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日出
第六十六章 日出
“解醫生,您沒事吧?”
解煙渚的語氣很奇怪,像是醉酒過後的人才會說的胡話。
“解醫生您在哪裡,需要幫忙嗎?”
“嘟嘟嘟——”
姜恩眠急忙回撥,不論打多少遍,電話那頭始終沒人接聽。
他繼續打,那邊開始提示關機。
姜恩眠想起前段時間醫院護士說的事,似乎也是相同的時間段,七月的某一天,解煙渚滿身煙味,醉醺醺髒兮兮,整個人狼狽不堪,如果沒猜錯,他的胳膊一定還帶著傷。
可以喝酒的地方很多,但會沾滿泥土和樹葉的,只有那個地方。
姜恩眠並未猶豫,他換好衣服出門,給司機報了地址。
凌晨的馬路寂靜無聲,只有路燈泛著微弱的光,汽車輪胎碾在路上,能聽到硬質物摩攃的聲響。
他全身沾滿泥土,衣領和褲腳塞著枯萎的樹葉,周圍擺放著東倒西歪的空酒瓶。
“拜拜。”姜恩眠轉身。
姜恩眠不敢睜眼,只能拿著棉棒,憑感覺給傷口消毒,進行簡單包紮。
手術前一週,經不住弟弟的祈求,解煙渚答應陪他去爬次山。
“我弟弟和你一樣,性格開朗,笑起來有酒窩,很好看,就算站在黑暗裡也會發光。”
姜恩眠撐著胳膊往後蹭了幾厘米,“解醫生,你、你醒了。”
解煙渚的聲音從右側傳來。
那片草原距離姜恩眠家有大幾十公里,好在這個時間車不多,開夜車的司機速度飛快。
奪目澄澈的眼神,是那場暮色黃昏中,最美麗的風景。
其他人一個小時就能爬上的山頭,解煙然因為心臟原因,要花費整整一天,但那是他十八年來最快樂的日子。
“哦還有。”走了兩步的姜恩眠停下腳,“下次不要再抽菸喝酒了,那些味道不適合你,還是消毒水的味道更好聞。”
“還不是某人大半夜我打電話,非要叫我來的。”姜恩眠收拾好東西,他知道解煙渚並不喜歡被打擾,“你沒事就行,我回去了,你自己注意安全。”
在解煙然十八歲那年,他決心要給弟弟一個嶄新的生命。讓他可以走出家門,去看大自然,去欣賞花草,去吶喊奔跑。
“姜恩眠。”解煙渚叫住他,聲音很輕,“能陪陪我麼?”
解煙渚讓他留下來,卻並沒有聊天的意願。姜恩眠靠著樹幹,也不打算問,他聽了會兒風聲,微微閤眼,逐漸入睡。
大約一個小時,姜恩眠來到第二期節目去的草原。當時解煙渚帶他上過山,還有過一段難忘的經歷。
*
解煙渚身後的那棵樹很粗,解煙渚坐在北邊,姜恩眠則靠在東側。
解煙渚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過來,全程盯著他。
解煙然感受到了自然萬物,體會到了鳥語花香,聽到風的聲響和晨露的清涼。他們在山腳支了帳篷,親身體驗野營的自由和快樂。
後來姜恩眠在節目中爬的,就是和解煙然相同的山。他在看到晚霞時表現的興奮,與兩年前的弟弟如出一轍。
手臂處理完畢,姜恩眠渾身虛脫倒在地上。他鬆了口氣,再抬頭時,差點把自己嚇死。
即便是七月,高海拔樹林溫度依舊很低。他蹲在解煙渚身邊,先把帶來的毛毯搭在對方身上,又拿出消毒水和繃帶。雖然大部分血液都已凝固,但仍有少量還在緩緩溢位。
今晚風很大,姜恩眠順著坡道往上走,他帶了手電,這次又有經驗,沒走多遠,就看到了靠在樹邊,睡過去的解煙渚。
內斂的人不會表達感情,他們看似喜歡安靜,但實際上,也向往陽光。
這些年間,解煙渚做過數不清的手術,見過各式各樣的病症。特別是心臟瓣膜的某個方向,他更是全國第一人。
“你怎麼來了。”解煙渚的聲音疲憊,但並不兇,還有點意料外的溫柔。
從學生時代起,解煙渚就是別人家的優質孩子。他不交朋友,也不貪玩,除去陪伴弟弟的時間,解煙渚的生命只有家中的寫字檯和學校的課桌。
他更像爸爸,沉穩內斂,而弟弟則隨媽媽,快樂陽光。
那時解煙渚答應他,等手術結束,每週都會帶他來爬山,欣賞晚霞和日落,等這次沒機會盼來的日出。
