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轉院吧。”

展有慶說這話時,碧清的月亮,正往影影綽綽的雲層裡躲,天暗下來,藍黝黝的。

“還朝哪兒轉?”

奶奶尖利的聲音響起。

展有慶悶聲說:“市裡頭。”

“天老爺哩,我怎麼這麼命苦,生個兒子就不管老孃的死活了!”奶奶順勢往地上一坐,支開兩條腿,開始乾嚎,“為了這個婆娘,你是要把家底子掏空了,把你爹媽都逼死了才能完事呦!有慶啊有慶,你活被婆娘迷了眼啦!”

奶奶飛了口痰,又摔碗,那碗正巧砸在門口石窩子上,碎瓷跳起來,月亮也露出了頭,清光一洩,被瓷片折了,竟刺的眼睛疼。

展顏按著眉骨,這才知道,不是月光刺眼,是那瓷片崩到臉上來了。

爸爸一聲不吭,由著奶奶罵,她看他蹲在石窩子旁,黑魆魆的一團,明明平日裡看著很高的一個人,這會兒,渺小的很。她沒哭,也沒說話,門口過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最後,連月光都擠不進來了。

“小點聲兒,有慶他娘,回頭媳婦兒該聽見嘍!”花嬸朝東屋努嘴兒。

“嘖,腚上爛了那麼一大塊,可不是快那啥了,他花嬸兒,有合適的你給我們有慶留意著!這回可不要俊的,就要能幹活的,力氣夠的!”

她才十四,沒什麼力氣,奶奶跟提溜小雞仔似的,輕而易舉就把她給鉗制住了,展顏手腕疼,細著嗓子叫:

“奶奶,奶奶!”

媽摸了摸她的頭髮,說:“顏顏,去吧,唸書去吧。”

奶奶一張嘴,不僅喜歡飛濃痰,也飛碎的唾沫星子。

“嘖,再金貴的腚,這不也生這麼大的瘡,白瞎了有慶慣著她,這麼些年,擦腚都是用的衛生紙,要上天哩,我就說,作狠了天都得收人!”

展顏點點頭,她一夜沒怎麼睡好,臉色有點蒼白,兩片薄嘴唇倒鮮鮮的,天乾物燥,她舔的,又紅又疼,快要裂了。

這一年,日子難過的很。哪兒哪兒都難過,夏天發大水,冬天就得死人。那麼,城裡呢?聽書記說,城裡人都下崗啦,沒了工作,還不如莊稼人哩,莊稼人有地,有地就有口飯吃。

院牆上掛著飄蕭的乾絲瓜藤,一蕩一蕩的,鍋是冷的,裡頭什麼都沒有,只有爺爺坐大門口抽旱菸袋,他往鞋頭磕了幾下,瞧見展顏,說:

“你爸去縣醫院了,這往市裡頭轉院不知道啥時候能回來,你這,”他臉黑,說著說著就咳嗽起來了,連皺紋都跟著蕩,“等明年小麥一收,就該中考了是不是?”

“該唸書唸書去,家裡的事,不要問。”爺爺說完,又把泛黃的菸嘴塞嘴裡去了。

奶奶的嗓子像是被玉米葉刮過,尖辣辣的,一揚聲,東屋裡頭床上媽媽能聽得一清二楚,展顏也聽見了,臉上轟的熱了下,緊跟著,突然撲簌簌落下兩行眼淚,跌在細弱的手腕上--她正給媽翻身。

“我不……”展顏哭起來,她扎著馬尾,黑油油的一把子頭髮,又亮又柔順。

媽就不停地摸她頭髮。

矇矇亮時,風把天地都給颳了個乾乾淨淨,雞啊豬啊,都還縮在窩裡,沒人催著起。

月亮冷了,風颳起來,院子裡的塑膠盆,撿來的瓶瓶罐罐,全都嘩啦啦響個不停。風猛撞窗戶,玻璃就跟著發抖,展顏睡在小木床上隱約聽見老鼠在大梁上跑,一趟又一趟。

鍋裡沒飯,展顏兜裡有張五毛的票子,她攥了攥,跑廚房摸了個涼饃饃,饃饃比她的嘴嚴重——皮兒全裂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看往後連個饃都沒得吃!”奶奶不知從哪兒回來的,一把奪過饃,往籠布上一丟,拽著展顏就往堂屋去。

