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是夜, 大雨滂沱。

霍野閉目躺在橫樑上,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來說,若有機會休息, 不拘是哪兒,倒頭便能睡著。

名為小壽的啞兒則蓋著被蜷在外間,對方原本該去廊下守夜,卻被青年叫住, 指了這麼個更暖和也更舒服的地方。

明明他們都是新帝派來的監視者,青年竟不遷怒, 有時甚至稱得上配合,如此修養, 霍野自認沒本事做到。

子時已過, 寢殿內只燃著兩根燒了一半的蠟燭, 半夢半醒間, 霍野耳尖微動, 忽然聽到幾聲差點被淹沒在風雨中的急促呼吸。

瞬間掙脫倦意,他翻身坐起,神色一派清明, 藉著暗淡的光線向下望了眼, 床榻間的青年, 正側著身,無意識地將自己縮成一團。

霍野微微蹙眉。

外傷太多, 包紮後,御醫特意囑咐了要平躺,避免擠壓, 對方此刻的姿勢,只會越來越難受, 拖延結痂的時間。

熟練從懷中摸出一顆石子,霍野屈指,準確將它打在外間矮榻的靠背上。

偏偏小壽覺得,陸將軍是個極好的人。

當機立斷,小壽拔腿就往外跑。

否則他此刻就該在宮正那兒受刑。

周遭無人,他如獵豹般靈巧,飛身而下,悄然站定,拎起桌邊印著青花的茶壺,倒了半杯,一言不發遞到青年嘴邊。

雖然剛醒來時有些兇,還嚇哭了自己,但小壽能感覺到,對方的心腸其實很軟——至少比這宮裡的大多數人都要軟。

如同冬日裡灌滿沸水的湯婆子,青年燒得滾燙,臉頰卻沒半分血色。

“咚。”

饒是如此,對方依舊抖得厲害,緊緊裹著被子,呼吸微弱又渾濁。

眼尖地,小壽瞧見對方的嘴動了動,似乎是個“疼”字的口型,心下一驚,他匆匆撲到床邊,還未等碰到對方,便感到了撲面而來的熱意。

小壽立刻穿鞋去關了窗,確定炭火熄滅,又輕手輕腳走到裡間檢視。

燈影幢幢,寢殿裡安靜得有些駭人,明明是春天,角落裡卻燒著無煙的銀絲炭,原本只留了條細細的窗縫透氣,此刻竟已被吹開大半,夜風捲著雨水灑進來,再沒先前的暖和。

可榻上的青年竟毫無反應。

水是冷的,但沒了炭火,也只能湊合忍忍,總比渴死了強。

有了上次的經驗,小壽沒敢再直接湊到跟前,找了個離床頭兩三步遠的位置站定,張嘴,提醒般,啊啊地喚了幾聲。

殿門開合間的冷風,終於讓青年稍稍找回些意識,含糊嘟囔了句什麼。

聲音不大,落在耳邊卻很響亮,約莫是以為炸了雷,小壽一個激靈,慌忙睜開眼,一骨碌從榻上坐起來。

橫樑上的霍野沒聽清,盯著對方乾燥到起皮的唇,猜測是水。

因得自己是個不識字的啞兒,所以這宮裡,許多人說話時,都把他當成根會喘氣的木頭,半點沒避諱。

他知道自己這回伺候的新主子姓陸,叫陸停雲,是個常打勝仗的大英雄,之前宮人們提到對方時,皆是豔羨誇讚,眼下卻徹底掉了個個兒,連奉旨診病的御醫們,都是一臉怕惹禍上身的晦氣樣子。

若是以往,他肯定不願意主動暴露自己的啞疾,但青年瞧向他的眼神裡沒有厭惡也沒有憐憫,這讓小壽的膽子也大了些。

——臨華殿隸屬後宮,御醫非召不能入內,然,陸將軍的病症實在兇險,陛下特許留人值守,此時正宿在偏殿。

青年的狀態卻比他預想中更糟,沒有醒,更沒有張嘴,刺蝟般蜷成一團,彷彿在卸去所有防禦機制的同時亦卸去了求生意志。

霍野無法,不得不將杯子儘量傾斜,替對方潤了潤唇。

多餘的水順著青年緊閉的嘴角流下,未等弄溼床榻,便被男人迅速用手接住,及時把可能露馬腳的痕跡扼殺於搖籃。

忙完這一通,雨夜裡也多了兩道凌亂的腳步聲,霍野麻利將茶杯放回原位,重新坐回房梁時,殿門剛好被小壽推開。

跟在小壽身後的御醫同樣很清楚這臨華殿裡住著的人有多重要,僅拎了個藥箱,草草撐著把傘,外袍凌亂且溼了大半,徑直往裡間趕。

小壽則又冒雨衝出去,再回來時,懷裡多了好些銀絲炭。

乾乾淨淨,半點都沒弄溼。

熟練清空灰燼點燃新炭,他將暖爐挪到青年床邊,全然不顧自己被澆透,像只水淋淋的落湯雞。

那御醫嘆了口氣,瞧瞧小壽,又瞧瞧床上的青年,“你可知道他是誰?”

