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君子偽善心

咸陽學宮的學者們以為,他們吵出一個結論來之後,荀子才會把他們達成了一致意見的文書呈遞給秦王。

荀子卻在自己心裡劃了一條時間線,到了那個時間,無論有多少人反對,直接將文書當著滿朝卿大夫的面,以丞相的身份呈交給秦王,一錘定音。

咸陽學宮的學者們不知道心裡是什麼反應,看秦王柱的表情,他肯定是很愉快的。

荀子沒有說秦王柱怎麼守孝,話裡話外都是為了庶民。

嬴小政和朱襄也在朝堂上。不過他們是在朝堂一旁的屏風後面坐著,群臣看不到他們。

朱襄嘆了口氣,臉上都是看熱鬧的笑容。

嬴小政嘴角微抽,想起了夢境中那個秦帝國的守孝之事。

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後,雖然希望能夠相容幷包,接受東方六國的學問,也讓東方六國的學者們接受他和秦帝國。

但秦始皇無論怎麼忍讓,對方連個眼神都不給他,更別說真心給他獻策了。

你們倆怎麼還聊起來了?注意點!在上朝呢!

荀子道:“國民為賢王祈福,這明明是最能展現出國君威嚴的事,先王為何不僅不高興,還要重罰呢?”

嬴小政道:“我問的是,他們會不會輕視君王的權威。”

嬴小政咬了一下還沒掉的後槽牙,露出憤憤不平的神色。

秦王柱抓心撓肝,真想也湊過去和朱襄、嬴小政一起暢談今日之事。他心裡有很多話要分享。

“只是民也是人,兔子被壓狠了都會咬人,何況黎民?”當時朱襄的笑容十分無奈,“無論高高在上的君王是否接受這一點,待黎民的怒火一點點累積,終於焚盡了他巍峨的江山時,他沒機會明白,他的後人也會明白。”

那人臉色一沉,卻不敢回答。

朱襄若在嬴小政夢境中那個秦始皇的朝堂,一定會感到一種令他懷念的熟悉感。

朱襄道:“政兒,每個君王都希望自己的權威無論生死都永遠存在,但現實不可能。你看無論暴君明君,哪怕被奉上了神壇的三皇五帝,現在有誰真心懼怕他們?權威即恐懼,只要這個人死了,就不會再有人懼怕他了。”

因為秦始皇是一個已經作古幾千年的死人,再暴虐,又能拿現在活著的人奈何?

荀子不緊不慢地反駁:“我聽聞先主有一年重病,敬愛他的國民紛紛為先主祈福,多地官吏奉上萬民書和祥瑞。先主並不為國民自發的擔憂而高興,反而斥責了國民,並下詔以後還有這種事,要重懲。”

不說那些閉著眼睛對秦始皇真實的暴政視而不見的迷弟迷妹,就算是正視秦始皇是暴君的人,也不會因為秦始皇的暴虐事蹟而懼怕他。

朱襄微笑道:“他們會發自內心地感激君王。”

嬴小政看著舅父的笑容,出現了不寒而慄的錯覺。

夢境中的秦始皇頒佈的這個律令與嬴小政本人的想法出現了分歧,嬴小政便將此事改頭換面,詢問舅父的意見。

所以秦始皇的守孝政策,仍舊是原本屬於法家的秦吏們規定,所以出現了兩個極端。

後世人對秦始皇就是這樣,敬仰他,崇拜他,嚮往他,甚至惡趣味地叫他“政哥哥”,好像秦始皇變成了舞臺上的小鮮肉愛豆一樣。

秦王柱瞥到這兩人的小動作,嘴角不由瘋狂上翹。

“後人會尊敬你的功績,會崇拜你,嚮往你,甚至神化你,但不會懼怕你。”朱襄說這句話的時候,視線好像透過宮牆看向了遙遠的彼方。

秦王柱給朱襄和嬴小政使眼色。

朱襄當時告訴他,這是秦朝“亢上抑下”,是商鞅虐民的政策的延續。

首先,秦民不能為自己的父母守孝,“令曰:吏父母死,已葬一月;子、同產,旬五日;泰父母及父母同產死,已葬,五日之官”;然後,秦民要為皇帝守非常苛刻的三年重孝。

荀子嘴角緩緩上翹:“老朽來秦國沒幾年,請問是否真有其事?”

