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商家大小姐商明羨,是個雷厲風行的工作狂。作為綺邐酒店娛樂集團的主理人,她手中坐擁從全球各地挖來的頂尖職業管理團隊,但這些依然無法阻止她工作上的親力親為。
她一年到頭,不是在巡店就是在巡場,澳門香港拉斯維加斯三地連軸飛,同時也不忘北上拓展的野心,有適宜的合作邀約,她就會親自飛去實地勘探。藝術性的奢華酒店十分考驗主理人的審美和駕馭能力,因此,她也有很多時間花在了看展、逛畫廊、拍賣與發掘小眾藝術家之上。
下午一點,剛從內地飛回香港的她,徑直前往春坎角綺邐。
她一身職業裝束,但並不沉悶,套裝是米色的,嫩柳茸色絲巾用一枚珍珠扣扣住,鉛筆裙過膝,薄透的絲襪下,小腿跟腱細長。
電梯上至二十三樓,她腳上那雙八厘米高的高跟鞋,隨著她沉穩的腳步而敲擊理石地面,發出篤篤的聲響。
這是她的標誌性聲音,綺邐的員工一聽到就如臨大敵。喝下午茶的,閒聊的,醒神飲咖啡的,都噤了聲,問候她:“monica,下午好。”
但晚了,商明羨已經聽到了剛剛的對話。
“不要在背後八卦客人。”她叮囑,“換了四次床單也值得你們大驚小怪?”
知曉全部內情的高階經理匆匆趕來,遲疑了一下,附耳她道:“monica,是大少爺。”
明寶:「實不相瞞,我也有。」
商邵壓平唇角,以息事寧人的態度將那隻手半壓了下:“晚上回家不要亂說,尤其是小溫。”
明卓:「哦?」
一離開下屬視線,商明羨幾乎小跑起來。
“……你信了?”商邵眉間蹙色一閃而過,掐煙的那隻手在唇邊掩了一下,半是笑半是咳嗽的。
“太累,等下送餐過來就行。”
商明羨點點頭,直接了當地問:“不跟我吃飯?”
“我來看看換四床床單的始作俑者。”
遮光簾並沒有拉著,只有一層白色紗簾隨微風起伏,海港天晴,光線柔和地漫漶進來。商邵半倚坐在床頭,垂在床沿外的手裡夾著支菸,另一手有條不紊地處理著工作批示。
“你臉紅什麼?”商明羨乜她一眼,問。
“……連續四次?”
商明羨一口水差點嗆出來。她咳嗽一聲,擦擦嘴,很淡定地“哦”一聲,繼而放下杯子,頭也不回地就往行政樓層去了。
天天見?她哥哥搞了她助理?!哪個助理?今天和昨天沒上班的,lucy嗎?還是cathrine?不會是fiona吧!
走廊上,液晶顯示屏裡海報輪換,應隱的代言大片美輪美奐,商明羨表情麻木地經過,連頭都沒轉一下。
商陸:「實不相瞞,我也有。」
商邵在香港唯一一間自住公寓出售後,睡覺就只能回家。雖然可以立刻買一間新的,但這種舉動,無疑是在父子戰火間火上澆油,更會令溫有宜難過。
實在是太過悲傷和錯愕,商明羨走著走著,就近在休憩區扶著椅背呆滯坐下。稍稍整理心緒一番,她強打精神,點開小群。
聽到聲音,商邵先輕柔地將人從懷裡放下,接著才起身下床。
電梯一路上行,商明羨也嚴謹地推敲了一路。
至行政樓層停下,她穩步而出,放慢腳步,在門口停頓幾秒後,才按響了門鈴。
到此為止,商明羨還沒發現事情並不簡單,只是微怔後點了點頭:“大哥來了?還在嗎?”
明羨:「我有一個關於大哥的震驚訊息。」
商明羨立刻反應過來:“你騙我?”
“是……”經理想了想,只能非常委婉地說:“大少爺帶了個女的過來。”
商邵的事自然不方便在下屬面前談。她移步辦公室,邊問:“什麼時候來的?”
