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應隱進了會場坐下,過了一時片刻,身邊那個座椅還是空蕩蕩的,她才回過神來。

商邵怎麼沒來?

她從晚宴包中摸出手機,給他發微信:「商先生,你先回去了嗎?」

星河獎的頒獎順序是演技獎和技術獎穿插著頒的,當然,最大的懸念最佳影片,還是放在壓軸。此時才近九點,還有好長一陣子才結束。

臺上沈籍風度翩翩,謙遜又幽默,引得臺下陣陣會心笑意。

應隱掌間握著手機,過了幾分鐘才等到商邵的答覆:「在外面抽菸。」

鏡頭掃過,應隱將手機滑進晚宴包中,定下神,做出聽得十分認真的模樣。開獎時刻到來,最佳攝影獎不負眾望,如潮的掌聲中,應隱悄然起身,從會場側門低調地離開。

寒潮走了,夜晚暖潮浮動,溫暖的溼氣氤氳,讓人疑心到了春天。空氣中蓬著不知名的果木樹香,她推開玻璃門,來到這條走廊的盡頭。

露臺上空無一人,只有牆角的菸灰缸中倒碾了一截煙尾。

“最近還好?”

“我在臺上看到你出來了,剛好想抽菸。”沈籍夾著煙,掌心向上遞給應隱:“抽麼?”

“我擔心過。”

但導演嚴格,不摻沙子。

“假的。”

應隱想直接就走,又遲疑是否該再關心幾句他妻兒老小。搜腸刮肚間,聽到沈籍叫她一聲:“小隱。”

應隱伏上欄杆,在溫潮的風中站了會兒,撥電話給商邵。

“你走了?”

應隱條件反射地望過去。

“是嗎,我看你跟宋時璋緋聞傳了這麼久,還以為是真的。”

她緊緊攥著手機,匆忙中按下一位手機側鍵,以為將電話結束通話。

“真的走了。”

應隱頓了一頓,又問了一次:“真的走了嗎?”

“記不清了。”

黎美堅,是他們那出戏的女主角之名。

“還好。”應隱話趕話地回著。

應隱搖頭。

尺度戲那麼多,每每清場,聽著攝影機運轉的聲音,看著賓館吊頂上那翡翠琉璃燈,應隱眼前總浮現出片場外,沈籍老婆的那一雙眼。

還想說什麼,冷不丁背後響起一道聲音:“夜裡涼。”

再開口時,她聲音透出不自然的緊張:“沈老師。”

“為什麼魂不守舍?”

他那頭也很靜,問:“怎麼?”

避嫌三年,無論什麼場合下相遇,他們都不說話、不寒暄,別人提起合作,他不說話,她記不清。

那麼這麼靜,應當是在車廂中。

沈籍停頓一下,將煙咬上唇角,垂著那雙深情的眼:“她很好,已經不怎麼在我面前提起你了。”

一支菸的功夫,敘舊太短,寒暄太長。

“走了。”

沈籍笑了一笑:“還以為你什麼時候開始抽菸了。”頓了一下,他低沉了聲,有些溫柔地問:“是不是有兩年了?沒這麼面對面講過話。還是三年?”

拇指移上通話記錄,正要點開時,身後再度有了聲響。

“沈老師。”應隱打斷他,很迫切地岔開問:“嫂子還好嗎?聽上次晚宴說,她剛懷了二胎,孕吐很嚴重?”

如今猝不及防遇上,沉默倒顯得真有什麼。

她和她,都沒有辦法。

沈籍的老婆在片場防她防成什麼樣了,拍攝時,那道視線比攝影機的存在更驚人,如火炬。在那樣的視線下,她常常覺得自己衣不蔽體,是個不足為信的婊子。

應隱嚇了一跳,回過身,見下了臺的沈籍站在這兒。

他老婆後來接受採訪,問擔不擔心老公因戲生情。她笑顏溫婉:“不擔心,沈籍不是隻喜歡身體的膚淺男人。”

沈籍最終遙望著她雙眼,念出一個陌生的名字:“美堅。”

應隱的雙肩顫了一下,扭過頭來,怔怔地看著商邵。

剛才情急之下掛了商邵的電話,既唐突也冒犯,不知道他會不會生氣?

