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女革命者的試鏡要重新開展,但只針對應隱一人開放。

試鏡現場,坐著總監製慄山、導演謝不揚、選角導演餘長樂,以及所有佔大頭出品方的代表。宋時璋也在當中。

應隱一一問候,將新的試鏡片段演繹一遍。沒什麼翻車的餘地,她發揮完美,沒給這些人留下挑刺的餘地。

“我看……”慄山抱臂環胸,靠在摺疊椅上:“就這麼定了?”

謝不揚是他曾經的副導演,也算是學生,自然是聽他的,餘長樂一早就投票給了應隱,也沒有異議。剩餘的資方代表,雖然各個心懷鬼胎,但利益點不在這個角色上,因此也沒有發難。只剩下宋時璋。

他是最大的出品方。

他沉默很久,也沒人催他,直到五分鐘後,他才首肯:“就這麼定了。”

散場,幾人都從階梯教室緩緩而出,宋時璋落後一步,等應隱跟謝不揚聊完了檔期,他才叫住她:“小隱。”

應隱禮貌點頭,面上含笑:“宋總,好久不見。”

“宋總高看我了。”應隱笑了笑,“我在邵董心裡沒那麼重要。”

想起來了,她是商邵的……同學?

但應隱不喜歡她的措辭。人與人之間是有氣場的,處得來,那不說話也能處,處不來,那無論笑得多熱情洋溢,也只覺得難受。

她的聲音比她的臉更有辨識力,清脆鏗鏘,能去法庭上激辯的那股力量感,讓應隱想到歐美那些經常上電視演講的政客。

“劉生,我跟應老師說兩句話。”她自來熟的模樣。

識時務為俊傑,硬梗著脖子的是愣頭青,宋時璋是白手起家,豁得出去拉得下臉,低人一等不丟臉,賺錢才是要緊。

宋時璋看她的目光絲毫未變:“你看上去不是很開心。”

約有四五個,當首的身材肥壯,半長卷發花白,穿一雙黑布鞋。

“過獎了,”這位於小姐很經得住誇,且熱情大方毫無扭捏姿態:“是劉生慧眼識我。”

這種凝視,讓應隱想到沈籍的老婆。

他既然提了,應隱走不成,只能摘下帽子,勾下口罩,對一行人熟練而甜美地微笑。

“如果我有讓你不舒服的地方,你告訴我,或者多擔待,邵董那邊……”宋時璋最終客氣委婉地說。

應隱回得滴水不漏:“宋總謙虛了,工作而已,有什麼輸贏的?誰合適誰上了。”

“你好。”應隱禮貌地說。

“你是……?”

都過去快一個月了,應隱几乎忘了那通稿寫的什麼,沒想到他還惦記。

於莎莎笑起來,那種陽光過剩的笑意:“阿邵什麼時候口味變了,他應該不喜歡你這種型別的。”

跟在他身後的,則是一串隨行人員,其中一個個子瘦削的女人,十分眼熟。

說話間,一行人剛好從電梯間出來。

宋時璋一派倜儻作風,一邊笑著握手上去,一邊拍拍他肩膀:“我剛說送應老師下樓,慄導和不揚已經在會議室等著了。”

她可以感覺到,對方並未向她釋放善意,而是充滿了一股凝視。

應隱還沒到跟他訴衷腸的可憐地步,微揚了下唇:“開不開心的,也不是給外人看的。”

其餘主創還有會要開,都先行移步會議室了,應隱顧慮著跟他畢竟傳過緋聞,客氣請他止步:“我的助理就在外面休息室,宋總不必送了。”

正思索在哪裡見過時,那個劉姓港資大佬已經停下了腳步,跟宋時璋打起招呼來:“巧了不是?”

“你又贏了我一回。”

她淡淡的,因為個子比對方高,更顯得高冷:“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於莎莎說話帶有港臺腔調,聽著微嗲,笑眼明亮,有一股與年齡不符的少女爛漫。

這裡是他公司的辦公樓,送她出門,也是地主之誼。

港資大佬派頭很足,對她倒很和顏悅色,點點頭應允了,跟宋時璋補充介紹:“新來的法務,於小姐,這可是倫敦政經的博士高材生。”

她想起來,上次見,是香氛活動後的下午茶酒店裡,她正在跟她的未婚夫看宴會廳。

“我在他身上有所圖,所以當然是怕得罪他。”宋時璋並不避諱,也不惱怒。

應隱認出來,他是近些年北上的港資代表之一,姓劉,早年間曾是著名的武行演員,如今在香港電影製作協會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幾人就著這部主旋律電影寒暄片刻,又默契而自然地互相道起別來,唯獨那個個子瘦瘦的女人落後一步。

宋時璋對她這句話不置可否,陪她自階梯教室走至走廊,要送她去電梯間。

“上次星河獎,他破天荒去走了紅毯,我就已經很驚訝了,還以為自己眼花。前兩天你去勤德掃樓,他又裝了回金總。”

應隱在片場浸淫十數年,每天要跟數不清的劇組師傅打交道,不得不練就了一身記人的本領。

“幸會,我叫於莎莎,是劉琮公司的法務代表。”

應隱微蹙了下眉。她不喜歡自說自話的人,因此沒寒暄,只冷淡地等著她的下文。

“你生日的通稿,不是我安排的。我沒有那麼掃興。”他冷不丁說。

“應小姐貴人多忘事,我們上次見面也是在電梯口,你說巧不巧?”她說著,伸出一隻手,在眼前比劃著遮了一下:“你上次戴口罩,說實話還真認不出來呢。”

她……認識她嗎?

