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拍戲是很無聊的,要是在城市裡還好,收了工還能吃吃宵夜喝喝酒,在這樣的窮鄉僻壤荒山野嶺,一入夜就兩眼一摸瞎,不給自己整點樂子,兩三個月的日子根本過不下去。

給小木屋按別墅區的方式劃分單位,就是劇組找的樂子之一。否則單說哪哪哪,費勁;劃拉片區、立個單位,一目瞭然。a座13棟,那就是第一溜兒數下去第十三座小木屋——劇組的五個飯堂之一。

負責燒飯的是在阿恰布就地找的婦女,做的新疆當地菜,每天早上烤饢配奶茶,中午燴麵片燻馬肉,晚上大盤雞手抓羊肉改善伙食,再喝幾盅小酒,香是真香,胖也是真胖,一個月下來,人人腰上三圈肉。

攝指老傅嗟嘆一句:“過年了不想吃肉,就盼著來點兒素的,奶油小白菜,白灼油菜心,薑汁炒芥藍,薑蓉水芥東!嗐呀!”

後頭跟著的攝影組燈光組都會心笑起來,羅思量“呵!”一聲,“您瞅瞅就知道了,今晚上這年夜飯,正宗咱嶺南風味啊,包您賓至如歸!”

他一地道的北京人,說一句“正宗咱嶺南風味”,讓劇組都大笑起來,“您是哪門子的嶺南人?陳公祠的門朝哪邊兒開?”

其實每日收工後,各組清點器材、整理素材、養護裝置都還得再用上好大一會功夫,今天新年夜,是慄山特許,大家才放開了,得以先吃完飯喝完酒後再去忙活。

“雖說年味是越來越淡,但怎麼著也是一日子……”羅思量說著,音量低了,又呵出一口氣,快意敞亮地說:“想倆孩子咯,每逢佳節倍思親嘛!”

似乎是心有靈犀了,這條蜿蜒了百十號人的的路,歡聲笑語悄寂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高高低低的聊電話聲。

商邵聽明白她的意思,“不礙事,事急從權。”

那裡冷,貼了窗花的玻璃上滿是霧氣。

應隱:“……”

“吃過了。”

“我的意思是,”商邵捏緊了她的手,“你要是現在還不承認我的身份,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

應隱“嗯”了一聲,被他聞著,似一朵只給他聞的花。

“這裡條件很差……”她解釋著,有些微窘迫。

商邵聞言,失笑一下:“你想什麼了,嗯?”

屋子裡漸漸暖起來,以至於窗戶的霧氣更重了。

“確實是慣例。”

商邵解著她的外套,將屬於尹雪青的衣著一件件剝了,怕她冷,留了一件黑色保暖衣,左手隔著這層,將搭扣熟練地捻開。

“那你……出來得這麼匆忙。”

推門進屋,體感比外面還要更冷上幾分。應隱第一件事就是開油汀,先蹲著烘一陣手,等緩過勁兒了,才起身脫衣。對於哈薩克人來說,床既是床也是沙發,鋪蓋一卷,露出底下的花色墊毯,便可用來會客。因此,這小小一方臥室裡沒有拿來坐的地方,商邵只能斜倚著站在窗邊。

她抖得厲害,一陣一陣的,細密。商邵不問她是不是冷,而是將一旁的黑色大衣展開,為她披上。那上面還有他身體的餘溫。

“喜歡,所以換一支。”

應隱認命似的,坐到他腿上。

“你家裡人該吃完年夜飯了?”應隱問,講話呵出白色輕霧。

應隱驀地更劇烈抖了一下,仰起的臉上雙眼緊閉著,沐浴著白熾燈的冷光。她不知道做什麼,只一味地用雙手捏緊大衣領口,好不讓它滑落。

應隱跟商邵走在最後面。

商邵脫了大衣,依言坐下,長腿支著。應隱轉身想走時,被他牽住一手。他看著她眼,把她拉近身前。

商邵不再說話,大庭廣眾之下,他牽住她的手。他寬厚的掌心擁有與天氣截然不同的溫度,將應隱的手完好地包住,指腹摩挲著她蔥白的掌尖。

她唇都被他弄腫,哪有不出戲的餘地。

“演戲的時候也這麼香?”聲音低得若有似無。

商邵瞥她,淡淡但具有威懾性地問:“你是不是還沒出戲?”