嬴小政冷漠臉:“哦。”

可惜,他還得熬到朝議結束。

“政兒,畏懼會隨著你的死亡而煙消雲散,只有敬意會長存。”朱襄收回視線,“若你想後世人都永遠記著你,就做出更多讓他們永遠尊敬你的事。”

那群東方學者張口閉口就是分封,秦始皇無論問什麼策,他們都會將話題先拐到分封上,秦始皇不想提這件事,他們就反覆地說。

聽到荀子的獻策後,嬴小政抬頭低聲問道:“舅父,國民只為君王守孝三十六日,不會輕視君王嗎?”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政兒,你要明白一點,活著且有權力的君王才有權威。”

朱襄失笑:“不過政兒就算不特意做什麼,你也一定會讓後世人永遠尊敬你,這一點舅父很放心。”

即便秦昭襄王已經崩逝,但秦王柱做足了孝子的態度,他怎麼敢在秦王柱面前說先王的壞話?

蒙驁掃視了一眼眾人,拱手道:“當年先主重病時,不僅國內正值荒年,邊疆六國也虎視眈眈。此刻國民和官吏都應該全力耕種備戰。先主認為,任何會阻擋秦國強盛的事都不應該發生,哪怕這件事是為國君祈福。”

他瞥了反駁他的卿大夫一眼,慢條斯理道:“老朽不明白,卿可否為老朽解惑?”

蒙驁又掃視了眾人一眼,冷笑道:“先主留下遺詔,不可因為守孝而影響國政。荀丞相此舉,不僅讓國民為先主守重孝,以彰顯國君威嚴,又按照了先主遺詔吩咐,不擾民,不影響國政。眾卿還有何不滿?”

他在網上和人吵架的時候經常碰到這樣的復讀機。

朱襄拍了拍嬴小政的肩膀,手在耳朵邊做喇叭狀。

總之對方已經帶著立場和你談話,無論談什麼都沒用,他有明確的立場和目的,並不想真的和你好好說話。

嬴小政身體往前探,豎起耳朵。

荀子拿出“國民為國君守孝以日代月”後,有人立刻反對,說這喪失了國君的威嚴。

嬴小政會意,也立刻把手放在了耳朵邊做喇叭狀。

嬴小政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

那人沒回答,看熱鬧的秦王柱立刻道:“確有此事!”我知道!我就在旁邊!被嚇得夠嗆!

秦王柱帶著金扳指的手重重敲了一下王座的扶手:“寡人也想聽聽,眾卿有何不滿?”

朱襄放下手,滿臉遺憾。

這一位秦王和老秦王不一樣,不喜歡繞彎子。若是老秦王,一定會讓朝臣吵起來,然後抓住更多朝臣的把柄,以後慢慢收拾。

秦王柱做事直奔結局,一旦拿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徑直跑過去,不會節外生枝。

比起老秦王,秦王柱這樣做,可以說對臣子十分寬容,臣子不用像在老秦王朝堂上時議政那樣,一不小心說錯話,招致可怕的後果。

不過這樣的朝堂,對於他這個旁觀者而言,少了些熱鬧看。

嬴小政也滿臉遺憾。

哪怕朝中有人輕視這位剛當秦王的“老太子”,但在秦國,秦王的權利至高無上,秦王柱已經做出決定,底下人就不會再多嘴。

荀子也以為還會有人和他吵架,他已經準備好滿腹諷刺人的經綸,結果這件事就這麼結束了。

荀子心裡又是惋惜又是暢快。秦王這樣的君王,確實是最符合他統一天下理想的君王。

沒有這份威嚴,如何整合七國人心?

這件事確定之後,之後的論題就簡單了。

臣民為了不耽誤國政只需要守孝三十六天,那麼君王自然也可以。

不過秦王柱在定下以後新秦王只需要為老秦王守孝三十六天後,提出自己例外。

他用的藉口,一是現在秦朝守孝制度在秦昭襄王崩逝後才改變,所以他不能用這個制度;二是他十分悲痛,必須給秦昭襄王守更久的孝。

於是秦王柱按照秦國的老傳統,為秦昭襄王守孝一年。這一年不改元,但秦王柱仍舊自己處理國政,不因為守孝而不理政務。

太子子楚立刻率領百官拍馬屁,秦王不僅減輕了國民為君王守孝的負擔,還自己堅持守更長時間的孝,秦王真是愛民孝順兩不誤的好國君!