宋時璋送他們一行去會議室,電梯間只剩兩人。

應隱明白過來,目光流露出複雜和一絲哭笑不得:“你怕得罪他?”

她是可以看得出年紀的,至少可以看出是三十一二歲往上,上挑的細長鳳眼,黑直髮披肩,但氣質清爽,加之瘦的緣故,因此看著充滿元氣,有少女感。可她偏偏又是律政職人,那股精英感便更為爽利了。

應隱勾了下唇,眼波微轉,輕點下巴:“於小姐沒別的事的話,我就先走了,我助理還在等我。”

“他有沒有跟你提過我啊。”

應隱在這輕快隨意的問題中,停下了腳步。

於莎莎看著她的背影,或者說身體。

第一次在酒店電梯間偶遇,她就該察覺出蹊蹺的,什麼峰會的公關會打扮得這麼招搖?難道是來峰會弔凱子的嗎?而阿邵對她的敘舊竟然無動於衷,心思只追隨這個女人。

後來在星河獎的熱搜上看到他的片段。走紅毯、出席頒獎禮、被幾百支鏡頭捕捉,這是最不可能發生在商邵人生裡的事情。他們同框頒獎,他一個謹言慎行不苟言笑的人,在眾目睽睽中竟收不住唇角淡笑,看她的時候眸光專注。

第三次,勤德掃樓,藏於鏡頭後的那把嗓音不止網友記得,她當然也記得。

商邵不應該喜歡一個女明星的,尤其是一個十六歲就出道,腦袋空空,只有臉蛋曲線的明星。

於莎莎輕笑了一聲:“他是不是跟你說,我只是他的同學?我們差一點就結婚了。”

這道聲音、這幾句話,在應隱的腦中反應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逐字浮現出正確的語義,像一行古老的刻在巖碑上的咒語,在這一刻耀出金光、發揮魔力。

她毫無防備,怔怔的,那股鈍痛要過一會才會蔓延上來,當下一刻,唯一的念頭竟然是——

他喜歡的原來是這樣子的。

普通,瘦小,利落,陽光,似乎很有鬥志,頭腦靈敏,學歷很高很高。

她們是兩個極端,誰身上都沒有誰的影子。

“於小姐,”應隱穩了穩呼吸,“你我素不相識,你跟我說這些,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別誤會,我已經有新的未婚夫了,不會搶你的。”於莎莎笑了笑,“我只是很好奇,今天見了你,才覺得leo喜歡你也很正常,你身材真好,我好羨慕,他以前總取笑我太瘦。”

宋時璋的辦公樓也太小氣,電梯就這麼幾部,樓又這麼高,應隱等了半天,總也等不到能載她下樓的那部。

她只能聽著,怕有錄音,或話語間的陷阱上鉤,因此既不能承認、也不能反駁,只能假裝完全置身事外的樣子。

但她盛氣凌人,身體繃得筆直,面色蒼白倨傲,是上了熱搜會被罵耍大牌的地步。

“好了,我還要開會,得閒飲茶。”於莎莎卻倏然停止了攻擊,像一頭矯健的鬣狗退出了狩獵,“幫我照顧好他,畢竟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們也不會分開,我心裡還記掛他,他也是。”

電梯終於來了。

於莎莎甚至伸手幫她擋了下門,禮數週全的模樣。

“應小姐,再會,下次喝茶向你討要豐胸秘方哦。”她眨眨眼。

應隱終於忍不住:“你好賤。”

於莎莎沒想到她會罵人,那股遊刃有餘的笑容掛住了。

應隱勾上口罩,在電梯門閉合後,不由得仰起了臉。是鼻腔太酸澀,是眼眶太灼熱,不想哭的,所以仰一仰臉,眼睛睜很大。

但是人不能十幾秒都不眨眼啊。

她控制不住地輕眨了下,一行眼淚輕巧地滑了下來,被她面無表情地抹掉了。

商先生眼光真壞。

她下樓見了俊儀,第一句說的就是這個。

俊儀一頭霧水:“商先生聯絡你了?”

