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話劇女演員白欖,科班碩士畢業後,就在中國話劇圈內打轉,二十多年來不是沒磨出過好作品,但仍逃脫不了籍籍無名的命運。編制的好處是鐵飯碗,即使她的劇開演時部部門可羅雀,她也總不至於餓死自己,但看到越來越多的同行獲得熒幕銀屏的橄欖枝,從而一舉大爆時,她也還是會心生暗羨。

其實她的演技是很上游的,去單位食堂打飯,誰都叫她一聲“白老師”,新的畢業生考進來,或者有什麼娛樂圈的小生小花臨時籤進來,也常常請她當表演老師——當然,這裡面有部分原因是她不紅。戲不多,所以不忙,像根針,被領導捏著見縫插。

那個尋常的下午,她走下排練廳舞臺,走到環形座位的一角,準備出去抽根菸時,光從應急通道的門縫中漏進來,照亮了座位上沉默儒雅、皺紋道道冷峻的人。

那時她並沒有立刻反應出眼前這個人是誰,也並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但身體卻驀地抖了一下,彷彿感知到了命運的降臨。

命運果然對她透開了一道窄縫,現在,她站在慄山的片場,正為進組後的第一場戲深呼吸。

其實她三月初即已進組,進組後,慄山讓她觀察,這個村子和裡頭的人,是她天然的教習所。白欖在白天觀察,晚上推敲劇本,找慄山聊戲,也找姜特聊戲,但直到正式開拍第一場,她也沒跟應隱面對面深入聊過。

她第一次見應隱,是進組的歡迎宴上——當然,在如此貧瘠的小山村,所謂的宴席也不過是一圓桌入鄉隨俗的飯。她很漂亮,漂亮得不應該成為實力派,那麼廉價的燈光下,她的鼻、頰、頦也都還是瑩瑩薄薄一層水光。別人說什麼美人在骨不在皮,在她身上不對,她是肉、骨、皮,都美。

白欖看過她的戲,也不是沒崩過,不過聚光燈和鏡頭都偏愛她,所以戲崩人不崩,走到哪裡,眾星拱月。比起演員,她其實更適合當一個明星,怎麼野心這樣大?偏偏要當影后。

“白老師。”影后衝她伸出纖纖手。

這是白欖入組許久後正式開拍的第一天,雖然應隱跟她的對手戲在六場之後,她仍然早早到了片場,在棚下觀摩她的表演。

哈薩克人對於姻親是慎重的,諺語說,“婚訂百年,親訂千年”,結了親便是家族之事了。即使進入二十一世紀,在現代文化的交融衝擊下,哈薩克族的離婚率,也僅為%,是唯一一個離婚率低於全國平均的民族。

那麼……影后抗拒入戲,就是因為談了這個身份尊貴的男朋友?很不敬業,但符合白欖對這些演藝明星的認知和預設印象。

她果然吃了一半就離席了,對慄山和製片人分別告別,最後對一桌子的人欠了欠身。白欖後來才知道,她離席是為了去做心理疏導。聽聞醫生是她自己帶進組的,符合大明星的金貴講究。

晴天白日的,那雙眼珠真像死魚眼,凝滯著,一心一意窺探,臉上的風霜皺紋堅硬、刻薄、紋絲不動,獨有視線緩慢轉動。

辭職的訊息在院內轉了一圈,“演二代”“演三代”們對她側目而視。

接下來三條,是應隱和白欖的對手戲。

俊儀倒有些天真的費解,快人快語:“你拿了那麼多獎,又不是水的,她在話劇圈混了二十年還沒出頭,難道你還演不過她?”

影后在笑她?笑她不自量力,還是說,單純只是憐憫和同情呢?畢竟她坐在家裡,主演片約就源源不斷,而她卻要辭掉鐵飯碗來爭一個三番配角。相比於別人的不費吹灰之力,她的踮腳孤注一擲,本身就是一種狼狽和窘迫。

在白欖為努爾西亞所寫的人物小傳中,她寫道:“努爾西亞的目光如白色膠帶,那是一種魚肚白色的白。死物的白,變成了雙面膠的白,她精神上的死亡,死死地粘連住她的丈夫、她的兇犯哈英。”

