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始皇崽糖球

即使是老秦王,看見剛二十出頭的朱襄華髮早生,也啞然失語。

樂師還在搖頭晃腦的奏樂,一身黑甲的秦人大漢還板著臉用喊打喊殺的語調吼情歌。

當秦王和朱襄相對沉默的時候,周圍聽到了秦王問話的人卻感覺到現場都安靜了下來。

老秦王本來準備了許多場面話,現在話堵在喉嚨裡,居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從不得寵的質子,到當了幾十年的王,這種情緒被影響的事情十分罕見。

老秦王腦海裡不由浮現出使長平的朱襄,心中第一次對朱襄產生了些許憐惜。

“辛苦了。”老秦王抬手拍了一下朱襄的頭,“回咸陽吧。”

他這是第二次對朱襄心軟。第一次是朱襄不在乎自己的命,卻纏著他誇獎政兒,展望政兒長大後美好未來的時候。

說起來,政兒呢?

老秦王低下頭,看到了朱襄身後的小矮墩。

他不由脫口而出:“這是政兒?真的有點胖。”

老秦王頭皮有點麻。

他偏著頭去看舅父:“舅父,你說政兒壞話。”

站起來的嬴小政裝出了最乖巧最喜悅的笑容。他一邊給老秦王作揖,一邊用充滿活力的聲音道:“謝曾祖父誇獎!政兒也覺得自己很強壯!政兒已經會舞劍,曾祖父若有空,政兒舞劍給曾祖父看!”

嬴小政正思考要怎麼給這位他在夢境中沒見過的曾祖父行禮,才能給曾祖父留下一個好印象時,聽到了這句讓他心靈震顫的話。

朱襄板著臉嚴肅道:“怎麼會?我只會誇政兒。”

嬴小政立刻仰頭道:“舅父,你是不是在曾祖父面前說政兒壞話?”

嬴小政道:“可是曾祖父說我胖!”

嬴小政嘴一癟:“舅父,你認為我會信嗎?”

他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老秦王:“曾祖父,是這樣嗎?”

老秦王思索了一會兒,換上了一副朱襄在長平時常常看到的慈祥笑容,主動將嬴小政扶起來,道:“寡人確實是在誇你長得強壯。”

嬴小政老老實實跪地行叩拜禮,然後抬起頭,繼續用充滿求知慾的眼神看著老秦王。

嬴小政的笑容一僵。

朱襄認真地解釋:“政兒,我是誇獎你練劍很辛苦啊,怎麼叫說壞話?”

老秦王腦海裡響起朱襄日記本的內容:“舞劍?你現在舞劍不會一揮劍,就被劍帶著摔地上哇哇大哭了?”

朱襄認真地解釋:“政兒,孩童長得胖不叫胖,叫圓潤有福氣。小時候不胖,長大了怎麼長個子?身體怎麼強壯?所以你曾祖父是誇舅父我養你養得好,真的有點福氣!”

如果是其他人,他已經訓斥不知禮。但現在後面的秦人壯漢還在高唱情歌,他不能在眾人面前落了朱襄的臉面。

這孩子是不是在我面前隨意過頭,怎麼一點都不怕我?別說他父親,就是他爺爺大柱在我面前也戰戰兢兢啊。

因為沒有人敢對老秦王自來熟,所以老秦王對朱襄和嬴小政這兩個沒臉沒皮的晚輩有些摸不準該怎麼對待。

朱襄提醒:“政兒,你得先給曾祖父行禮。”

嬴小政雖然很聰明,但仍舊經常被朱襄的話繞暈。

朱襄拍拍嬴小政戴著毛絨絨老虎帽子的腦袋:“信我!”

朱襄看向老秦王:“君上,你最瞭解我的品性,我說的都是真的!”

老秦王被這舅甥二人一唱一和,鬧得都以為自己是一個親切的曾祖父來接許久未見的曾孫了。

你二人是在和我這個秦王拉家常嗎?