秦王柱捋著鬍鬚,聽著朝臣們的奉承,臉上露出的燦爛笑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朱襄恍惚間看到了老秦王還坐在王座上,帶著和煦的微笑,用冰冷的視線掃視著座下群臣。

他揉了揉眼睛。

國君守孝的大事爭吵了這麼久,落到朝堂上,連半刻鐘都沒有便結束了。

之後朝議先是討論秦昭襄王下葬的後續事宜,比如諸侯派人來祭拜,然後討論耕種、備戰、政令推行等國政上需要繼續處理的事。

近幾年氣候波動,大部分時間仍舊很溫暖,但偶爾會出現朱襄離開趙國時那樣的極端寒冷天氣。

氣候波動的時候,總會伴隨著大旱和洪災,導致田地絕收民不聊生。

這時秦國一般會出兵掠奪六國,以緩解本國饑荒壓力。但現在秦國開始做統一天下的準備,那麼就不能再製造更多的仇恨,不僅不能過多掠奪,還要幫助攻佔地重建秩序和生產。

秦國戰略的轉型,是秦王柱面臨的最大的難題。

其實關於守孝的討論,也是這個轉型的前奏——如果是轉型前的秦國,根本不會有咸陽學宮的學者們吵鬧的機會。

要拿出怎麼樣的態度來面對眾人的試探,怎麼一邊轉變秦國和秦王在其他六國士人心中的形象,一邊堅持秦王的權威和秦國的基本國政。這一切,秦王柱完全沒底。

沒有人做過這件事,他只能一邊摸索,一邊蜿蜒前行,給後人開闢道路。

朝議結束,除了守孝的事之外,所有關於國政的議題都沒有得到結論,秦王柱只是暫時吩咐下最緊急的處理手段。

朝議後,秦王柱讓太子子楚、左右丞相留下,其他人退下。

朱襄和嬴小政從屏風裡走出來的時候,子楚、荀子、蔡澤的臉色都很精彩。

他們早就知道秦王柱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對朱襄、嬴小政過分寵溺。沒想到太子柱當了秦王,這寵溺絲毫未改。

外面人都傳朱襄是秦國的實際掌權人,君上你還真讓朱襄在屏風後面聽政?

“寡人讓政兒多學點。”秦王柱看到左右丞相質疑的眼神,狡辯道,“政兒已經不小了,該學著學習國政了。”

荀子陰陽怪氣道:“君上英明。如果外人知道了這件事,就不會再提太子權勢過大,恐怕會認為公子政才是那個權勢過大的人。”

秦王柱樂呵呵道:“讓他們說。政兒不懼,大父會護好你。”

嬴小政道:“政兒知道,荀翁就是羨慕我!”

荀子的眼神一冷。

嬴小政立刻躲到朱襄身後。

除了舅母揍人很疼,荀子的戒尺也挺疼。

“為君父主持葬禮的事,荀卿你多教教朱襄。若是朱襄為禮官,君父可能會更高興。”秦王柱趕緊說正事,以免荀子當著他的面揍他的寶貝孫兒,“這次葬禮,荀卿費心了。”

荀子恭敬道:“分內之事,算不上費心。”

秦王柱道:“咸陽學宮那些反對的學者們,荀子不用多操心。寡人決定讓他們去修書。”

“修書?”荀子先是一愣,然後視線撇向朱襄。

朱襄立刻條件反射道:“和我無關!不是我出的主意!”

蔡澤無奈:“朱襄,你這種反應就坐實了是你為君上獻策。”

朱襄:“……”

他乾咳一聲,道:“好吧,是我。編書之事已經拖了這麼久,現在造紙術和印刷術已經得到了改良,成本降低了不少,或許該執行了。再者秦國也該為統一後培養更多計程車人做準備,不編書,怎麼集思廣益,為士人制定一套考官的教材?”

朱襄看著荀子,認真道:“秦國統一天下之後,百家都將為秦國所用,不拘泥一家之言。但不拘泥一家之言,並不是思想混亂。土地統一後,思想也要統一。所以編寫一套‘秦學’至關重要。”

荀子露出了冰冷的微笑:“讓不聽話的人埋頭編書,別再吵鬧,也很重要,對嗎?朱襄?”