遇上趕馬出去刨食的村民,她收回神情與視線,自在地寒暄兩句。

白欖飾演哈英的前妻努爾西亞。因為哈英堅持離婚,他們成了村子裡五十年來第一對正式離婚的夫妻。

白欖聽出來了,輕熟的聲線,漫不經心的語氣,是那位影后。

“別看啦,山上呢。”村裡男人躬著肩背,笑談中帶有聽得出的奚落。

吃過了席散場,製片組那兒派了一個製片助理陪她熟悉村子,交代起居細節。夜色中,不見人影,光聽到哪裡一道人聲:“聽說白老師是辭了編制,破釜沉舟來演的……”

傳統哈薩克婦女身上揹著族權、父權、夫權以及教權的規訓,被視為“資源”。在曾經,哈薩克族流行一句民諺,稱:“女人的一條腿如果屬於她的丈夫,那麼另一條就屬於她丈夫的氏族”。在一種名為“安明格爾”的制度下,如果婦女不幸守寡,她將由丈夫的兄弟繼承,或者叔伯長輩,如此順延,直至這個氏族內的最後一個男人。

努爾西亞笑笑,刻板下臉,抱著木盆轉過屋子。

戲一條接一條地過了,間隙中,除了工作人員將新雪覆蓋腳印的撲簌聲,現場雜音很少。應隱走到監視器後,跟慄山一起看回放。她心裡沒設防,冷不丁被鏡頭裡的那雙眼嚇了一跳。

有什麼辦法?她要教幾個來鍍金的偶像演戲,自己的劇目無限期讓道停排,慄山的片又是港資出品,根本就沒在大陸立項,組織上怎麼會批她去演?就算偷偷去,屆時赴海外一宣發,但凡有一點苗頭不對,對她這種體制內演員來說,都是重大行為失當。

她反覆地窺探哈英。

白欖在片場遇見過商邵幾次,他出現,只是為了接她收工,護她去見心理醫生的短短几百米路。白欖沒太有機會看清他正面,只知道他身形優越,話不多,抽菸時,垂眸從白瓷煙盒中傾出一支,腕骨輕微一翻,將煙咬上嘴角,有一股充滿餘裕的慢條斯理。

她跟俊儀說,白老師是辭了編制來出演的,破釜沉舟,這樣的勇氣讓她敬佩。慄山看遍了話劇圈的演員,幾千個,最後認擇了她,這本身就是一種認可。

製片助理頭一遭聽說,一瞬間十分訝異,壓低了聲音感慨:“白老師,這你犧牲可大了。”

白欖輕捏著握了一握,知識分子恰到好處的清高,蒲草對啟明星的微微不自在。頸項很重,想卑微地低下頭,但她持住了自己,微笑平視她。

開拍前倒數兩分鐘,妝造助理最後一次補妝後退下,白欖脫下羽絨服,輕輕吁氣。她沒有助理,由實習製片暫代,但人家小姑娘也顧不上她,因此她是自己將羽絨服卷好後放到月亮椅中的。

“好各組準備,五分鐘!”現場副導演的聲音透過擴音喇叭傳來。

也有時,她走到視窗,目光從洞開的窗戶中觸角般伸進去,逡巡一陣,看到哈英搭在椅背的褲子和皮帶,把凍得發燙的手指頭伸進冰水中,下意識地攪著。

慄山點點頭,“她演得很好。”

應隱笑了起來:“電影和舞臺劇的表演是截然不同的,這方面我的經驗為零,她是老師。何況,演戲不是賽跑,哪有什麼誰演得過誰?”

白欖是善於觀察的人,一個動作就能看穿他的沉穩與從容。顯然,他有自己的空間,站在高處的腳從未曾挪下一步。

白欖扯了扯唇角,當笑過。

應隱抓緊了手中的熱水袋:“尹雪青承受不了這樣的目光。”

這樣的鏡頭有好多個,反覆重複,有時她一邊走一邊側目,將視線探過去;有時她走得近了些,仰起下巴,目光用力。

被哈英堅持離婚的努爾西亞,如同一個好端端的、卻被遺棄的“資源”,她成了村子裡的透明人,一道淡白的影子。這個村子繁衍了上百年,三四百戶人家,地底下枝葉相連,努爾西亞,成了當中唯一一片凋零的葉子。

除了那一晚,白欖再沒跟應隱正面交流過。倒是從劇組的隻言片語中,更知道了她的一些故事。譬如最開始拍攝時狀態很不好,抗拒入戲,導致進度延宕很久;比如原本是有跟組心理醫生的,但影后不滿意,給開了,另帶了人過來;再比如除了醫生,影后還帶了男朋友陪伴在側,一待就是快一個月。