但突然被掛了電話,他竟然也沒有再重撥回來。

應隱點了下頭。黑色玻璃門外人影離去,她舒了一口氣,在夜風中站著。

沈籍終究是沒能抽完這支菸。在應隱告辭前,他先捻了那剩餘的一長截,說:“我先走。”

應隱訕笑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這裡空曠,幽藍的夜空漫無邊際,但她彷彿無地自處。

他身上沾著夜露潮氣。

這人走到哪兒,都是出大廈入車,出車廂入廈,鞋尖不沾塵埃,對地毯的腳感遠比對水泥路面更熟悉。

應隱想不通,一個本該坐車離開的人,怎麼會沾了夜露?

“你不是走了?”

“又回來了。”

“走路離開的?”應隱不解。

“交通管制,走回來的。”商邵輕描淡寫地說。

幾百米的距離,一路紅燈長龍,街道水洩不通。

司機將他在路口放下,他走回來,司機則繞遠道,慢慢地再轉回劇院的地下三層,以待接他。

待慣了高樓,習慣了自雲端俯瞰,商邵是有段時間沒在街邊走過了。

人行道上電動車飛快,如箭矢般飛掠過棕櫚樹的葉影。

他一邊走,一邊心口發沉地聽著電話那端。

那是種惴惴的、如同沉了水的感覺,發著悶,讓他呼吸不暢。

腳步越走越慢,最終不自覺停住。

電動車一聲尖銳長鳴,在那聲“美堅”中,他條件反射地結束通話。

“為什麼回來?”

“忘了一件東西。”

應隱料想他也不會為了自己去而復返。但剛剛見了他的第一秒,心裡是有期待的,藏了一些半高的雀躍。

她抿了抿唇:“忘了什麼?”

商邵不答反問:“為什麼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沒有。”

商邵沒有強行要她承認,散漫地岔開話題問:“剛剛在走廊上,被打斷前,你問我什麼?”

“我問……”應隱磕絆住,回想了一下,敗下陣來:“……我問了什麼?”

不過二三十分鐘前的對話,她就已經忘了個乾淨。否認自己心神不寧,還真是很沒說服力。

“你問我為什麼還跟前女友藕斷絲連。”

“啊?”應隱更努力回想:“怎麼會?無緣無故的。”

“因為我在跟我妹妹打電話,你誤會了。”

應隱終於想起來,什麼“住過來”,“babe”之類的,心底窘了一下:“是,我誤會了。”

“我前女友快結婚了,我跟她沒有什麼聯絡,不存在藕斷絲連,也沒有所謂的分手後還是朋友。”

應隱點點頭。

“你覺得,我是那種會跟已婚人士再續舊情的人?”商邵引著話題,不動聲色的。

“沒有。”應隱矢口否認。

“還是說,”商邵停頓一下,不緊不迫地盯著她,口吻很慢:“偷情這種事,在你們娛樂圈很常見,所以你很自然就往那個方面聯想了。”

應隱唰的一下抬起頭:“商先生,我沒有那個意思。”

“那你為什麼會這麼問?”商邵一步步走近她,“為什麼不是別的女人?為什麼不是別的曖昧物件?難道不是你覺得,偷情這種事,很習以為常麼?”

“那只是下意識的反應。”應隱思緒亂糟糟的,輕擰著眉:“我不瞭解你的感情史,我只聽說過她,我……”她放棄解釋,爽快地道歉:“對不起,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該聽到那些對話就發神經——”

不知不覺間,商邵的兩隻手都撐上了欄杆,將她籠入在懷。

他停頓許久,像是沒預料到她會這麼說。

過了一會,他才問:“發什麼神經?”