朱襄眼神飄忽不定:“我可沒這麼說。”

荀子深呼吸了一下,道:“編書是一件大事。戰亂之後,不知道多少珍貴典籍會在戰火中逸散。即便單純為子孫後代儲存這些珍貴典籍,也應該編書。只是君上,你對六國史書態度如何?”

秦王柱沉思良久,荀子等待了良久。

嬴小政抬頭看著自己的大父。

大父會做出怎樣的決定?他會毀掉六國史書,只留下秦國史書嗎?

“留下備份,但重新編寫周史。”半晌之後,秦王柱道,“各國曆史都記載了他國不知道的事,但又都為了自己國君避諱。周代已滅,如今是秦的時代。秦修周史,不需要再為周王和諸侯避諱。”

孔子曾經說過史官修史的一個原則,就是“為君者諱”,後世衍生出“春秋筆法”這個成語。

秦王柱的意思是,現在已經是秦的時代,周王和諸侯都不是“君者”,所以編寫周史的人應該整合各國史書,儘可能地還原歷史真相。

當然,秦王柱還有一層未說明的意思,就是隻有秦王才是“君者”,所以這史書只需要避諱一些秦王的事就夠了。

荀子聽言,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他緩緩下拜,真心誠意向秦王柱叩首:“君上英明。”

秦王柱見到荀子如此敬重的一禮,有些不自在。

他趕緊將荀子扶起來,道:“寡人希望周史能成為後代秦王之鑑,所以關於秦國的得失,史官也應該記載。只要記載得當,即便是寡人做過的錯事,也不懼被史書記錄。以君父氣魄,應該也是如此。”

荀子再次一拜:“尊君上命。”

嬴小政的小拳頭在衣袖裡握緊半晌,然後不甘心地緩緩展開。

夢境中另一個自己記憶中的世界,大父繼位後守孝一年,改元僅三天便離世。

這短短的一年零三天執政,看不出大父是一個怎樣的秦王。

但他眼前的大父,哪怕執政時間還未過一年孝期,嬴小政也敢肯定,大父一定是一個很英明偉大的秦王。

即便大父的英明偉大,和曾大父完全不一樣。

這種自信和灑脫,是因為大父當了許多年太子,王位繼承權很穩固,從太子到秦王的過渡也很安穩的緣故嗎?

自己能學到這樣的自信和灑脫嗎?

“荀子,你可別心動,自己去修史了。”朱襄看見荀子如此激動,趕緊道。

荀子沒好氣道:“我暫時不會去,等我把秦禮修好再去。”

朱襄道:“荀子,你不當丞相了,朝堂怎麼辦!你忍心將朝堂拱手讓給縱橫家和法家嗎!”

蔡澤:“咳咳。”

子楚扶額。

秦王柱和嬴小政祖孫倆都興致勃勃看著朱襄耍寶。

朱襄道:“如果藺贄出使回來,朝堂甚至會被老莊佔據!那多可怕!”

荀子實在是忍無可忍,雖然沒帶戒尺,拳頭一握就是一個爆錘:“閉嘴!你這麼擔心儒家,何不自己入朝堂!”

朱襄捂著腦袋:“不去,上朝要早起。”

秦王柱:“……”

他在自己懷裡摸了摸,最後從腰間解下長劍遞給荀子:“用這個劍鞘揍!”

蔡澤立刻將嬴小政拉到自己身後護著,免得荀子誤傷嬴小政。

子楚揣起了袖子,默默看朱襄作死。

朱襄以一己之力,將荀子和秦王柱感人肺腑的“修史對答”搞得一團糟,捱了好幾下荀子的劍鞘攻擊。

荀子罵道:“你就不能正經一些!”

朱襄摸著被揍的地方道:“我很正經,我說的都是實話。”

子楚冷哼:“聽聞你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確實是實話。”

蔡澤嘆氣。無論時間怎麼變幻,朱襄永遠都這副模樣,你不會長大了是嗎?