她含糊其辭,商邵也不逼她。下榻的木屋近在眼前,劇組已經在前頭路口轉彎了,獨有緹文在等著,見了兩人,招呼道:“你先卸妝換衣服,我們先過去,導演主創組在16棟。不急,慄山說等你到了再開動。”

“需不需要我提醒你,劇組現在都知道我們的關係了。”他問。

“他們還在等……不能讓他們再等太久的。”應隱不自覺吞嚥一下,沒讓他看出來,但那份不自在可太明顯了,臉上的紅潮,目光的躲閃,都那麼動人。

應隱將自己那床被子收拾掉,請他坐。

沉甸甸的重量,讓商邵的每根骨頭都覺得久違。

她要先回去卸妝換衣,之後再赴宴,順路,便聽著他們熱鬧了一路。不知道是出於什麼默契,全劇組的人都離他們數步距離,不提慄山,就連莊緹文和俊儀兩人也並行說著私話,把他們兩個甩在了身後。

他喉結滾動著,幾乎要逸出舒服的嘆息,將人結結實實地抱住,閉上眼,鼻尖抵著她仰起的下頜處,嗅著。

“我會跟他們打招呼,讓他們不要拍你的照片,也不要亂傳。”應隱擔心的東西可以說是風馬牛不相及。

奇怪,分明只是分別一個月之久。

應隱發起抖來,他還什麼都沒做,她卻有暖流。過了一會,格紋裙尚且地好端端穿著,上衣卻被推上去。

他盯著她,說:“坐。”

“我總是給你添麻煩。”

應隱目光亂閃,躲著:“什麼身份……”

他的拇指摩挲著她溫溫涼的指尖,察覺到她想逃,手上更用了力。被他沉如山霧的眼目視一陣,應隱已經心跳紊亂,招架不住。

“你不喜歡的話……”

“我記得小島跟我說過,你們家人很注重過年,大年三十是一定要團圓的。”

披上後,他一手隔著大衣攬住她,用那隻纏著領帶的手托住,吃上去。

唇齒溫熱的吸吮與舌面的摩攃都停了,他問她:“你現在告訴我,做這些事的時候,我們是什麼身份?”

他現在講道理越來越厲害,從容不迫,守株待兔,迂迴極了。

應隱睜開眼眸,深深地凝望他一陣。

過了一會,她親吻他的紋身,將唇印上去,吻那一串“未經審視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古希臘文。

“應隱。”商邵叫了聲她的名字,喉頭咽動,眸色已經沉了下來,半眯著。

他沒阻止她,垂眸凝視著她動作,渾身肌肉失控地緊繃。

房間裡安靜得很,劇組的歡騰聲氣遙遠而隱約。她不知道商邵忍耐得心頭火起,聽到他低啞著說:“別吃了。”

應隱被他一摟,折著腰跪進他懷裡,被他掐住了下巴深吻。吻一陣,她氣喘吁吁,眼圈鼻尖嘴唇哪哪都紅,“你不喜歡?”

“喜歡。”商邵回得簡短但明確,“但沒這麼快。”

應隱:“……”

“除非你不想去吃年夜飯了。”

“不行!……他們會想歪。”

商邵幫她整理著衣服,深色的眼眸看她數秒,微抬唇角:“也不算想歪。”

“是你過分。”應隱含糊著控訴。

“是我過分。”他承認得眼也不眨。

“問就問,非要這麼問……”

“你呢?回答就回答,這種方式,是不是太委屈自己?”他指尖輕觸上她的唇角。那裡顯然比別處紅,似有細小的傷。

這才哪到哪。他甚至都沒動。

應隱咬住一點唇。商邵揉著她泛著水光的唇,眸底顏色又沉了:“好吃嗎?”

在他這一問中,應隱几乎受驚,臉色緋紅,無措的模樣。商邵用吻安撫她,吮她的耳垂,吮一陣,柔緩地抱住:“明天醫生就來,答應我,好好吃藥,好好看病。”

“這個嗎?”應隱的指也輕碰上唇角,“沒有這麼誇張。”

商邵:“……”

被他極度無奈地看了一會,應隱才明白過來。她心裡條件反射地一緊,為他知道了真相。又隨即鬆弛下來,因為他總是未雨綢繆,事,也總會知道。

對於抑鬱和雙相病人來說,心理醫生好不好是其次,關鍵是彼此之間的信任。建立信任的過程是痛苦的,也是艱難的。他們畢竟不是逢人就開啟心扉,而有的醫生充滿了高高在上和厭煩,總在審判病人的病言病語,相當於加諸了二次傷害。

應隱卻乖巧地點點頭,說:“我會信任他。”

只要是他信任的,她就信任。

“是沈喻嗎?你看的那個。”

應隱一怔,唇抿著,眼睛卻懵懂地瞪大。

商邵通知她:“他明天下午四點的飛機。”

“你把他叫過來了?不對,你怎麼知道是他?”