“發……”應隱仰著頭看他,吞嚥了一下。

她完全被他牽著鼻子走了,冥冥中,總覺得有哪裡似乎不對,不知道他真正在聊的,究竟是什麼。

“告訴我。”

應隱微抬著臉,面容一半在月光中,一半在商邵居高臨下的身影中。

她放棄了,難堪地說:“商先生,對不起,我不該吃你前女友的醋,讓你掃興了。”

商邵這次緩了許久,才穩住心神,將那樁試探勉強進行下去。

“你這麼懂事,確實能當個好情婦。”他語調沉冷,裝出很不客氣的模樣,目光卻盯著應隱耳垂那顆紅色小痣。

很想吻。

怎麼還要再等?

應隱不知道他什麼意思,震驚且難堪:“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

“如果合約結束,我結婚了,但捨不得你,你願不願意?”他的紳士中有股高高在上的施捨,“我會對你比現在更大方。”

應隱陡然睜大眼,神情卻很麻木:“我做不到。”

他要結婚的,她都快忘了。

要跟太太朝夕相處,生兒育女,共度很多很多個夜晚。

遠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更長久。一天連一天的,他們是明月照著的長河,而他們是一截小水渠子。

蟪蛄不知春秋,如今忽然知道了,一陣驚痛掠過四肢百骸。

像是一起知道了自己的淺薄,自己的命短。

商邵觀察著她,似乎要看清她的拒絕幾分是真,幾分是緩兵之計假裝清高故作姿態待價而沽。

“為什麼做不到?”他徐徐逼問,沒剛剛那麼冷酷了,帶了絲溫柔,像是有商有量。

“商業聯姻也好,政治聯姻也罷,我跟我未來太太想必沒什麼感情,她的樣貌和身材也一定比不過你,何況你懂事,識趣,知情解意,一定比她的大小姐脾氣更能讓我放鬆。”

他這樣帶有溫柔的權衡,比剛剛冷酷的在商言商要更刺痛人。

應隱沉默許久,忽而笑了一下,看進商邵晦暗的眼眸中:“錢又賺不完,商先生,我還要留著時間跟自己喜歡的人過。”

她將臉撇進夜色中,不知道商邵臉色倏然變了。

半晌,他陰沉著臉,一字一句地問:“應隱,誰是你喜歡的人?”

他問岔了,這不是他計劃內的問題。

他要問的,明明是她和那個沈籍的關係,明明是她是不是曾經為了別人放下過驕傲自尊,甘願去當一個有婦之夫的情人。

一個影帝能有多少錢?她願意跟他有婚外情,是有情飲水飽。

那一點情意,比他一個億一個億的,在她心裡分量更重。

商邵從沒想過,一個洞悉人心、善於談判與操控局勢的人,會在一場小小的對話裡失控。

他周密的、嚴謹的問話,被他自己親口帶偏了方向。

應隱遲遲不回答他。

一雙拄在露臺欄杆上的的手,指骨泛出清白。

未幾,商邵抬起一隻,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緩慢而不容置疑地轉了過來。

“告訴我。”

“沒有。”應隱爽快地說。

商邵的臉色已然很難看,聽到這乾脆利落的“沒有”二字,眸中情緒又是微變,像是措手不及。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我有契約精神,要喜歡誰,也會等合約期結束了。”

會堂內掌聲雷動,又是誰發言結束了。

商邵點點頭。

他其實很想問,我呢。

如果不是有喜歡,為什麼會想要一個和他平等的開始?為什麼要在他面前保全那份驕傲?為什麼在德國喝醉了酒,會哭著問他“現在不要,將來也不要嗎”。

又為什麼要因為一通稍顯曖昧的電話,就毫無邏輯地吃起前女友的醋?