今天的一連幾條都是努爾哈英的獨角戲,拍攝她從村頭溪流裡汲水,抱著木盆回去時,經過前夫哈英的木屋,將目光黏在上面的戲。

在演員副導演的排程聲中,她人生中首度走到鏡頭前,並鬼使神差地回頭,瞥了眼應隱所在的方向。

“白老師累了,一路過來,很周折吧?”影后關切地問,注意力似乎有些遊離,看上去力不從心。

這樣違揹人倫的制度雖已消失,但觀念的變更迭代,卻需要更漫長的時間。

“這部戲有點舞臺劇的風格,虛虛實實,象徵隱喻。窺探的視角無處不在,就好像觀眾在看戲,所以表演上最好也能有一些舞臺劇的突破。這方面我不擅長,問了柯老師好多次也不是很醒悟。白老師很厲害,我要看看。”

“怎麼樣?”慄山問。

慄山把白欖叫過來:“眼神像觸角,要讓觀眾看到介入的層次。尹雪青第一次跟她視線交鋒,只覺得不自在,第二次,她覺得這女人奇怪,是不是精神狀態不對,但你衝她很客氣很正常地笑了,第三次,從窗戶窺視進去,尹雪青和哈英正在溫存說小話,雪青回頭,被你嚇得劇烈一跳。你在第三次,把你所有的刻薄、惡毒、偏見,都釋放給她。”

白欖認真聽著,到最後一句,她有些錯愕躊躇。

“慄導,我聽說,她在看心理醫生……要不要收著點演?我看過她一些訪談,她的入戲方式是危險的。”

慄山瞥她一眼:“你不嫉妒她?你很有才華,充沛的觀察力,敏銳的洞悉力,但時運不佳,在鏡頭前欠缺個人特質,所以被埋沒了這麼久。她跟你不同,十七歲就一鳴驚人,名利雙收,拿獎,風光無限。兩種人生,憑什麼?她技巧也並不比你成熟,只不過這個圈子總是優待長得好的。正如尹雪青怎麼偷竊了哈英?無非是她長得好,夠騷,懂調情。哈英跟觀眾一樣,說什麼自我覺醒、精神上的契合,說出花來,無非是她漂亮,而你不夠漂亮。”

白欖啞了啞,嘴唇動了動,但說不出話。

她目光裡像有大廈傾倒。

慄山淡淡地說:“去吧。”

白欖魂不守舍地去了,一連ng五次,慄山的聲音傳遍片場:“怎麼,你上午不是演得很好?現在是要跟影后對戲,你接不住,自卑心虛是不是?現在離太陽落山還有兩個小時。”

現場鴉雀無聲。

他在push她,用最令人難堪的壓力。

沈喻出來曬太陽,順便看看他的病人。聽到聲音,他輕抬唇角搖了搖頭。這裡有一柄比他更準的心理手術刀,卻是殺人不見血。

雪上腳印再度被覆蓋好,場記入鏡,打板聲落。

從窗框的視角延伸進去,尹雪青和哈英正溫存。尹雪青雙手圈著哈英的脖子,貼著他耳朵耳語,哈英不住將親吻落在她的面頰上,總是很沉默的面容上,流露出溫柔與不捨。他即將再度上山巡視護林,兩人要告別兩天。

在如此沉醉的氛圍中,尹雪青聽到窗外一連串咯吱咯吱的踩雪聲,有什麼腳步在靠近。她沒有在意,直到莫名打了個冷顫,她下意識回首瞥去,看到窗戶上探進來的臉和視線,引著頸,向下撇著嘴角,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神。

尹雪青嚇得身體一抖,是真被嚇到了。她倉促地推開姜特,在這視線中後跌幾步,撞翻屋裡凳子。那道視線停在她臉上,將她豐腴曼妙的身體掃視一圈,輕蔑、鄙視又古怪地收了回去。

努爾西亞完成了她的又一次窺探,理所當然又順理成章,並不覺得自己在窺私。

因為她自己就是一個被村莊窺私後,異化了的人。

“神經病!神經病……”尹雪青抓起梳妝檯上的面油,追到視窗,發著抖砸了出去。面油在雪地上砸出一個深坑,什麼聲響也沒有。

慄山的“咔”聲落下時,應隱渾身還在發抖,不知道是冷還是怕。她交錯抱著雙臂,雙目空洞,好像忘記眨眼,求助無依地、下意識地看向姜特。

姜特義無反顧地抱住了她,直到兩秒後,他聽到一聲:“放手。”