展有慶家裡,只有媳婦用衛生紙。用他孃的話說,就是腚比人家長得嫩。

家裡羊被人偷了,半夜的事,當時爸在礦裡上夜班,媽去追,騎著那輛破摩托,賊沒追著,卻把自己摔壞了,她傷的很重,又在底下醫院耽誤了一段時間,捱過了秋天農忙,媽已經生了褥瘡。

“想吃饃是不是?錢都被你媽那個短命鬼敗壞完了!你還想吃饃?你也往雞圈豬圈裡看看,哪個不張嘴?哪個不等著吃飼料?就你長嘴了要吃饃?”

一九九八年,一九九八年北方的鄉村,小賣部賣散稱的衛生紙,不夠潔淨,也不夠細膩,但依舊是好人家才能用的東西。

展顏被搡了一把,肩頭那隻手,是出了一輩子力氣的手,乾枯,遒勁,彷彿有著上千年的力道,比古樹還古,全都壓在此刻了。

身後抽屜被拉開,奶奶拿出了一把剪刀。

展顏臉瞬間白透了,她想站起來,被奶奶一把又摁下去。

“上學留這麼長的頭髮辮子幹什麼?除了生蝨子,就是費洗頭膏!”

說著就上了手,展顏帶著哭腔去抓頭頂那隻手:“奶奶,我不想剪頭髮,讓我留著吧……”

“你媽是個喝錢的無底洞,你這把子頭髮賣了換錢治病還不願意?”奶奶有點吊梢眼,居高臨下睨著她,展顏一愣,頓時安靜了下來。

她覺得自己似乎該淌點眼淚,但眼淚這東西也是有數的,之前因為媽的事總哭,現在,眼淚跟錢似的,總是不夠。

奶奶為了剪下的更長些,貼著腦袋剪,乍一看,人像賴皮狗,生了癬,一塊一塊的。

展顏看著自己鏡子裡的模樣,很陌生,她眉毛烏黑烏黑的,眼睛顯得更大了,好似之前沒長五官,此刻,全都露了出來一眼全看完了。

爺爺在院子裡嘆氣,說:“鉸她頭髮幹啥?能值幾個錢?”

“你知道個屁,值幾個錢?一分錢也是錢,家裡看以後怎麼過吧,全都張著嘴等著吃,人得吃,畜生得吃,糧食從天上掉下來?你想護著她,你別吃!”奶奶邊罵,邊拿細繩綁頭髮。

爺爺年輕時幹石匠活,砸傷了腿,走路成瘸子,從那以後不能負重。家裡的農活是奶奶的,她要餵牛,餵豬,餵雞鴨鵝,一睜眼就全是活兒等著她,她每天都想罵人。

天冷,空著肚子更冷。

展顏找了頂舊絨線帽,戴著去上學。

初中在鎮上,得騎腳踏車去,她的車有些年頭了,鳳凰牌,爸媽結婚時買的,當時是大物件,差點被舅舅訛了去。

“展顏,你怎麼上課也不摘帽子?”孫晚秋下課就跑過來問她。

展顏想了想,把帽子拿掉,說:“看,我剪頭了。”

孫晚秋驚呼,同學們也都看過來。

展顏臉通紅,但跟沒事人似的:“剪短頭髮也挺好。”

“那也不能剪成這樣啊,誰給你剪的?”