秦王柱和嬴小政仍舊開心地看熱鬧,秦王柱還從桌子上抓了一把炒黃豆給嬴小政吃。

朱襄是故意逗荀子。

他知道以荀子的智慧,肯定能看出自己獻策的險惡用心。荀子年紀大了,氣在心裡憋著會憋出問題,不如自己隨便找個藉口讓荀子揍他幾下,揍完荀子就不氣了。

荀子雖然看出了自己的險惡用心,但以荀子的理智,不會因為這件事揍自己,他只能這樣故意耍寶了。

雖然,朱襄說的確實是實話。

他堅持不上朝,除了不太習慣朝議的氣氛,最大的原因是朝議實在是太累,起得早走得晚,比老黃牛還辛苦。

荀子揍完朱襄後,心中氣消了不少。

他瞪了朱襄幾眼,實在是拿朱襄沒辦法,把寶劍還給秦王柱後,哼哼了幾聲,不再為朱襄獻策的事鬱悶。

如果對朱襄不放寬心,他早就被朱襄氣死。

見荀子和朱襄“和好”,秦王柱才笑眯眯讓人設宴,幾人一邊吃一邊討論朝議的事,順帶提起出使的藺贄。

藺贄出使楚國,與楚王正式簽下劃江而治的條約。

秦國不會再主動越過長江進攻楚國,但楚國也不能再幫助其他五國對抗秦國。一旦楚國違約,秦將李牧將會重新在楚國南方燃起戰火。

藺贄此次出使,保底任務是把這個條約簽下來,暫時穩住楚國,讓秦國能將所有力量集中在三晉之地上。

蔡澤在上黨高地經營了幾年,再加上朱襄的種田技術指導,秦國消化吞併的三晉之地的速度十分迅速。

根據蔡澤的判斷,秦國已經有實力繼續蠶食魏國和韓國,甚至滅掉這兩個國家。

不過秦王柱決定一個國家吞一點,暫時不動其國都。

哪怕魏國和韓國的土地僅留下國都那一郡一縣,只要國未滅,六國就會繼續各自為敵,不會聯合起來。

等秦國滅掉魏國或者韓國國都,徹底將魏國和韓國除國的時候,就是秦國要一口氣吞併天下的時候。

現在六國中只有楚國有糧有兵,還有勉強能看的國君和不算平庸的相國。主要楚國不動,其他五國在秦國徹底滅掉魏國或者韓國前,就無法再次聯合起來。所以秦昭襄王在自己快要離世時,特意派藺贄出訪楚國。

他對藺相如的兒子寄予厚望,希望藺贄能在此次出訪中,展現出藺相如的風采。

除了秦昭襄王給藺贄的“保底任務”之外,藺贄還有更多的目標。

這些目標,他離開前沒和任何人說,連朱襄都沒告訴。

藺贄當時笑道,目標只要自己知道就行了,不然沒達成的話,那就太丟臉了。

“希望藺贄能在君父下葬之前回來。”秦王柱嘆氣道,“君父十分喜愛藺贄,他一定想要藺贄能送他一程。”

秦王柱總是在談著談著正事,就忍不住說一句“君父十分喜愛”什麼。

從人到物,從天氣到景色,秦昭襄王的身影在秦王柱的心中揮之不去。

秦王柱處理文書時累得在案上趴著小憩時,也常常夢見秦昭襄王。

秦昭襄王會一如既往地嫌棄他身體不好,處理這麼點文書就累了,然後讓他好好休息。

“就運算元楚也很弱,你還有那麼多臣子!實在不行,讓朱襄來幹!他每日如此懶散,實在不當人子!”

秦王柱有時候笑醒,有時候哭醒。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思念阿父。

“他應該能趕上。”朱襄道,“他或許和楚王前來拜祭的使臣一同回來。”

秦王柱笑著道:“那就好。”

南邊,藺贄確實與楚王派來的使臣一同回秦國。

李牧本想和藺贄一同回來,秦昭襄王特意給了李牧一道詔令,讓李牧繼續堅守江東,不可回咸陽。

同樣,蒙武也繼續堅守鄂邑,把守漢水和長江相交的要道。

“藺卿,朱襄公是否還在咸陽?”楚王派去的使臣,是已經辭掉相國之位的春申君黃歇。

因為江東之戰失利,黃歇被楚王冷落。藺贄和楚王簽訂協約的時候,黃歇都被排斥在外。

不過藺贄卻勸說楚王和黃歇和好,楚王聽從了藺贄的建議,重新召回了黃歇,不過減少了黃歇的封地。

黃歇起復後,楚王交給黃歇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他代表楚國去拜祭秦昭襄王,順帶打探秦國現在的情況。

