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霍野知道新帝想聽什麼。

儘管他不懂, 自己到底哪裡得罪過對方,卻能敏銳捕捉到那股微弱的敵意。

沒有提及青年對自己的禮遇,他心念電轉, 答:“……微臣、不敢妄言。”

吞吞吐吐,似是頗有隱情。

“朕聽聞,阿雲最近正在修繕府邸,”視線掃過男人比離宮前更深的膚色, 景燁頷首命李延福奉茶,問, “霍卿可也有參與?”

霍野如實,“是。”

而後假裝無意地, 藉著接過杯盞的動作, 露出掌心被草割傷的痕跡。

以當今這位陛下的心胸, 大抵見不得青年與任何武將交好, 哪怕他僅僅是個人微言輕的禁軍校尉。

“總叫你守著他, 也難怪他有怨氣,”眸底警惕漸消,景燁惺惺作態地嘆, “說來倒是朕牽連了你。”

霍野立即, “微臣惶恐。”

這般漂亮的場面話,為臣者未必真心,為君者未必相信,可剛入耳時,總能使龍顏大悅,哪怕只有短短几息。

“阿雲乍然失去手下將士, 又傷及根本,因果迴圈, 徐馳雖畏罪自殺,他卻再難征戰、朝韃虜復仇,”語速緩慢, 景燁幽幽,“……種種疊加, 脾性多少古怪了些,委屈霍卿擔待。”

“旁的呢?”指尖在桌面輕敲兩下,景燁道,“阿雲心情怎樣?寢食可香?是否有朋友登門勸解?”

可現下陸停雲的夢裡,大概滿滿充斥著燕州一戰的慘烈。

“這……”約莫沒想到他會問的如此細節,男人遲疑了兩秒,才回,“陛下恕罪,將軍食慾好壞,臣未曾注意,不過他好似噩夢纏身,夜難安寢,張院判改了幾次方子,派臣去抓藥,卻收效甚微。”

美夢尚且讓人疲倦、神思恍惚脾氣暴躁,遑論夢魘。

這般不經意間的流露,反倒進一步打消了景燁的猜忌,若有所思,他重複,“噩夢纏身?”

御醫給出的診斷,倒在他的預料之中,畢竟是那樣重的傷,精鐵弩箭穿胸而過,能保住性命便足以稱得上奇蹟。

眉宇暗藏的輕快逐步退去,隨著新帝的沉默,偌大的勤政殿陷入死寂,細看之下,還能品出那麼一點微不可察的愧疚。

但他卻不止這些。

景燁點頭。

霍野:“是。”

“很好,很好,”終於捨得結束漫長的試探,景燁拐入正題,“阿雲近來狀況如何?”

謊言說了一萬遍,大抵連自己也能騙過去,餘光瞥見新帝那張寫滿惋惜的臉,霍野只覺得陣陣惡寒。

霍野:“張院判醫術高明,將軍的外傷具已結痂,咳嗽也減輕了些,只是仍舊嗜睡畏寒,每日常有幾個時辰昏沉乏力。”

此種滋味,景燁最是瞭解,沒重生前,他也常常夢見陸停雲的臉,或笑或羞,或落寞,或意氣風發,因得都是些美好的回憶,所以並不叫他驚懼。

“至於朋友,恕臣直言,將軍府前、門可羅雀。”

而事實上,正是因為新帝的命令,才會引發這一連串外人眼中的“齟齬”。

“陛下言重,”面色如常,霍野收攏思緒,“為陛下效力,乃臣的本分,自當盡忠職守萬死不辭。”

若他當真從未知曉燕州一案的真相,此時怕是早已感懷新帝的寬容,轉而對青年不識大體的“任性”生出厭煩。

前一句還稱“將軍”,後一句就變成了“他”,以兩者官職的差距,難免顯得不尊敬。

過了半晌,景燁才開口,“朕曉得了。”

“張院判需要什麼藥材,你儘管進宮來取。”

霍野躬身,“臣領命。”

遠端圍觀的宋岫悄悄揚起嘴角。

除開前幾日下雨那晚,他哪裡有過“夜難安寢”的時候?

本以為按霍野表露的態度,對方絕不會幫他冒險,然而今天一瞧,這人明明還是替他在景燁面前賣了個慘,鋪了節臺階,有對方的奏報在前,縱然往後自己執意要去寺廟做法事祭奠亡魂,也再無突兀可言。

4404則小聲提醒,【收一收,收一收,宣旨的太監來了。】

宋岫頓時擺出副眉心緊蹙的昏迷樣兒。

快穿局的老員工,個個皆是影帝級別的演技,那宣旨太監左看右瞧,又低低喚了幾聲,實在沒發現什麼破綻,只得寒暄幾句,失望地回宮覆命。

——如今宮裡的人都清楚,青年雖在朝中失勢,私下卻頗得聖眷,萬一哪日真做了侍君,誰不想提前在對方面前賣個好?