如今的陸停雲,早不再是炙手可熱的大靖新貴,而是這宮裡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親近對方,沒準兒哪天便犯了陛下的忌諱。

小壽點點頭。

緊接著便向御醫比劃,“陸將軍怎麼樣?”

“暫時沒有性命之憂,”見這小太監完全沒聽懂自己的提點,御醫搖搖頭,收回搭在青年左腕上的手,“但需得儘快把高熱退下來,否則容易燒壞腦子。”

“啊啊。”記起之前自己見過的口型,小壽假裝在自己胳膊上擰了擰,齜牙咧嘴。

“疼?疼是正常的,換做一般人,這會兒怕是已經疼到滿地打滾,”翻出紙筆,鬚髮皆白的御醫邊寫邊嘀咕,“常年行軍打仗,最怕的就是陰雨天。”

頓了頓,他又囑咐:“一會兒你把這藥方交給門口的侍衛,再去換身衣服,煮碗薑湯驅驅寒氣。”

小壽連連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你若病倒了,難道要我給他熬藥?”故意擺出一副吹鬍子瞪眼的兇悍樣,御醫將紙一折,往小壽麵前送了送,“拿好。”

“快去快回。”

霍野習慣性在腦中記下一筆:張院判,嘴硬心軟。

對方是整個宮中資歷最深的御醫,新帝將其留在臨華殿,既是對陸停雲的重視,也從側面證明了,青年的傷勢有多危急。

下一秒,他便聽見這位年過花甲的張院判問:“之前那個抱人來臨華殿的侍衛……你還在嗎?”

空蕩蕩的寢殿裡沒有迴音。

“好吧,好吧,”烈酒淨手,張院判翻出藥粉和紗布,自言自語,“只盼陸公子別亂動,傷口崩裂,一碗藥可救不回來。”

霍野:……

暗衛本不該現於人前,偏偏因得新帝的命令,帶青年出死牢那日,他當著一眾太醫露了臉,還亮了自己的腰牌。

這位張院判擺明了是要拖他下水。

十幾息後,沒能搶下被子的張院判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出門叫那小太監回來幫忙,一轉頭,就被那靜靜立在自己背後的黑影嚇了一跳。

“哎喲,”誇張地拍拍胸口,他道,“這可真是神出鬼沒。”

轉眼又催促,“來都來了,快來給老夫搭把手。”

霍野沉默上前。

他力氣大,且懂得使巧勁兒,三下五除二,便將青年從錦被裡挖出來,彎腰把暖爐挪得更近了些,張院判直起身,滿意指揮,“衣服,衣服解開。”

霍野也沒矯情,抬手抽掉青年的腰帶,露出一片白花花的……

白花花的布條。

渾身上下沒幾塊好地方,青年早被包成了個粽子,霍野替對方清創時瞧過,大多是擦傷,仿若被極鋒利的箭矢蹭過,除開胸口,還有最兇險的一處在頸側,平日被頭髮遮掩著,看似平平無奇,甚至已經結痂,實際卻險些取走對方的性命。

“老夫說什麼來著,果然流血了,”胸`前的紗布紅了一大塊,張院判長吁短嘆,“按著他點,別讓他動彈。”

霍野認為這個指令很沒必要。

因為青年沒有一點要掙扎的樣子。

明明剛剛還拼命躲在被子裡不肯離開,現下似乎又適應了周圍的環境,安安分分靠在他臂彎。

四肢痠軟,宋岫的大腦一片混沌。

大傷小傷牽連成一片,拒絕當失去觸感的木頭人,他沒有讓小十二幫忙遮蔽痛覺,此刻便格外難捱。

鮮血、屍骸、父親骨碌碌滾落的頭、一張張雙目圓睜七竅流血的臉……他陷在原主的噩夢中,能模糊聽到外界的響動,卻怎麼也掀不開眼。

直到有熟悉的氣息靠近了他。

是霍野。

宋岫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

熟門熟路,他囫圇朝對方暖呼呼的懷裡鑽,試圖給自己找個更舒服的位置。

然後就被一隻長著薄繭的大手攔住。

掌心抵著青年滾燙的額頭,霍野深刻懷疑對方把自己當成了孃親之類的角色,更怕從對方口中聽到新帝的名字。

皇室秘辛,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可霍野怎麼也沒料到,睡前冷冷嫌他吵的青年,這會兒居然像只乖巧的貓,輕輕貼著他掌心蹭了蹭。

“好疼,”連續的咳嗽傷了喉嚨,青年的聲音沙啞又含混,“……我疼。”

這是霍野第二次聽到對方喊疼。

轉移注意力般,從始至終都沒說過話的男人突然問:“他這身子,還能好嗎?”

“什麼算好?”見慣生死,張院判幽幽,“如果活著算好,他便還能好。”

“如果騎馬提槍算好,他便永遠也好不了。”

“還要落一輩子的病根。”

咔嚓——

雷光閃過,照亮青年如紙般蒼白的臉,和地上一團團鮮紅的紗布。

狡兔死,走狗烹。

戍衛邊關的良將,沒有折損於外敵之手,反而被效忠的君主磋磨至此。

面無表情地,霍野垂眸,忽然感到一陣比這夜雨更甚的冷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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