那道聲音沉冷,當中的情緒很穩,卻有無窮的壓迫感。

只要是生活在草原的動物,對獅群都有著本能的臣服,那是刻進基因的遺傳性記憶。

姜特捏緊了拳,卻不得不鬆開懷抱。下一秒,他和劇組所有人,一起看到應隱被對面的男人圈入領地。

他握住她的雙臂,視線望進她眼底:“看著我,應隱。”

應隱的目光艱難回焦,眼前光點模糊,晃動不清。

耳廓被他溫熱的唇壓住。

商邵一字一句,溫柔、語速勻緩地說:“我就在這裡,你看我一眼。”

“嘿不是斷了,怎麼又在走秒…”大攝蔡司出聲,但話沒說完便聽到“噓”了一聲。是從耳麥裡傳出的。慄山坐在抱臂坐在攝影機後,命令他:“繼續拍,先不要關機。”

商邵固執地等到了應隱目光的回焦。

他在她瞳孔深處看到自己,才沉穩地、商量地半哄著問:“我們去找沈醫生,好嗎?不怕。”

應隱過了一秒,遲緩地點了一下頭。

“商邵。”

“噓。”商邵的指腹停在她嘴唇上,很剋制地輕揉了一下,“今天也做得很好,晚上想吃什麼?你最喜歡的普羅旺斯西紅柿好不好?”

俊儀上前來,展開羽絨服要披。商邵接過,為應隱裹上,手臂緊緊箍著她的肩,在整個片場的注視中,他另一手攏蓋著她的臉,護著她走出布光燈。

“慄山是不是快殺青了?”商陸忽然問。

他剛製作完那部在喜馬拉雅拍攝的紀錄片電影,歇了沒兩天。寧市的四月已經很熱了,太陽曬得人發燙,他半躺在雲歸別墅的二樓泳池邊,將手中書頁啪地一合。封面上,《羅生門》、芥川龍之介幾個字在絹面上燙金。

“不知道,怎麼?”柯嶼抬眸。

“有個點子,想找他聊聊。”商陸已經起身,叫過管家明叔:“明叔,看看飛新疆的機票!”

“你等等,”柯嶼制住他,艱難捋了會兒:“你跟慄山,是完全兩個風格的導演,你不是覺得他商業性很濃嗎?”

一個形式主義,一個現實主義,一個是排程大師,一個是堅實的天才,一個商業性蓋過文藝性,一個反過來。要說唯一的共同點,那就是兩人在片場都挺費演員。

“對,所以我覺得如果一個羅生門式的故事,由我拍前一半,他拍後一半,會很有意思。羅生門,羅生門……”商陸哼笑一聲,“不錯。”

明叔已經過來了,將機票的班次彙報給他。

柯嶼已經僵硬起來,咳嗽兩聲,問:“你直接去片場?等他殺青了再聊,不好嗎?”

“好,但我要先看看他的工作方式,這樣子我在寫劇本時,才能更貼他。”

“他準備退休了。”

商陸十分冷酷:“還沒老年痴呆,退什麼休?不是說要拍到八十歲?還早。”

媽的……

柯嶼絞盡腦汁。商邵也在片場!

“應隱的戲,”商陸回過臉,雲淡風輕中些微的不情願:“你要不要去探班?”柯嶼:“……”

斬釘截鐵的一句:“不了。”

“真的?”商陸眯眼,“這部片聽說拍得很難,你不去關心關心她?”

柯嶼清了清嗓子,頂住他目光的審視:“不用,我怕冷,那裡雪還沒化。”

商陸:“……喜馬拉雅哪座山不比那裡冷?”

柯嶼一本正經胡謅:“對,所以我凍出心理陰影,看見雪就不太好。”

考慮到這趟行程確實不會怎麼舒服,商陸就沒有堅持,徑直讓明叔買明天的機票,同時預定一架直升機,好直接帶他去片場。

柯嶼點開給商邵通風報信的對話方塊,打了幾個字,又停了下來。

等等,為什麼要給大哥通風報信?總要見父母的,到時候他們全部皆大歡喜,只有他在商陸這裡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一聲手機鎖屏聲。

柯嶼愉快地關了手機,愉快地親自給商陸收拾行李,再在第二天一早,愉快地揮手送他去登機口。

三個半小時後,商陸落了地,從行李箱裡取羽絨服時,看到了裡面包著的一串菩提佛珠。

商陸:“?”

什麼玩意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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