唯有徐伯篤定宋岫在裝睡。

畢竟自家少爺的性格,他最熟悉不過。

是故,當宣旨太監的腳步遠去、“纏綿病榻”的青年突兀坐起時,他沒有半分驚訝,僅體貼送上一盞熱茶。

宋岫順手接過,草草吹過兩下,喝了口潤喉,“甜的。”

“少爺最近總說嘴裡苦,老奴便換了白毫銀針。”對青年與文弱優雅背道而馳的舉動視若無睹,徐伯鎮定。

宋岫點點頭,“不錯。”

“給霍大人也留一壺。”

大清早趕去點卯待命,勤政殿裡應答如流,半天下來,偏連口茶水都沒喝上,對方自己無所謂,他卻心疼。

4404點評,【景燁好像很討厭霍野。】

【非也非也,】搖搖食指,宋岫悠悠,【他是平等討厭每一個被先帝器重的“兒子”。】

4404:【經檢測,霍野並無皇室血統。】

【可他自小養於大內,十四歲就在御前行走,】熟讀原著,宋岫道,【窺一斑而見全豹,老皇帝死前還嚷嚷著霍野的名字護駕,你覺得平日裡,這位父親會表現得對誰更親厚?】

4404:【……制衡之術罷了。】

哪個帝王會傻到放任暗衛首領和皇子交好。

尤其在他日漸衰老的時刻。

【我猜景燁也明白,但他控制不住,】精準拿捏渣男的心態,宋岫輕聲,【看那位永王便曉得。】

永王,即先帝生前最疼愛的兒子,年少時並未欺辱過景燁,依舊驚馬殘廢,癱在床上了此一生。

而景燁最開始與原主商量的計劃,明明只是讓對方稍稍跛足,退出皇位之爭。

彼時陸停雲被戀愛濾鏡迷惑,竟真信了對方意外失手的鬼話,畢竟驚馬一事,本身就充滿了不可控。

林靜逸是丞相之子,又是家中最受疼寵的幼弟,多少皇子想與其結交,對方卻退避三舍,唯獨暗中對景燁傾心相待。

這對當初隱忍未發跡的景燁來說,該是多大、多暢快的滿足。

可此刻——他成功坐上那把萬民俯首的龍椅後,林靜逸的青睞,似乎亦隨著時間流逝,變得沒那麼重要。

與之相反,陸停雲恰恰是同樣被先帝厭惡、同樣憎恨著先帝的一個。

物傷其類。

放在景燁身上照樣適用。

威脅皇權的兵權被奪,剩下的,便都是昔日真心交付的美好。

趁熱打鐵,兩天後,趕在景燁那點零星的愧疚消散前,宋岫遞了封親筆書寫的摺子,奏請去京郊祈福上香。

刑部走過一遭後,陸停雲的字跡,堪稱殺人誅心的良方。

同時,宋岫十分懂得過猶不及的道理,景燁這個皇帝,懷念再多,底色也是忌憚,為此,他特意將上香地點,選在受“官方供養”的法華寺。

果然,如此識趣的做法,隔日就等來了好訊息。

“陛下說,將軍現今是自由身,想去哪裡都行,無需奏報。”彷彿第一次得知青年欲去上香的訊息,輪值回來的霍野平靜轉述景燁口諭。

末了又補了句,“禁軍自會隨行。”

起初便沒指望甩掉這群小尾巴,毫不意外地,宋岫敷衍應了聲,接道:“辛苦大人。”

霍野:“法華寺乃皇家廟宇。”

天時地利人和,青年一個不佔,無論對方究竟要做什麼,恐怕都難以掀起風浪。

“大人多慮,”聽出對方在提醒自己,宋岫溫聲,“陸某隻打算親口誦經,超度燕州三萬英靈。”

四目相對,霍野明知有詐,偏找不出一絲撒謊的痕跡。

“山路崎嶇,共有一千八百一十八節臺階,”硬邦邦地,他道,“以將軍的體力……”

後面的話,霍野沒講完,許是不願太直白地戳青年傷疤,暗戳戳地全了對方顏面。

宋岫卻笑,“不試試怎麼知道?”

過程越坎坷,越顯得他誠心。

於是,七月十四,中元節前,趕往法華寺求籤的香客間,多了位模樣出挑的年輕公子。

他像是剛生過一場大病,腳步虛浮,面板白得近乎透明,後頭跟著幾個穿常服的精壯侍衛,衣裳也比旁人更厚些。

除開天災戰亂等等必須要皇帝出面祈福的重要日子,王孫貴族,普通百姓,法華寺皆一視同仁。

冷不丁瞧見個沒請轎伕的公子哥,其餘香客難免多瞄幾眼。

木簪素服,青年的打扮十分簡潔,偏氣質矜貴,一時叫人摸不清底細,步伐緩慢,又免了侍衛攙扶,每每咳嗽,那些用餘光留意的香客,都忍不住替對方懸起一顆心。

直到另一位錦衣佩玉的公子哥,螃蟹般,撥開人群,三步兩步繞到青年面前,滿臉驚奇——

“陸停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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