風呼啦啦的往姜恩眠身邊吹,他穿得厚實,不覺得冷,但很喜歡樹葉和風摩攃的聲響。
弟弟這項手術,在全球成功率都極低,國內更是沒人敢做。既然別人做不到,解煙渚就自己來。
他的弟弟,解煙然。
從醫幾年,解煙渚保持著百分之百的手術成功率,捍衛著他在醫學界的神話地位。
從未考過第二名的他,順利拿到了頂尖醫學院的保送書。他本碩博連讀,畢業後分配到本市最好的中心醫院任職,三年就坐到了心外科主任的位置。
從出生開始,解煙渚就和弟弟解煙然的性格有天壤之別。
看清晨的太陽,賞山間的晚霞,去做同齡孩子都能做的事。而不是把大量時間放在家,或者只有例行檢查的時候,才能去他的辦公室,偷偷修剪自己種的花。
他挽救過無數人的命,被稱為在世活菩薩。但解煙渚清楚,他這麼努力,只為一個人。
姜恩眠急忙避開視線,按著心口深呼吸。
他右手還握著手術刀,左臂的血液已經風乾結痂,但地面還能看到泛著暗光的血痕。
“可他從不抱怨,每天像個開心果,想方設法騷擾我、纏著我、哄我開心。”
“但老天並不眷顧他,他身體不好,有很嚴重的心臟病,不能像同齡孩子一樣去玩去風跑,他從小就被要求呆在家裡,唯一的快樂就是等我回家陪他玩,求著我和他講外面的世界。”
還會去山間採野果,到草原烤美味,去任何喜歡的地方搭帳篷。晚上不睡覺,熬夜聽風聲,清晨去捉蝴蝶,晚上再來數星星,做一切他喜歡的事。
一週後,手術如約而至,解煙渚經驗豐富,心態平穩,可當他剖開弟弟的胸腔時,他心臟的棘手程度,還是超出了他的意料。
擺在解煙渚面前有兩個選擇,切一刀保守治療,切兩刀風險大,一旦成功解煙然將真正獲得新生。
牽著這條血緣的線,向來果斷的解煙渚猶豫了,他最終還是沒切下第二刀,可就是這第二刀,讓它錯過了最重要的機會。
解煙然出現了嚴重的臨床反應,即便他不眠不休搶救了二十多個小時,還是沒能將他救回來。
在解煙然十八歲那年,他連手術檯都沒下。至於登山、看日出、野營,也成為永遠無法實現的奢望。
為了弟弟,解煙渚拼盡全力走向醫學頂端,弟弟卻死在了他的手術刀下,抹殺了青春年少時所有的夢想。
他再也看不到弟弟陽光下的笑,也聽不到他在窗邊揮手喊的那聲,“哥哥,你回來啦!”
事後,解煙渚整理了弟弟的房間,書櫃裝滿各種野營書籍,還有花種和弟弟的日記。
日記中說,等手術過後,他要把種子帶上山,讓每個山頭都種下五顏六色的花。他還說,希望哥哥能多笑笑,不要再那麼冷漠。希望哥哥能找個他喜歡,還能讓他笑的人回家。
從那天起,解煙渚每週都會去不同的地方野營,翻遍弟弟喜歡的書,甚至是參加戀綜,找到一個能讓他笑的人。
卻唯獨把花種留在了家中、辦公室中。
他捨不得。
*
姜恩眠設想過無數解煙渚不願意手術的原因,但真相往往是最殘忍的那個。
此時此刻,所有的安慰和勸說都顯得蒼白無力,並非當事人,永遠體會不到他所經歷的痛。
這個夜晚無休止的長,長到要盼不來陽光。
風聲漸止,姜恩眠往解煙渚旁邊蹭。
“我媽說,當人傷心難過的時候,勸他不要哭是最殘忍的行為。既然不開心,就要找到發洩的途徑,就該大哭一場。”
但驕傲的男人,又怎麼會當著他的面,暴露軟肋。
“我要去那邊看月亮,半小時後回來。”姜恩眠把紙巾塞進他手裡,“拜……”
“別走。”
手腕被人握住,姜恩眠還沒來得及轉身。
凌晨的風在耳邊呼嘯著吹,七月的風也暖不熱高海拔的溫度。
姜恩眠的左側肩膀很沉,但他聽不到哭聲,也感受不到啜泣,只有不斷滴落在手背的液體溫度告訴他,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此時此刻有多脆弱。
脆弱到,一個肩膀都能給他依靠,沒有肩膀,他會被風吹得支離破碎。
直至姜恩眠感受不到淚水,解煙渚從他的肩膀起來,繼續靠在樹幹旁。
姜恩眠低頭看時間,“你累麼?”
