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蓮子銀耳羹

朱襄摘掉草帽,拿著掛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汗:“吳郡的天氣真是熱得快。”

相和站在朱襄身後做護衛狀。聞言,他道:“這幾年的天氣有些異常,冬季變冷,夏季更熱。”

朱襄道:“過幾年會更差。”也到了這個時候了。

總體來說,秦漢時期的氣溫普遍偏高,是一個溫暖時期。在西漢時,河南都還能見到大象。

到了東漢末期,才會進入小冰河時期。

但這只是總體趨勢。

在秦始皇統一天下,到西漢建立的這幾十年間,氣溫有過幾次小波動。波動最劇烈的時候,恰巧是秦始皇統一天下,和楚漢相爭的時候。

天下大亂時往往伴隨著天災,所以儒家之後才有天人感應之說。

朱襄從農學家的角度出發,則認為兩者確實有聯絡,但和天人感應沒關係。因為連年的氣候波動導致農作物大規模減產,百姓們活不下去,所以天下才容易大亂。

天下大亂往往伴隨著天災,是因為天災是激發天下動盪的導火索。

朱襄道:“這一點很好證實。翻一翻史料,看看每一代君王統治時期出現過多少次天災,就能明白天災和人的行為沒關係。只是賢明的君王能夠消弭天災帶來的人禍,而亂世中的天災會造成更大的人禍。”

一直沉默寡言,像一位老農的許明道:“是。”

朱襄也得到了秦王賜予的權力和地位。但他得到權力和地位後,就從教導藺相如封邑中的農人耕種,變成了教導整個秦國的農人耕種。

比如知道地球公轉和自傳的原理,月球衛星運動軌跡的原理,就能解釋許多自然現象。

朱襄這樣的做法,讓相和和許明這兩位諸子百家中代表最底層庶民利益的百家領頭人有些迷茫。

他們跟隨朱襄,想從朱襄身上找到墨家和農家未來的出路。他們也確實從朱襄身上學到了許多,卻又更加困惑。

相和問道:“如果天災與人道無關,朱襄公為何知道接下來天氣會更加異常。”

諸子百家無論根基是出自哪裡,眼睛都是看著上面的。包括墨家在內,目標最後都放在了做官上,希望國君封君能重用他們,好實現他們的理想。

也就是說,墨家人如果發現有鬼神害民,也是會舉起手中長劍的。

不只是秦王政這樣做,秦昭襄王在位時幾次對外大戰也和國內饑荒有關。

朱襄一邊扇風,一邊看向波光粼粼的湖泊:“你們選擇了秦國,是因為秦國最可能統一天下。無論是農人還是工匠,都處於這個世間的最底層。天下動盪的時候他們最悽慘,若要拯救他們,首先要天下安穩。”

他把有點鬆開的白髮解開,草草用手指梳理了幾下後,將白髮重新束成高馬尾,然後用木簪子束好:“我們所能做的事,就是消弭即將到來的天災所帶來的人禍。”

“朱襄公,未來氣候會更加異常嗎?”相和道,“是因為天下要大亂嗎?”

朱襄瞥了相和一眼:“當然。每個學派的建立都有其強烈又明確的目的。墨家和農家都一樣,對不對,許明?”

秦王政繼位之後,秦國連年天災,每年都有地方出現大饑荒。每當饑荒的時候,秦王政就出兵攻打六國。打著打著,發現六國怎麼這麼弱,此時正好是統一天下的時機,便將天下推平了。

漢時渾天儀的出現,就證明了這一點。

朱襄正好在南郡耽誤了較長的時間,他們與朱襄同時到達吳郡。相和和許明便一直跟在朱襄身後了。

他們知道曾經顯赫一時的墨家和農家已經式微,幾乎已經從士人淪為工匠。哪怕墨家和農家中有做官者,但也和墨家和農家的思想本身沒有關係了。

相和又笑了笑,然後臉上出現唏噓的神情:“跟隨朱襄公,總能學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

相和問道:“朱襄公知道我心中困惑是什麼?”