應隱累壞了,枕在他懷裡,半夢半醒著。
雖然她已經壓著聲音,但房間內的應隱已經條件反射一個激靈,噌地一下就坐直了起來。被單的窸窣聲逃不過商邵的耳朵,他只好輕微咳嗽一聲,違心地說:“打翻了四杯水。”
“leo,是我。”
不知道是對她大哥過於敬仰,又或者是這男人太有主場性的掌控感,以至於讓商明羨對時間都產生了懷疑。她先抬腕看了眼表,才說:“下午了!”
商明羨還想說什麼,目光也一個勁地往裡面鑽,被商邵一隻手蓋上眼睛:“好了,你天天見的。”
商邵無聲地抬了抬唇角:“噓。”接著才問:“什麼事?”
下一秒,門毫不留情地關上了,剩商明羨一個人在外面驚濤駭浪石破天驚——
“昨晚上半夜。”
都陸陸續續住了快一年了,要睡不慣,豈不是早就睡不慣了?
高階經理顯然是懂的,還沒回答,臉色已經先赤紅起來。
房間內。
“早……”商明羨噎了一下。
她大哥搞了個女明星?
可是為什麼要換四次床單?女明星比她大哥還挑,總統都睡得的布草,她睡不慣,要折騰工人換四次?豌豆公主嗎?
“怎麼換了四次?是睡不慣?”商明羨口吻隨意地問,扔下包,去即熱飲水機上接一杯溫水,“不會啊,你們用錯了布草?”
可是整日回家跟商檠業兩人針尖對麥芒,又實在是折壽。到最後,就只能三天兩頭往綺邐跑。這間行政套就是因此而專為商邵留的,但他住進來時很低調,除了商明羨心腹,並沒人知道這間行政套房客人的真實身份。
他隨意披了睡袍,開啟門,一手拄著門框,一手掐煙:“早晨。”
螢幕上端,【大哥今天脫單了嗎】群名分外矚目。
她大哥那樣的人,居然會帶女人來酒店留宿!而且明知道在綺邐,他這個妹妹會對他動向一清二楚,卻依然沒有換一間酒店。要麼,是覺得沒有避嫌的必要,要麼,是對方身份特殊,不方便登記?
明星?
明羨:「他談戀愛了!」
明寶:「他談戀愛了!」
商陸:「他談戀愛了。」
明卓:「……哇哦?」
商明羨震驚。
他拐她助理,拐到所有人都知道,就她這個捱得最近的當事人最後才知,這像話嗎?
商明羨:「都知道,為什麼沒人告訴我?知道我受多大傷害嗎!」
明寶:「我懂,大姐,對於你來說,確實需要點時間消化一下。」
商陸:「我不懂,你為什麼受傷害?」
明卓:「我也不懂,你暗戀大哥?monica,這不好吧。」
明寶:「……」
商陸:「……」
明羨:「要不你別聊了,做實驗去。」
過了會兒,她強忍悲傷,客觀理智地說:「雖然lucy cathrine和fiona我都沒意見,但是助理變嫂子,我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接受。」
遠在大洋彼岸的商明卓,差點沒把手裡的實驗材料給摔了。
明卓:「啊?大哥一下子談三個?」
商陸一蹙眉:「不是謝淼淼嗎?」
商明卓更茫然了:「四個?」
好猛?不愧是大哥?
正在度假的商明寶也呆若木雞,將四個人名反覆看了四遍。
什麼?她聰慧的大姐,她智慧的小哥,是怎麼做到離正確答案十萬八千里的?