“不,我送你回去。”
“我想去爬山,可以麼?”
“爬山?”
“想看一看山頂的朝陽。”
順便借給解煙然一雙眼睛,幫他欣賞未曾看過的風景。
*
從山頂下來,姜恩眠跟在解煙渚身後,站在他車旁。
“那個,要不咱們還是打車吧?”
昨晚解煙渚喝了那麼多酒,不知道現在代謝完沒有,重要的是,姜恩眠更擔心他狀態不穩定。
解煙渚當著他的面拿出酒精探測儀,十八的數值晾在眼前,“放心,我沒事。”
姜恩眠:“……”
竟然會有人在車上放這東西?
一小時後,車停在姜恩眠家巷子口。
“謝謝你送我回來。”解煙渚臉上的疲態盡顯,姜恩眠難免擔心,“等等還去工作嗎?”
“不,今天休息。”
“嗯,那就好。”姜恩眠解開安全帶,“我走了,你記得吃早餐。”
他走出去幾步,解煙渚降下車窗,“姜恩眠。”
“嗯?”當事人在空氣中轉頭,睫毛下都是陽光。
解煙渚罕見對他微笑,“謝謝。”
“不客氣。”姜恩眠嘴角曬著燦爛,“也謝謝你陪我看這麼美的日出。”
姜恩眠走進狹窄的巷子,陽光和風都在撩撥他的髮梢。
“到家後,給我打個電話。”
姜恩眠轉身,逆著光遮住眼,“怎麼了,有事嗎?”
“報平安。”
他每轉一次身,就能多看到他的一次笑。
“嗯,沒問題。”
清晨的巷子很熱鬧,見解煙渚恢復得不錯,姜恩眠的心情也很舒暢。
他開啟門,醬醬委屈巴巴跳上來,在他懷裡哼哼唧唧不願意離開。
姜恩眠抱緊安撫半天,“抱歉醬醬,昨晚都怪我,把你自己丟在家裡,別生氣,一會兒給你開個罐頭補償,行不行?”
醬醬哼唧了好幾聲,才滿意在他懷裡蹭。
姜恩眠來到餐廳,早餐已經做好放在桌上。
昨晚突然離家,除去委屈了醬醬,也沒來得及給媽媽和蘇奶奶做早餐。但好在今天爸爸休息,姜恩眠提前發了簡訊,通知他代勞。
姜恩眠洗漱過後,房門開啟。
“爸,你怎麼回來了?”
“忘給你媽拿毛衣針。”姜爸爸在儲物櫃裡翻,“你媽也真是,這才剛夏天,硬說你冬天腳涼,要給你織腳套,非逼著我拿毛衣針過去。”
姜爸爸一邊翻一邊說:“你說這也是奇怪了,最近咱們家巷子口怎麼老停著豪車。”
“豪車?”
“是啊,我剛回來的時候,瞧見巷子口有輛黑色路虎,就那個車得百萬吧,我也沒聽說咱家哪個老鄰居輝煌騰達了。”
黑色路虎。
姜恩眠頭皮發麻,他急忙回到臥室。
他關緊門,撥通解煙渚的電話,“抱歉解醫生,電話打晚了,我到家了,放心吧。”“沒關係。”
“嗯。”姜恩眠猶豫幾秒,“解醫生,您還沒走嗎?”
“沒等到你的電話,我不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