,我可不知道。就他一個人一直都在院子裡。”

但等那人轉身回去的時候,卻發現後院門口的淤泥邊緣,竟然有好幾個工友都站在那裡,僵直得一動不動,像是雕塑。

他疑惑的伸手推了推,可“雕塑”只是晃了下,就直直的往淤泥裡砸。

嚇得他一聲“臥槽!”,就趕緊去拽人。

其他沒有定格的人也都七手八腳的過來幫忙,拽胳膊的拽胳膊,拽腿的拽腿,混亂中把差點摔進泥地裡的工友撈了回來,扶出院子。

“這是怎麼了?還摔呢?”

旁人擔憂,趕緊找衣服被褥把摔下去的人捂住,連連招呼其他人去找熱水和糖塊:“是不是那些大學生說的那什麼……啊,貧血,缺什麼糖,是吧?”

“可能是,他家老頭剛進醫院正用錢呢,好幾天也沒見他吃葷腥。是不是餓得啊?”

“不知道……誒,這叫什麼事啊。”

“你們有沒有覺得,最近我們這都怪怪的,怎麼總是出事呢?”

有人滿臉擔憂:“可別瞎說!怪晦氣的。”

“可不能出事啊。”

他們隱隱察覺到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像感知到了危險,卻不知道危險在何處的小動物,躁動不安。

但沒有人一個人真的挑破說出來。

好像只要他們不去提,事情就不存在。不會成真……

幾個定在淤泥邊緣的人,都被其他工友慌亂拽了回來,找了個空屋子把人安頓好,雖然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但最起碼避風,還有凳子能坐著休息。

殯儀館的人本來不太高興,大冬天的從辦公室裡跑出來給他們找空屋子開門,冷死了。

但那幾個直愣愣的人連臉色都不對了,煞白髮青,像死人。

殯儀館的人一看,嚇了一大跳,趕緊翻出鑰匙就急匆匆的過來:“你們同伴是怎麼回事啊?生病了?生病就別出來幹活嘛,給別人添麻煩。”

他抱怨道:“萬一死在我們這算誰的?”

其他搬屍工點頭哈腰,連連賠笑,還給對方塞了一包煙。

殯儀館的人臉色和緩,等他們進了屋子之後,還折回去給他們打了一壺熱水過來:“諾,喝了暖暖身子。”

“這大冷天的,別是凍著了吧。”

他擔憂的看了幾眼那幾個無知無覺,僵硬坐在凳子上的搬屍工,道:“要是出什麼事,趕緊走聽見沒有?別在這給我添麻煩。”

“還有,你們那後院是怎麼回事?怎麼搞得那麼髒。”

他抱怨道:“萬一被領導看見了,還是要扣我的工資。你們走的時候都打掃乾淨。”

其他人道謝,承諾說絕不會有那種情況。

但一回頭,幾個工友還是那副植物人的模樣,這可愁壞了其他人。

“怎麼辦?”

幾人面面相覷。

想要打給工頭詢問,但電話接通後,對面卻不論怎麼詢問也不說話,只有接連不斷的呼吸聲。

結束通話電話,他們嘆了口氣,還是決定趕緊把活兒都做完。

不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實就是,幹活兒的人少了,屍體的數量卻沒有減少,還都等著他們去幹呢。

人家殯儀館又不會管他們這種事,活兒幹不完就是不給結算錢。

“行了,趕緊的吧。等做完工回來再說。”

幾人說著往外走。

但也有人疑惑又擔憂的轉頭,看著僵硬在房間裡的幾個工友,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最先回來的那個搬屍工,仍舊在貨車上站著,悶頭不聲不響的幹活,將裝屍袋一個個搬下來。

可他就像是沒看到地面的淤泥一樣,所有搬下來的屍體,都就這樣放在地面上,和淤泥融為一體。

其他後趕過來的人一看,大驚失色,趕忙過來阻止:“哥們兒,你沒看到地上這都是泥巴嗎?怎麼往這放?”

雖然冬天強於夏天,零下的溫度使得屍體就算放在地面上也不會融化腐爛。但地上莫名其妙出現的淤泥,還是會把裝屍袋汙髒。

不說對死者的敬意,就是殯儀館的人,也不願意看到這種髒兮兮的場面。

後面的工作可都是殯儀館的人在做,弄他們一手泥,只會嫌棄,更會在結算的時候挑刺扣錢。

誰都不願意累死累活幹一天,給錢的時候還被人刁難挑刺。

其他人趕緊邊制止不斷搬屍體的同伴,邊把放在淤泥裡的裝屍袋都搬出後院,放在沒有淤泥的雪地上。

那搬屍工卻恍然沒有察覺到周圍工友對自己的不滿,還是在燦爛的笑著:“沒事啊,他們說,熱,想要在地面上躺躺。”

怕其他人不相信,搬屍工還重複了一句:“他們自己說,要去地面。”

其他人一驚,看了看裝屍袋,又看了看身邊仍舊在笑的搬屍工。

有大膽的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靠近裝屍袋,碰了碰。

沒反應。

還是死人。

他鬆了口氣,轉身驚疑不定:“他們,和你說的?”

“誰們?屍體?”

搬屍工點點頭,理所當然:“對啊。都是好哥們兒,這點要求也不至於拒絕吧?”