楚王曾經在秦國為質子,黃歇與楚王同在秦國,幫楚王逃回楚國,因此得到楚王的恩寵。

這一點,和呂不韋有些類似。

黃歇差點在秦國丟掉性命,對秦國或多或少有些仇恨,是堅定不移主張對秦國強硬的“鷹派”。

他對再次回到秦國,心中情緒十分複雜。此次出行,他決定一定要用雙眼清晰地看到秦國的優缺點,然後繼續遊說楚王不要相信和秦國的約定。

秦人蠻夷!狡猾無禮!什麼時候遵守過約定?!

黃歇看著藺贄,心裡頗不是滋味。

藺相如的兒子,怎麼會跑到蠻夷之地去侍奉蠻夷之王?既然你不在意什麼蠻夷,不如來楚國,楚王都比秦王好。

至於朱襄,他心情就更復雜了。

當初他已經派人去請朱襄入楚了啊!就差那麼一點,就差那麼一點點,朱襄就是楚國的朱襄公了!

黃歇每每想起這件事,夜晚都要驚醒後給自己一巴掌。

我怎麼不早點派人去?為什麼不讓他們走快點?如果是楚國將朱襄從牢裡救出來,什麼藺贄、蔡澤、李牧,甚至廉頗、荀子,都可能是楚國的賢臣了!

所以黃歇此番出使秦國,還有去遊說朱襄的想法。

雖然朱襄已經是秦國外戚,不太可能離開秦國,但萬一呢?萬一秦王是個和趙王一樣的忌憚朱襄的傻王,他不就能拯救朱襄了嗎?

“先主視朱襄為孫輩,朱襄視先主為祖父。現在朱襄應該在靈宮為先主守孝,當然在咸陽。”藺贄知道黃歇在想什麼,無情地打碎了黃歇的美夢,“君上還是太子時就與朱襄十分親近,君上對先主極其孝順,恐怕朱襄一直隨侍君上左右。春申君只要見到了君上,一定能見到朱襄。”

黃歇心情低落:“朱襄公也深受如今秦王看重?”

怎麼會呢?難道不是一朝國君一朝臣嗎?

藺贄似笑非笑:“當然。朱襄仁善之名天下皆知,有哪一位賢明的君主不會看重朱襄?你見到了朱襄,就明白了。春申君上次在江東錯過了與朱襄見面的機會,這次可要好好看看。”

黃歇神情一僵。

他深深地看了藺贄一眼:“江東?”

藺贄驚訝道:“春申君不知道?春申君當時就與朱襄和先主隔江相望,朱襄還觀賞過江邊的大火。”

黃歇:“……”江東之戰是他最屈辱的失敗,藺贄哪壺不開提哪壺就罷了,還告訴他,他的決定並無錯誤,只是楚軍太弱,達不成他的目標。

秦王果然在江東,甚至朱襄都在江東。如果當時他贏了……

可惜沒有如果。

黃歇仍舊認為不是自己決策錯誤,而是被楚國那些大貴族拖了後腿。

他從江東之戰上深刻了解到,他之前的妥協,他之前想要竭力融入楚國世家貴族的行為,不僅無用,說不定還真被楚國那些世家貴族嘲笑輕視。

即便他是權傾朝野的春申君,在楚國世家貴族眼中,他仍舊是一個上不得檯面的貧賤士子,與庶民無異。

他永遠不會被這群人接納。

藺贄說起江東之戰,黃歇沒了與藺贄繼續攀談的心思。

藺贄的耳根終於安靜,能靜下心來記下週圍景色道路,晚上便挑燈描繪地圖。

他本來就從藺相如那裡學會了繪製輿圖的本事,與朱襄結交後,朱襄將後世等高線地圖等現代地圖繪測知識教給了他。墨家人還根據朱襄所說的地圖測繪工具原理,弄出了幾個小道具。