從未有過如此新奇體驗的老秦王沉思一會兒,順著朱襄的話道:“他是在誇你努力。他還說你在睡著的廉頗臉上畫小人,也是在誇你尊重長輩。”

朱襄:“是的,沒錯!你看,政兒,君上說舅父沒說謊!”

嬴小政心裡有些崩潰了。

“記憶”中他沒有見過這位傳說中十分厲害的曾祖父,但周圍人提起這位已逝的曾祖父,話中敬畏仍舊縈繞不去,他對曾祖父十分警惕。

在馬車上的時候,朱襄特意叮囑嬴小政,要以一個活潑孩子對待長輩的態度來對待秦王。越是心機深沉、被眾人畏懼的人,對“沒有心機”、敢在他面前胡鬧的晚輩就越喜愛。

剛剛下車的時候,舅父也特意提醒自己,抓住機會就撒嬌。

但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機會是舅父在曾祖父面前說了自己很多壞話啊!

朱襄見老秦王如此配合自己,鬆了一口氣。

政兒是老秦王的曾孫,離皇位非常遠。他年紀小,又被一個出身平民、仁義之名名滿天下的舅舅帶大,在老秦王面前撒嬌弄痴,老秦王不會懷疑政兒和他背後的人的“居心”。

既然已經決定入秦,無論自己心裡還藏著多少事,朱襄也開始為自己和家人的未來考慮。

政兒爹不親孃不愛,哪怕有自己這個被秦王親自請回秦國的大賢舅舅,回到秦國宮廷中恐怕也會遇到許多委屈。

此次老秦王高調迎接自己,恐怕是唯一一次老秦王會為了自己忍耐不熟悉的曾孫兒撒嬌弄痴的機會。只要眾人看到老秦王對政兒十分親切,政兒回到秦國後就無人敢動他。

“曾祖父,政兒很孝順……廉翁說了藺翁壞話,我才偷偷在他臉上畫圈為藺翁出氣。”嬴小政癟著嘴解釋,“藺翁經常說政兒是他見過的最孝順的孩童。”

“藺翁……藺相如?”老秦王一聽到這個,眼睛就亮了,“藺相如他……對了,聽聞藺相如對朱襄如親子,那肯定也會親手教導你。”

老秦王手一揮,令朱襄尷尬、令其他人感動和羨慕的情歌聲戛然而止。

“來曾祖父車上,慢慢和曾祖父說。你也來。”老秦王一手拉著嬴小政,一手拉著朱襄的袖子,就往自己的馬車走。

嬴小政的腿短,老秦王這樣走路的速度,若是普通孩童已經被他拽到地上。

嬴小政不是普通孩童,他在老秦王轉身的時候就努力邁動小短腿奔跑,竭力跟上老秦王的速度。

朱襄掃了一眼瞬間調整好動作的嬴小政,心裡鬆了一口氣。

不愧是始皇崽,面對牢獄中血腥情況毫不懼怕,面對老秦王時也毫無畏懼。

他又用眼神示意被秦王冷落的雪回馬車。

雪在嬴小政被老秦王拽走的時候,條件反射去抓嬴小政另一隻手。

嬴小政趕緊縮手,給了舅母一個“我沒事”的眼神。

現在朱襄用眼神示意,雪搓了搓凍僵的手,轉身回馬車。

蔡澤眉頭緊皺。秦王故意冷落雪姬,這可不是好兆頭。

老秦王拉著朱襄和嬴小政上了自己的馬車,隊伍重新開始往前行駛。

不需要再親自駕車,白起也回到了馬車上,和蔡澤同乘。司馬靳和王齕也擠了進來。

司馬靳誇張地撫摸胸口:“朱襄公也太厲害了,他怎麼敢用那樣不敬的語氣和君上說話!”

王齕道:“其實不是不敬,就是太……太……”

蔡澤放下手中書簡,道:“太像面對普通的長輩?”