他回答得如此自然,似乎沒什麼異常。很快,就又轉身上了貨車,邊說笑著邊把屍體往下搬。

只不過,他的交談物件並非工友,而是屍體。

其他人看著這一幕,只覺得涼意順著咧開的大衣呼呼向裡面吹去,灌了滿懷的冷風。

凍得心臟都開始僵硬。

還是其中一人率先動起來,打破了僵局:“愣著幹什麼?趕緊的!別磨蹭了,等一會兒天黑了更不好乾。”

其他人哆嗦了一下,恍然回神,也趕緊加入其中,動作比往常快了不少。

人家說的沒錯,這地方,太詭異了。現在還有點光亮,等晚上天都黑了到處看不見東西的時候……更嚇人。

不管發生了什麼,還是早點幹完早點走。

“媽的這破地方!等老子攢夠孩子上學的錢,就再也不幹了!”

有人罵罵咧咧吐了口唾沫:“遲早死在這!”

周圍人苦笑,搖了搖頭,卻沒說什麼。

但幹著幹著,卻忽然有人遲疑著停了下來。

“你們……”

他指著地面上的淤泥,疑惑問旁邊人:“你們覺不覺得,地上這塊淤泥,像老趙?”

地面上的淤泥始終在咕嘟咕嘟冒著泡,白色的泡沫堆積在淤泥邊緣和凸出的大石塊旁邊,像是組成了一張張人臉。

有的人臉像在瘋狂嘶吼,崩潰哭泣,有的像是在敲擊著地面,被關在籠子裡的囚犯想要掙扎著衝出來。

神色各異。

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臉。

太像了!

太像他們那些被暫時安置在屋子裡的工友們了。

旁邊人聞聲,也都低頭看去。

“想什麼呢?怎麼可能是人臉,你自己想多了吧?”

但也有人凝神細看,神情驚恐:“還真,真的有點像啊!”

如果只有一張人臉相似,那一定是巧合。

就算是有幾張人臉,也不過是泡沫堆積的錯覺。

誰從前沒有指著天上的雲朵說這個像什麼那個又像什麼呢?

可……如果這幾張臉,剛剛好與他們那幾個工友,全都對的上,那就不對勁了。

“這張也像!像亮子!”

“臥槽,你們怎麼都這麼說……我腳底這個,是不是有點像工頭啊?”

“我這個肯定是老李!那個是老王。草!這到底怎麼回事啊?”

有人慌了,連忙去問最開始回來的那個搬屍工:“哥們,你畫的嗎?”

搬屍工卻對身邊的混亂吵鬧恍若未覺,依舊在吭哧吭哧搬著裝屍袋。

他指著自己新搬下來的裝屍袋,對旁人說:“我朋友說他有點冷,想要進屋裡取取暖。咱們快點?”

旁人一愣,然後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立刻衝過去不由分說擠開搬屍工,將那裝屍袋猛地拉開拉鍊!

但裝屍袋裡,臉色青白的死屍依舊安靜,一動不動。

沒有想象中的鬧鬼,更沒有復活。

搬屍工皺眉,埋怨的從工友手裡拽過裝屍袋,仔細將拉鎖重新拉好,還順手幫屍體整理了下衣服。

“你怎麼回事啊?問過人家了嗎就開啟,沒禮貌!”

他像是真的生氣了,扛起裝屍袋就往外走,滿地淤泥都對他沒有影響。

可被留在原地的那人,卻覺得心臟逐漸發冷。

他注視著工友離開的背影,只覺得有什麼東西……變了。

不再是他認識的那個人,並且,周圍還多了其他什麼東西。

在他們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悄無聲息的……改變,代替,改寫。

假的也成為了事實。

那人抖了抖,顫唞著聲音問旁邊人:“你說,真的會有這種程度的巧合嗎?”

或者說,都到這種程度了,他們真的以為,是巧合?

旁邊人卻沒有回答他。

彷彿他周圍的整個世界,都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問你話呢……”

他抱怨著轉身看去,卻在下一秒瞳孔緊縮。

剛剛還站在他身邊的工友,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

可他腳邊的淤泥,卻像是多出了厚厚的一層,甚至都淹沒了他的鞋面。

他恍惚間意識到了什麼,低頭一看。

卻見到剛剛還站在旁邊的工友……那張臉,竟然出現在自己腳邊的淤泥裡。

聲嘶力竭的在怒吼,五官扭曲非人。

他抬頭,向其他地方看去,卻只看到空蕩蕩的後院,在沒有任何人。

這一次,整個世界,真的只剩下了他一個。

“你怎麼還不走?”

忽然有人從遠處問他:“所有人都走了,怎麼你還站在那?趕緊過來。”

搬屍工站在後院門口,肩上還扛著屍體,平靜的注視著他:“走吧。”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屬於人的溫度和表情。

木偶人一般的空洞死寂。

“……好。”

司機猛然驚醒,渾身發冷的往周圍看去,本能覺得危險。

但他周圍什麼也沒有,安靜得可怕。

“這麼快就幹完了嗎?”

司機嘟囔著往後院走。

所有搬屍工都不見人影。

只剩下一地緩慢流淌的粘稠淤泥。

以及……

淤泥裡,一張張擠擠簇蔟,嘶吼哭泣的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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