藺贄此番在楚國腹地出使,一邊亮出自己老莊傳人的身份遊山玩水,彷彿一個不把出使之事放在心上的紈絝子弟,一邊將山川河流道路都記在腦中,繪在紙上。

等回到咸陽,這是他呈現給新秦王的第一份禮物。

第二份禮物,就是他在與楚王商定協約時,商議的“進出口官方路線”。

朱襄曾經和他提過“糧食戰”和齊國如今的糧食危機。

“現在秦國有我在,糧食產出是其他六國的好幾倍。秦國糧賤,六國糧貴,我們若是輸出廉價糧食,買入六國特產,恐怕不僅六國錢幣盡入秦國,他們的國民也可能不想種地了。”

錢幣可以鑄造成兵器,即便六國不賣給秦國銅鐵礦石,秦國也能利用他國礦產打造武器。

而如果六國國民如果如齊國國民那樣不思種地,哪怕只是減少一成半成的國民耕種,一旦秦國停止對六國供糧,六國一定會有很多人餓死。

朱襄說此計的時候喝醉了,但他清醒之後並未叮囑聽到這個計謀的自己不要用這個狠毒的計謀。

藺贄知道朱襄即使喝醉後也不會失去醉酒時的記憶,他不叮囑自己,心情一定很矛盾。

一邊朱襄知道這個計謀會有很多庶民受苦,一邊朱襄又知道如果計謀得逞,秦國統一天下更容易,說不定能救下更多的人。

只要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就能獲得巨大的利益。

可這些代價都是人。憑什麼把他們當成代價?換你當代價,你願意嗎?

朱襄一直堅持著這樣的思想。所以當他提出一個又一個需要代價的狠毒計策的時候,心情得有多難受?

藺贄明明知道,也用了朱襄提出的計謀。

朱襄都已經壓抑著道德良心為他出謀劃策了,如果他不用,就辜負了朱襄心中的這一番掙扎。

不過他是從即便遇上糧食不夠,野草和野物也能讓庶民支撐到渡過長江去南秦種地,很難餓死人的楚國開始。這樣計謀得逞,朱襄的心理負擔也不會太重。

藺贄虛著眼睛看山峰,用手掌測了測距離,嘴上噙著笑容。

當然,世上所有人都不會知道這個計謀是朱襄出的。

如此兇狠毒辣的計謀,除了我縱橫家藺贄,誰還能想得出來?

沒錯,我藺贄今天就是縱橫家的人。

很快,六國諸侯派來的使臣陸續到了咸陽。

朱襄接受了荀子慘無人道的禮官培訓,現在已經像模像樣,非常有氣質,讓友人刮目相看。

子楚:“我看到了一個猴子不僅穿上了衣服,還終於學會了人的禮儀。”

蔡澤:“又看到朱襄像一個儒家學子的一天,上一次看到他這樣還是在邯鄲城。”

嬴小政:“這還是我舅父嗎?舅父,舅父,你在哪裡?政兒找不到你了!”

朱襄立刻給了嬴小政腦袋一下,然後荀子飛速給了朱襄腦袋一下。

秦王柱笑開了花。

越臨近葬禮,秦王柱心情就越低落沉重。

六國諸侯派來的人拜祭之後,他的君父就要下葬了。從此之後,他再也見不到君父。

每當他心情太過沉重的時候,朱襄和子楚等人就會變著法子讓他開心起來。

秦王柱還有二十多個兒子,那些兒子見到秦王柱,只會比秦王柱哭得更傷心,然後以快暈厥的神情喊出“君父節哀”四個字。

明明這些兒子都沒怎麼見過他們的大父。

秦王柱每每看到這一幕,心裡就越發難受。

那時,他就會牽著政兒,站在靈堂裡與秦昭襄王聊聊天,傾訴自己內心的苦悶。

“君父,那群人還自以為聰明地向我進讒言,說子楚忙於政務,根本不思念你。”秦王柱陰沉著臉道,“思念一個人,可不是看誰的眼淚流得多。”

子楚與他一同處理政務時,偶爾將文書遞錯方向,偶爾露出恍惚的神色,偶爾喊錯的稱呼,都證明子楚與自己一樣,都思念著君父。

“大父,在曾大父面前別哭得太厲害,曾大父會罵。”嬴小政遞上手絹。

秦王柱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是啊。”

六國使臣來了,他絕不能在六國人面前露出軟弱之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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