應隱眸底的光黯淡下來:“沒有。”

自從昨天在車上的那一問後,他們就沒有再聯絡過。

應隱明白,以他們的關係,說喜歡、很喜歡、熱切地喜歡,都是剛剛好,唯獨談愛太過隆重,或者說太過草率。

畢竟他們才剛剛認識不過兩個月,上過幾次床,有一紙合約和價值一億的交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商先生應該是一個對“愛”字很看重的人,不允許隨隨便便一個小明星、一個小情婦、情人、炮友,來玷汙這個字。所以他表白喜歡時,說的是“心底有你”。

她昨天在車上說完那句話後,寬敞華貴的邁巴赫陷入死寂,連同這個位高權重高高在上的男人。

“我會誤會你很愛我,會當真,”她笑著,鼻腔的酸澀只有自己知道:“但你又不是,我豈不是很難堪。”

他一言不發,只是抱著應隱的胳膊鬆了,臉也從她頸窩處稍抬起,只剩鼻尖還若有似無地觸著她的頸項。

雨中山果的清淡香味,像一場青翠欲滴的雨。

車內光線柔和而淡,讓商邵陷在輪廓側影中的雙眼晦暗不清。

他讓司機回程,送她回家。程俊儀都看愣了,手裡捏著高壓水槍,車子剛洗一半。

從試鏡現場回家,應隱在貴妃榻上發了一會呆,冬天太陽落山得早,不一會就天黑了。

黑濛濛的天色下,她接到商邵的電話。

那麼意外,以至於她都不知道該用什麼語氣,該說什麼無關痛癢的寒暄話。問天氣嗎?

“聖誕節要到了,你想要什麼?”

反而是商邵率先,在電話那端漫不經心地問。

“我……”應隱一時之間清心寡慾,“我沒有什麼想要的。”

“對我,你什麼都不想要?”商邵低了聲,再次問了一遍。

“嗯,什麼都不想要。商先生有什麼想送的,直接送就好了,我都會喜歡的。”她乖巧地回。

電話那端一聲火機砂輪滑動。

商邵點起煙,坐在那把摺疊椅上,看著深藍光線中的鯨鯊。

煙霧掩著他的面容。

“應隱,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你,提前是,你要告訴我,”他頓了頓,“你要說出口。最起碼,讓我看到你有說出口的膽量。”

應隱把自己位置擺得很正:“我對商先生別無所求。”

指尖紅星明滅,商邵勾起唇,自嘲地笑了一下:“應隱,我真的拿你沒辦法。”

“我可以更乖一點。”應隱抿了抿唇,有些難過。

想,你前女友那麼過分,我都只罵了一句,已經很擺正自己的位置、很乖。

“我不喜歡給對方不需要的東西,因為不需要的東西,是累贅。”

商邵撣了撣菸灰,跟他的鯨鯊朋友沉靜對望。

“我認識一對情侶,男的跟我差不多有錢,女方出身政要家庭,兩人有同樣的求學經歷,也算是志同道合。不過事實證明,女方只想要他的錢、人脈和權,用來為她和父親的從政鋪路。但很可惜,我那個朋友,給她的是真心。他的真心反而成了累贅。他們分手時,那個女的對他說,如果不是因為你的姓氏,如果不是你的身份,我又怎麼會愛你?如果知道你是……”

他停頓一瞬,似乎嚥下了一個名字。

“如果早就知道你是那個誰,那早在上學時候就愛你了,又怎麼會等到回國,怎麼會等到香港,等到三十歲。”

「我一點都不愛你,要是愛你,當年在英國就愛上了,你知道為什麼?因為在英國我不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香港豪門繼承人,不知道你有錢有權!否則,我還會等到三十二歲才來愛你嗎?你有什麼值得我愛?出了商家的門,我連看都不會看你一眼!」

商邵只要閉起眼,就能想到那一場對峙。

於莎莎的聲音,聲嘶力竭帶著眼淚的控訴,走出那間公寓時被午後熾熱白光所湮沒的背影,這些,都會在他閉起眼時,出現在眼前、耳邊,心裡。

他是從不拖泥帶水的人,知道了她跟她父親在英國的反華政治活動,以及對商陸柯嶼的利用和傷害後,就當機立斷提了分手。

斬斷得太快,不眨眼,不留情,以至於那些陣痛被他冷酷地鎮壓下了。像打了一劑嗎啡,可是傷口還在。那些傷口沒有疼的機會,經年累月的,成了一種古怪的後遺症。

好一陣,歹一陣的,出來作祟。

時而想,他沒有了商邵這個名字,也許真的一無是處,不值得被看進眼裡。

又時而想,錢、權,他出生帶來,剝離不開,他要學會別人愛他,是連帶著他的錢和權一起愛。或者說,他要學會,他被人愛是順便,而錢和權才是“商邵”這個名字的本質意義。

其實他真的很喜歡聽應隱叫他的名字。

應隱第一次聽到他講故事,消化了一下:“所以商先生你,是受了他的啟發嗎?”

商邵簡直被她的措辭可愛到。

“啟發”,多麼無關痛癢的一個詞。

他帶笑“嗯”了一聲:“是受了他的啟發,謝謝他無私分享經驗,讓我頓悟。你喜歡珠寶,所以我才送你珠寶,你喜歡扭蛋機,我才送你扭蛋機,你在坦桑的時候喜歡親近動物,我才敢送你rich,否則你把小動物當作累贅,小動物也很委屈。你雖然不喜歡高定裙子,但是你需要,所以我才帶你去遊艇。你喜歡錢,我給你錢。”

商邵抿了口煙,微垂著臉:“應隱,你還想要什麼?維多利亞港的煙花好不好?我們去維港看煙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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