但他什麼也沒問,而是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

兩人間拉開距離,風從當中溫潤地穿行而過。

“回去吧。”他掐了一支菸管,偏垂過臉點起,“被別人看到不好。”

應隱確實該回去了,座位靠前排,動不動就會被鏡頭cue到,何況這裡也不是多隱秘的避風港,隨時會有人過來。

她點點頭,斂著眼神,從商邵身邊擦肩而過。

“要是我不允許呢?”

玻璃門推了一半,穿堂風更勁。

應隱黑髮被吹得凌亂。

“什麼?”她轉過臉,迷離著眼神。

“要是我不允許,你在合約結束後喜歡上別人呢?”

應隱笑了一下,維持得天衣無縫的大方爽快,在這一句裡冒出沖天的酸氣:“商先生,到時候你有嬌妻在懷,還有閒心管我喜歡別人?”

她走出門,紅裙迤邐,低聲艱澀地說:“只要她心底有你,不就好了?”

那個“她”,佔盡了重音。

商邵心口一震,手中煙管幾乎被他掐斷。

玻璃門閉合的聲音沉重,須臾又被人開啟了。他追出去,在空無一人的長廊上,牢牢擰住應隱的手腕:“跟我走。”

應隱踉蹌了一步,轉過來時,眼眶和鼻尖都紅著,眼底滿是負氣。

“幹什麼?”

“我說了,我忘了一件東西,所以才回來取。”

“你忘了——”應隱掙扎了一會,聽明白了,罵得不在點上:“我不是東西!”

商邵勾了下唇,無奈地看她一眼,一手撥出電話:“聯絡劇院,讓他們找人接應,順便準備一套女士工作服,m碼。”

“我穿s!”應隱咬牙。

“她穿s。”商邵從容地糾正。

電話那端的康叔略抬了下眉:“好的,給我方位。”

商邵報了最近的通道口。

掛完這通,他打第二通。

“應隱病了,後半場頒獎禮缺席,你聯絡電影節主辦方告罪,順便準備通稿。”

莊緹文:“……”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商邵抱著人,閃身進衛生間。

他這種人,俯身單手拿起「請勿入內」的立牌時,也優雅得如同打保齡球。

黃色清潔警示牌在門口支起,隔間門砰地撞了一下,接著便上了鎖。

“這裡……”

應隱沒能說完,商邵捂住了她的嘴,用乾淨的那隻手。

兩人用眼神交流。一個問,不說了?一個承諾,不說了。

商邵移開手,拇指碾一碾她唇瓣,垂闔的眼眸中盡是溫柔而深的綺念。

他低下頭,就勢吻上去。

他剛剛昏了頭,差點忘了今天來是要帶她回去的。什麼醋意,什麼嫉妒,什麼前情,都要留在回家後再慢慢計較,怎麼能因小失大,放跑了她?

接上吻了才想起,他們已經五天沒吻過。

簡直漫長得難以忍受。

應隱原本想推他的,手貼上他肩的那一瞬間,卻改推為抱,用力箍抱住他肩頸,由得他將自己託抱起來,腳尖踮到高得不能再高。

站不穩,尖細鞋跟在瓷磚地面上發出零星的磕碰聲。

他吻她幾乎發了狠,不住勾纏著她的舌尖,汲走她口中津液,讓她連呼吸都不能。

腿軟。

他知曉她一切沒出息的反應,貼她耳邊的聲音沉啞:“回家?”

應隱搖頭,主動解他的領帶,摸他的喉結。

門板砰的一下震顫得劇烈,是她被商邵壓了上去,脊背貼著香檳色的門,臉高高仰起,閉眼沐浴在燈光下。

緊扣在門板上的十指根根用力,幾乎要支撐不住自己。

她反覆吞嚥著,像是難耐,又像是舒服。

商邵的手機反覆震動又自動結束通話,兩通後,門外傳來叩門聲,有一道聲音鎮靜又試探地問:“林存康先生在麼?”

兩人誰都沒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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