“我奶奶。”

孫晚秋閉了嘴,展顏有個厲害奶奶,和自己媽還吵過架,兩家土地相鄰,展顏奶奶偷挪了介石,孫晚秋她媽也厲害,立刻上門來罵,全村都來看,等著人打起來。可惜,罵到兩人都累了,坐板凳上罵,也沒打起來。

可展顏和孫晚秋打小就是好朋友,學習不分上下,不是你第一,就是我第一。

孫晚秋的媽不讓孫晚秋跟展顏玩兒了,兩人偷偷地玩兒,大人不知道。

同學們也沒湊上來問,展顏是老師最喜歡的學生,她成績好,她漂亮,她就是剪個癩皮狗似的頭髮,也好看。

“你肚子怎麼老叫?”孫晚秋悄悄問展顏,她聽見了,特別明顯。

展顏笑笑:“餓的,早上沒吃。”

“怎麼不吃飯就來上學?”

“我媽要轉院了,家裡缺錢,奶奶她不高興就沒讓我吃飯。”展顏的黑眼睛閃了閃,她別過臉,去看窗外操場上的梧桐樹,梧桐樹可真粗,葉子落了許多。

孫晚秋什麼都不敢問,她聽說,展顏的媽媽快死了,熬不過這個冬天,就算熬過了,也許,開春還得死。

真是奇怪了,熬過了冬天,春天百花開,蜂子嗡嗡叫,怎麼反倒還得死呢?

“那我下午給你帶饃饃,熱乎的,我揣書包裡拿籠布包著。”孫晚秋也不敢領展顏去自己家吃飯,她媽會罵人,丟死人了。

展顏搖搖頭:“不用,午飯應該會讓我吃的。”

她心裡並不確定,只是,不想讓孫晚秋為難。

孫晚秋堅持要帶,兩人騎著車,到了村頭往家的方向不一樣,便擺了擺手。

“展顏!展顏!”

村頭馬路那,王靜在喊她,王靜矮矮的,初三了,不到一米五,騎腳踏車永遠夠不著腳踏板,因此,總是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去鎮上唸書真是難為她。

青天泛著白,日頭底下,村子荒涼蕭條,可王靜的襖子上卻是一片玫瑰紫,成為天地間最醒目的色彩。

除了孫晚秋,展顏最喜歡王靜了。

“今天我生日,你來我家吃飯吧,我誰都沒喊。”王靜說話憨憨的,衝著展顏笑。

展顏有些吃驚,她不好意思說:“我剛知道,都沒準備禮物呢。”

印象中,小學同伴時王靜從沒過過生日,事實是,她們很少有人過生日。

“你作文摘抄本給我抄抄吧,我不要禮物。”王靜笑嘻嘻的,她推著腳踏車,玫瑰紫的襖子,一閃一閃的,同齡人幾乎沒人穿這個顏色,太老氣了。

王靜家,在村子裡是數一數二的窮。

展顏看著她咧嘴在那笑,想起她家裡的事,說了個“好”字。

王靜家住山腳,村裡只有一條主路,是柏油的,往她家裡去,坑坑窪窪,車不好騎,兩人都推著,白色的山羊從眼前跑過去,她們就要停一停。

“奶奶?奶奶?展顏來啦!”王靜衝堂屋喊人,她家沒院子,三間堂屋,東邊另搭了簡易的廚房,沒有門,拿半截籬笆擋著,不過為了防止雞啊羊啊夜裡跑進去作踐東西。

“是顏顏啊,快來快來,我這就做飯!”王靜的奶奶沒名字,被稱作王趙氏,佝僂著腰,門牙很大,中間漏了條寬寬的縫,她愛笑,見誰都笑。

“奶奶,我跟王靜給您燒鍋吧。”展顏什麼都會,她挽起袖子,就要往灶臺前坐,被王趙氏一把拉住。

“可不敢,”王趙氏的手硬硬的,抓著人,是微痛的感覺,好像村子裡的老婦人都有著無窮的力氣,“好孩子,怎麼能叫你燒鍋,你是念書的料,以後要考大學的,這手是寫字用的可不敢弄柴火,靜靜給我搭把手就行了。”