“應隱”兩個字已經打好在對話方塊裡,但商明寶以非人的忍耐力忍住了。
她首先點開商陸的對話方塊:「小哥哥,v我一百萬,告訴你正確答案!」
又開啟商明羨的對話方塊:「大姐,v我兩百萬,立刻救你出苦海!」
最後,她風險對沖,點開了商邵的對話方塊:「大哥,需要我替你保守秘密嗎?v我1000萬,否則陸陸和大姐馬上對答案了哦。」
商邵捻滅煙,笑了笑,給小貔貅隨手轉了五百萬。
微信語音裡笑得散漫:“今天心情好,當你零花錢,他們知不知道無所謂。”
他聲音微啞,透著一股倦懶的饜足之感,明寶一聽就知道他壞事做絕。
“拿了錢,不說點好聽的?”他手機抵唇,懶洋洋地問。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明寶只好認認真真地說:“祝你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白頭偕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她報菜名似的亂說了一陣,商邵沒聽完就關了,將手機扔下,兩隻手都去環住應隱。
他親她的額頭:“渴不渴?房間裡水好像喝完了。”
套房標配八瓶斐泉,都空了。
應隱手指頭也動不了,閉著眼乖乖地回:“現在還不渴。”
“疼不疼?”他現在才問句人話。
早上天亮了才睡,到底折騰了幾次,實在是記不清了。連他這樣作息良好、生物鐘焊死在身體裡的人,也一覺昏沉睡到了中午。醒來時,人抱滿懷的感覺讓他心底發麻。
他幾乎已經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不過兩個月,到這種地步,說出去徒惹人發笑,以為他昏了頭中了蠱。
但他又怎麼敢說一句沒有。
應隱點一點頭,幅度很輕,頭髮蹭得商邵頸窩癢。
“你昨晚上……”應隱嚥了一下,因為羞恥,血管裡泛起一股空心的癢,“說了很多糟糕的話。”
“哪些?”他面不改色。
“……”
商邵笑起來,親一親她發頂:“對不起,下次不說。”
“你的‘下次’一點都不可信……”應隱嘟囔一聲。
商邵熱吻壓她耳廓:“用不用幫你上藥?”
“不要!”應隱驚慌起來。
她那裡閉合不攏,幾乎成了他的形狀。
他昨晚上確實失控得厲害,為應隱看沈籍的目光,為更久遠之前,她和沈籍之間的那一場對話和兩三年過去彼此都還在躲閃著的眼神。
那麼多次的吻裡,有沒有一次是真心的?有沒有一次,是真的抱著有今朝無明日的抵死心態去廝磨去觸碰去相迎的?
只要想到這一點,哪怕只有一秒,他也覺得心臟被絞緊,絞得他發疼,絞得他難以呼吸,目光甚至難以聚焦在銀幕上。
“那部電影,結局是什麼?”
“黎美堅的私情被司長髮現了,但司長不知道另一個物件就是徐思圖。他讓徐思圖解決黎美堅,所以他殺了她。”應隱簡單地說。
一個女人的落幕,一段隨著時代一起潦倒的愛情的收場,原來在別人的轉述中只是這樣輕描淡寫的幾個字。
黎美堅是受了一番折磨和凌辱後,才被拖到徐思圖面前的。她望著他眼,嘴唇動了動。
司長就在一邊,一張冷酷的臉隱沒在暗處,只有雪茄煙靜靜地燃著。
槍聲響,黎美堅的心口開出血花。她那句話終究沒有來得及說出口。
「她剛剛,說了什麼?」司長不太關心地問。
「不知道。」徐思圖平靜地回答,用手帕反覆擦拭滾燙的槍口。他垂著臉,跟在司長的身後,走出這間血色瀰漫的房間,扣著槍托的手死死地握著力,青筋似要爆開。
可是,這把手槍已經上了保險,他是一個拉不開保險栓的男人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是山河破碎,顛沛流離的苟活,兄長大業的覆滅,是妻離子散,他走在香港霓虹的街頭,舞廳前女人妖嬈進出,他心平氣和地說自己槍法快而準,可以勝任司長這一份安保的工作。
他早就是一個拉不開保險栓的男人了。
商邵似乎沒預想過這個結局,神色微怔,繼而無聲笑了一下:“所以你的那個男主角,三年沒有出戏。”
沈籍跟她表白過。
在殺青宴上,他站在露臺上,對她說,我也許真的愛你。他說這一句,算是發乎情,止乎禮,再沒有更多的動作來唐突她。
“沈老師,你入戲了。”應隱被他這一句驚到,眼睛倉惶如鹿。
“是,但你敢說一句,你沒有?”