司馬靳使勁點頭:“是!公子政也是,不愧是朱襄公帶大的孩童。”

蔡澤道:“雖然被寵愛長大的孩童,在長輩面前膽子都大,不過政……政公子確實膽子比尋常孩童大許多,也聰慧許多。”

司馬靳好奇極了:“真的?他膽子有多大?”

蔡澤道:“當日朱襄被趙王派暗衛刺殺,獄吏獄卒為救朱襄壯烈赴死。朱襄和雪姬為義士縫合傷口殘肢,政公子為義士擦洗臉上血汙,讓義士能體面下葬。”

一直看著窗外,假裝自己不想聽朱襄和公子政私事的白起猛地轉過頭看向蔡澤。

司馬靳和王齕皆愕然。

白起道:“城裡具體發生了什麼?”

他駐紮在城外,只知道趙王派人刺殺朱襄未遂,並未打聽其中細節。

只要朱襄能入秦,趙王聲望降低,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不需要知道細節。

但很少有好奇心的白起聽到蔡澤的話,也忍不住好奇了。

朱襄這一路白髮漸生,或許不僅僅是因為遠離故土,甚至可能與曾經長輩摯友為敵的緣故?

老秦王將朱襄和嬴小政拉到車上,細細詢問藺相如的生活細節。

之前在長平的時候他就想問,但朱襄自己不提,他也不可能問,免得被人誤解好像他多重視藺相如。

既然嬴小政提起了藺相如,他就能以關心曾孫兒生活的藉口,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了。

嬴小政雖然剛在馬車上度過了四周歲,但談吐十分清晰有條理,堪比總角少年,老秦王問什麼,他都能對答如流。

他還從懷裡摸出一個糖袋子,倒出五顏六色的糖球遞給老秦王,乖巧地請曾祖父吃糖。

朱襄用甘蔗汁熬成糖塊後,用花朵、水果、蔬菜染色,放入球型模具後,給嬴小政做了許多漂亮的小糖球,是嬴小政最寶貝的零食。

與朱襄相處久了,嬴小政說話也帶了點舅父那種超出這個時代的詼諧調調。再加上他孩童的長相和聲音,把嚐了一顆糖球后,將嬴小政的糖袋子一把塞入懷裡,一顆都沒給曾孫留的秦王逗得大笑不已。

老秦王大笑:“藺相如那老匹夫居然常和廉頗比劍?他也不怕閃著自己的老腰。”

嬴小政回答:“藺翁的劍可厲害了,廉翁經常被藺翁追著跑。雖然廉翁總說是他讓著藺翁,政兒還是認為藺翁更厲害。”

老秦王大笑:“哈哈哈哈,藺相如居然怕喝苦藥?”

嬴小政搖頭:“藺翁不怕苦藥,只是厭惡苦味。藺翁不像舅父,會偷偷倒掉苦藥。”

老秦王大笑:“藺相如出身貧賤,居然還對食物挑挑揀揀。”

嬴小政解釋:“不是藺翁挑食,藺翁什麼都吃。只是無論誰吃慣了我舅父的手藝,都會挑剔別人的手藝。”

自豪,挺胸脯!

“真的?”老秦王看向朱襄,“你在長平怎麼沒顯露出多少烹飪的手藝?只是那一罈子豬肉可不算。”

朱襄笑著解釋:“巧婦難為無粟之炊。長平艱苦,缺少調料。待到了咸陽,我為君上做一桌豐盛佳餚,證明政兒所言非虛。”

老秦王點頭:“就這麼說定。到時我攜先生一同來,你多為先生準備些軟爛的食物。封君是我的承諾,非你的要求。你可再向寡人提些要求。”

朱襄拱手:“君上聖明!我確實有兩個請求,希望君上成全。”

“第一,我請求能常去看望政兒。第二,我請求君上封我妻雪姬為長平君夫人。我與雪姬相依為命,許諾一生一世一雙人,絕不另娶,也絕不納妾。”

老秦王臉色一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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