這種話,許多人都對她說過,你是要念大學的,有出息的。

“念大學也能燒鍋。”她堅定地回了句,王趙氏就笑,說,“顏顏就是最齊全的孩子,十里八村都沒你這麼齊全的好孩子,又俊唸書又行,還懂事。”

王靜在旁邊也跟著笑,不停點頭:“我就說,展顏是最好的。”

最好的什麼,她說不上來,但她心裡,展顏就是最好的。

炊煙裊裊地升起來了,從煙囪出來,往天上去,展顏跟王靜輪流拉著風箱,鍋底的火,把兩人的臉烤得發燙,再不冷了。

粥有點清,饃饃有點黑,碗卻刷洗的雪白,王趙氏剁了細細的蔥,細細的紅辣椒,滿滿一大碗,加了鹽巴,滴了幾滴芝麻油。

“顏顏,你倆吃,我去給靜靜她爸送碗飯。”王趙氏手指往圍裙上間或點著,把饃拾出來,又盛了碗飯。

王靜搶著要去:“我給爸送去。”

王趙氏不讓她去,祖孫爭執時,廚房後頭有人大喊大叫,鄰居跑過來,說:“靜兒她奶,快去看看,靜兒她爸馬上掙開跑了。”

祖孫倆兒一起往外跑,展顏也跟著。

屋後頭搭著半個草棚子,草棚子旁,石頭圍起一小片地,種著辣椒,初冬天氣,辣椒早被摘光了只剩死去的杆兒。

石頭外邊,牛筋草和豬殃殃遍地都是,枯了,黃了。它們不像辣椒,有人照料著,它們春天時發芽,長得郁郁青青,沒人管,到了秋冬,凋零下去,也沒人管,就這麼自顧自地在日頭底下,在風雨裡頭,過了一年又一年。

草棚子前,有個男人,拿粗麻繩綁著,臉黑黑的,個子矮矮的,像牛筋草一樣,很有力氣,旁邊的木樁被掙歪了。

王趙氏和鄰居上前,要重新把木樁再弄穩當些,老人不來,鄰居不敢擅自行動,村裡都說被瘋人咬了一口,會得瘋狗病,沒得治。

“這我爸,”王靜難為情地看了看展顏,“嚇著你沒?”

展顏沒被嚇到,這片土地上,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似乎都不會讓人驚奇,好的,壞的,尋常的,出格的。

“你肯定聽過,我媽生完我小妹後帶著小妹就走了,也找不著人,我爸就瘋了,”王靜腳底下踢著土塊,“我奶我爺得幹活,只能把他綁家裡,他有時好點,有時犯病,反正我習慣了。”

風吹得草棚子作響。

展顏低聲問:“你心裡難受嗎?”

“不咋難受,小學就這樣了。”王靜又衝她笑笑,“我奶說,事在人為,我要是能念好書,以後就能離開咱們村,就不用過這種日子了,展顏,你知道城裡什麼樣嗎?我以後想去城裡。”

城裡?展顏也不知道,她和王靜一樣,一出生,眼前就是這麼個世界,有人,有牲口,日升日落,春天種,秋天收,物理沒什麼用,化學沒什麼用,歷史也沒什麼用,大家都這麼過日子,誰也沒想過城裡。

可總有一天,某些人會開始想。

“我們都能到城裡去的,一定能,還有孫晚秋。”展顏戴絨線帽有點熱了,她摘掉帽子,大大方方地把腦袋露出來,忽然覺得這點小事根本不值得害怕了。

(本章完)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我一個人開啟了劍道時代

我是一隻綠螳螂

失落的機械城

無序天

四合院:逃荒來到四九城

小明飛豬

小小姐的回憶錄

Saki

藍星陷落:我覺醒了華夏眾神系統

杯酒飲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