應隱不敢。
可是,入戲的愛,和真正的愛,是如此不同。如果她總是迷失於淪陷於光影裡的愛,她還有什麼剩餘給現實裡的愛?
這麼多年來,那些爛片,那些院子裡的花啊草的,成為她穿越於光影與現實的唯一橋樑,這橋樑是窄的,橋墩是脆弱的,細細的一根,越來越承受不住她的來來回回。
她幾乎就要飛在那個美麗幻妙的世界裡,一去不復返了。
“為什麼他那天說,他的妻子已經很久沒提過你了?”商邵漫不經心地提。
總要直面的。
應隱脫力了一整晚,此刻內心平靜,忽然覺得自己敢了。
她頓一頓,心平氣和地開口:“沈老師的妻子跟他很恩愛,這部戲,拍到後面那些戲份時,她就幾乎住在了片場裡,每一場都看著,盯著。我們拍清場戲,不管ng多久,拍到多晚,她都在。我被她看著時,總覺得自己像沒穿衣服。”
她語速緩緩地說,到這一句,依然要停一停,喘過一個氣口,才繼續。
“可是她很少跟我說話,她只是看著我,用她那雙漂亮的、賢惠端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她什麼也沒說,就讓我覺得自己像在遊街示眾。拍完這樣的戲,我們通常都要去做心理紓解,來讓自己儘快出戏。在面對心理醫生時,他妻子在他身上裝了錄音器。”
商邵明白了。
“沈籍後來打電話給我,向我道歉,說給我添了麻煩。我們後來基本就很少再見面了,各種場合碰到,只是客氣一兩句。他說他妻子已經很久沒提過我,也許是這次入戲,真的讓她在意了很久。”
商邵抱緊了她:“應隱,你聽好,不是你的錯,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應隱疲憊已極:“真的嗎?我常常想,是不是我不自覺勾引了他呢?是不是我首先分不清戲內外,給了沈籍錯覺和暗示?是不是我的身體太騷,太賤?電影的宣發期,媒體採訪,他妻子說,不怕沈籍入戲,因為他不是隻看身體的膚淺男人。我看著她的臉,她還是那麼坦然端莊,目光看著鏡頭,像穿過了一切,在審判我。我為我的身體羞恥。”
應隱將臉埋在他心口,熱淚頃刻間滾了出來:“商邵,我為我的身體感到羞恥。”
她說出來了,在三年無休無止惶恐、自責、自省和自我厭棄後,她說出來了。
沒有出戏的何止沈籍一個?她也沒有出戏,從他老婆的目光中,從戲裡蔓延到戲外的道德困境中。無論她在紅毯上多麼豔光四射,她在電影裡,再也沒有拍過任何清涼戲。
“我很喜歡。”商邵用力將她扶起,看著她潮熱的臉,朦朧的眼,認真地、固執地看進她眼底:“我很喜歡。明白嗎?應隱,被凝視是每個人的宿命,你是明星,有幾千萬雙眼睛想要透過凝視重塑你、介入你、規訓你,但你可以打破它,可以對它說‘不’。你很喜歡你自己,方方面面,如果別人不喜歡,是別人的事,好不好?”
應隱點點頭,眼淚眨一下就流一行,喃喃自語:“我很喜歡我自己。”她笑了一下,眼淚讓她看不太清商邵,“我是什麼樣,你就喜歡什麼樣。”
這是昨晚上他對她說的話,釘入她的靈魂裡,和他嵌入她身體裡的東西一樣深刻、堅硬、牢固。
她的錨,她的真,她的實。
商邵用指腹為她拭去眼淚:“你是什麼樣,我就喜歡什麼樣。”
應隱破涕笑了一聲:“可是也許下一次,出不了戲的是我。”
“我會托住你。”商邵眼也不眨地說:“我一定會托住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