相和也忍不住笑道:“如果只是這樣,朱襄公放心,我本來就不相信。”

朱襄笑道:“因為你可能就不相信神靈和大部分祥瑞了。”

相和道:“朱襄公不虧師從荀子。”荀子就是宣稱天地如何,與人道無關。

因為這樣的困惑,已經年過不惑的相和和許明拋下在咸陽的高官厚祿,再次像一個學生和僕從一樣跟隨朱襄南下。

朱襄拿著草帽扇風:“但還是無法解答你心中困惑,對嗎?”

所以如果相和透過學習,發現某種鬼神不存在,那就不存在唄。

他們比朱襄晚走一個月,將各自身上的事交代妥當之後,才追隨朱襄而來。

“只要觀測就知道了。”朱襄道,“你想學嗎?學了對你可能沒有多少好處。”

相和問道:“為何我學了沒有多少好處?”

現在給相和樹立正確的天文地理觀,將來或許對華夏自然科學發展有好處吧。

相和心道,朱襄公,你已經夠努力了。

這並沒有什麼不對。要實現理想,必須有權力地位。

他沒有撒謊,雖然接下來會有氣候異常,是他透過前世的資料中得知,但氣候知識也確實能透過科學觀測得知。

這個時空中,廉公攻打燕國也和趙國有關。

墨家信鬼神之說,是因為他們認為鬼神之說能約束人的行為。這種相信和儒家一樣,是處於“敬”但不“順”的程度。

他好像改變了,又沒有改變。

他不擔心現在推行日心說和星球說會被人燒死。華夏從來不會搞這一套。

朱襄道:“好,你想學我就教你。”

坐在河邊乘涼的朱襄先讓相和和身後的護衛都坐下後,才笑著道:“無論天下是否大亂,氣候該異常的時候都會異常。”

就算農家人會在田間耕種,並希望天下權貴都下地耕種,自給自足。但他們也不像朱襄一樣,真的每日行走田間,與最低賤的庶民交流。

朱襄走了一會兒神,在溫熱的風差點吹飛他放在膝蓋上的草帽時,他回過神,繼續道:“為了應對接下來的危機,我得加把勁了。”

“但秦國統一了天下,他們的生活可能比之前更好,但也好不到哪去。”許明的眼神古井無波,“我知道除了朱襄公之外,其他貴人不可能做到與農人同苦。我找不到路。”

相和道:“我也找不到兼愛的路。”

朱襄苦笑道:“別說你們,我也不知道你們口中通往理想的路是哪一條。別說你們,儒家法家道家也一樣。無論這世界再怎麼發展,總會有人高高在上。”

許明道:“無路可走嗎?”

朱襄本來沒打算和許明、相和說這一番話。但他發現這次許明、相和來尋他的時候,精神狀態很萎靡。

他們原本是充滿希望、充滿活力的人。在趙國最不順利的時候,他們也顯得生機勃勃。

到了秦國,他們的地位更高了,生活更好了,現在卻顯得暮氣沉沉。

他們來尋自己,就好像是來尋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朱襄不忍心讓他們失望,但又不知道自己所說的話,是否能讓他們不失望。

朱襄猶豫了許久,道:“我是說,未來如果是這樣……”

他描述起未來的世界。

農業稅取消了,農村醫保也在推行,但農民仍舊有很多辛苦;小手工業者賣苦力能賺大錢,但也可能血本無歸,而且社會地位也可能不高……有一個國家,她並不完美,很多人都生活得並不開心,社會矛盾多得讓人解除安裝了所有社交軟體才能喘一口氣。

如果未來的華夏是這樣,你們會不會失望?