商邵心裡一靜:“我爸爸告訴我的。”

應隱臉上表情蒼白地凝住。

他爸爸?那個嚇人的、讓人連頭都不敢抬的男人?

“他早就知道你的病,是他告訴我的。”

“所以你今天來……是不顧他反對來的。”應隱一眨眼,眼眶已經溼了。沒有一個父親能接受未來兒媳是這樣的病人,何況是商家這樣的頂級豪門?她幾乎已經想象到了所有的真相。明明不想給他的父子關係雪上加霜的,卻還是弄巧成拙。

“他不反對我們。”商邵屈起的指側在她臉頰滑過:“他祝福我們。”

卸妝不費什麼功夫,應隱草草洗了臉抹上面霜,最後換上了自己那件綠色大衣。到了吃飯的地方,不算遲到很久,導演組和主創們都在喝茶閒聊。

羅思量真不算誇海口,為了這頓年夜飯,他跟生活製片也算是用盡了心思,桌上連幹鮑燉鵝掌這樣的粵式功夫菜都有,燒臘拼盤也很有模有樣,老傅點名要的水芥東、白灼菜心,還有那沙拉汁拌冰草,鮮靈得不行。

應隱合掌抵著下巴,驚喜道:“糖拌西紅柿!”

羅思量咬著煙笑夠嗆:“我就說應老師最好養活,一道糖拌西紅柿就高興了。”

老傅招呼著:“來來來,大家上桌,隔壁都已經二兩下肚了!”

俊儀勤快,把幾瓶陳年茅臺開了,還搭著些紅酒和威士忌,洋的紅的白的擺在一起,大有不醉不歸的架勢。

慄山原本是不好酒的,今天卻也高興,晃點手指警告道:“別打我主意。”

“不敢不敢,”副導演推他落座:“灌醉應老師,那明天不也一樣休息嗎!”

滿堂喝彩一陣,都鼓起掌來,起鬨地看向應隱。

“我看難,應老師今天是有人護著的。”

商邵知道他們在點他,氣氛冷了一下,都等他反應。他慢條斯理地脫下黑色大衣,極矜貴地輕頷首一下,道:“她酒量不好,有什麼衝我來。”

有他這一句,剩餘人都“好!”了一句,副導演一揮手:“那就一起灌!”

座位明面上沒講究,實際上都在大家心裡。慄山自然坐主桌,莊緹文這個總製片坐他左手,右手邊則是應隱,她旁邊本該是姜特的,但商邵在,所有人都推他坐。

劇組都是酒蒙子,沒一個不好酒的,今天有了特赦,都卯足勁兒了喝。平心而論,商邵完全沒喝過這種陣仗的酒。肚子裡沒墊幾口,已經三杯下去了,一杯慄山起頭,敬新年,一杯緹文起頭,敬專案,一杯副導演起頭,敬電影大賣。

應隱雖然好酒,但對自己斤兩很有數,回回只抿一半,被羅思量眼尖捉到了,道:“應老師不局氣啊!”

俊儀肝膽相照義薄雲天,噌地站起來:“我幫她喝!”

老傅“嘖”一聲:“不懂事呢小俊儀?下去!”

俊儀哐當一下坐回去了。

應隱端起杯子:“我自己喝我自己喝……”

不知誰起鬨,擲地有聲一道:“姐夫喝!”

這裡頭除了俊儀緹文,個個都比應隱大,一聲姐夫叫得應隱一口酒嗆出來。她臉色瞬時紅了:“別亂叫!”

慄山端起杯子:“上回在寧夏,他不是介紹你是他未婚妻?那麼我看是沒叫錯的。”

他很少湊這種熱鬧,冷峻儒雅是他的貼身標籤,沒想到一開口就是一條重磅爆料。席間皆靜,只一秒過後,更沸騰起來:“未婚妻!慄老師都開口了!”

羅思量轉向商邵,正是酒壯人膽,他也顧不上什麼敬重什麼卑恭了,問道:“我們說了不算,得您一句準話——您說,我們到底有沒有叫錯?”

緹文目瞪口呆一臉茫然。這什麼時候的劇本?

應隱快把一張餐巾玩皺,掌心潮得不行,心想,那是場面話,他們現在才重新在一起,還有許多問題要解決,還有病,有家人,有……

冰涼的手背被他掌心覆住。她心底的聲音風暴都靜止了。

商邵兩指壓著紅酒杯的高腳,將之輕輕前推,示意旁人給他斟滿。

頷首道:“沒叫錯,應隱,是我的未婚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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