許明和相和聽著聽著,聽痴了。

朱襄身後的護衛都豎起了耳朵,脖子不由向前傾瀉,將朱襄並不洪亮、但很清晰的聲音納入耳中,一個字都不願意放過。

他們聽過很多人描述過對未來的願景。

許明、相和都曾經對弟子們描述過無數次自己心中未來美好的世界;

荀子也曾經與朱襄說過許多次儒家心目中的大同世界;

藺贄還曾經畫過他心目中老子所說的古代先賢的世界是什麼模樣……

但朱襄口中的未來世界不一樣。

這個世界好像並沒有那麼美好,充滿了瑕疵,但又充滿著他們不敢想象的瑰麗事物。仔細一想,哪怕加入了那麼多不甘不滿,陰暗之事也比比皆是,但居然比他們描繪的仙境更讓人嚮往。

朱襄草草說了自己的前世,拿出竹筒喝了一口水潤潤嗓子。

他摸了摸嘴唇上的水滴,再次問道:“如果我們拼盡了全力,千年後的華夏就是這副模樣,你們會從現在起失望,失去奮鬥的心嗎?”

許明和相和回過神。

他們伸出雙手,捂住臉。

“朱襄公,你會失望嗎?”相和哽咽道。

朱襄笑道:“不會。我會為了達到那個遙遠不可及的未來,做盡一切我能做到的事。即便我現在做的事,對一千多年後的未來,不過是小小的漣漪,甚至連漣漪都已經消失了。”

許明捂著臉,聲音顫唞道:“我也不會。這樣就夠了,夠了。真的是這樣,我就滿足了。”

相和道:“一千多年後的未來是這樣,再過一千年,一定會更好。”

朱襄站起身,重新將草帽戴上,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草屑。

“那就要看一千年多年後的人能不能秉承‘未來會更好’的理念了。”他對相和和許明伸出手,“我們看不到一千多年後,一千多年後的人也看不到未來。所以我們都在摸黑行走。”

所以我比他們、比你們都幸運。

相和和許明放下捂臉的手,將滿是眼淚的手與朱襄的雙手相握。

“朱襄公,為了你口中的世界,我需要做什麼?”

“我會一直跟隨你。”

“很多。”朱襄道,“首先,我們需要留下一些重視農人、重視工人的思想,然後破除迷信,建立起正確研究事物的學說。”

“有農人才有糧食,有工人才有工具。糧食生產和工具生產是一個國家的基礎。這一切我稱之為生產力。墨家和農家就是代表最基本的生產力的學派。”

“因為最基本,很容易被人忽視。將來研究這些的人,說不定還會被認為是自甘墮落。”

朱襄苦笑了一聲,繼續道:“就像是現在我親自指導種地一樣。所以趁著現在墨家和農家餘威仍在,你們還被認為是賢人的時候,給未來的人樹立一個正確的形象。無知的後人只會遵循先賢的腳步,你們要成為先賢。”

相和問道:“朱襄公一定會成為先賢。”

許明也點頭。

朱襄卻搖頭:“只有我一個人遠遠不夠。何況我……”

朱襄停頓了許久,嘆氣道:“我地位很高,或許後世人更看重我與秦王、秦國高官的那些私事,忽視我的思想和堅持。”

“比如他們可能說我是神靈,可能會給我編一個很高貴的祖宗,絕對不肯承認我是一介庶民。”

“我不是同情庶民而對他們好,而是知道我和他們是一樣的人。但後世人不會這麼想。他們會將我所努力的一切都當做一個貴族的修養,一個高高在上的人對底層人的憐惜。”

“我是未來秦王的摯友,是另一個未來秦王的舅父,是秦國乃至秦朝最高貴的人之一。”朱襄道,“你們一定要成為先賢,因為你們是墨家、是農家。在後世人眼中的你們更純粹,更像先賢。他們會更願意學習你們的思想。”

許明和相和並不明白朱襄現在的話的含義。

朱襄沒有繼續解釋。

他也無法解釋。怎麼說,自己身上“梗”太多,或許後人都熱衷玩梗,給他編排無數有趣的八卦野史,忽視他想要傳遞的真相。

朱襄自己其實無所謂。若能讓後世人樂一樂,那也挺有趣。只是作為一個先賢,他應該不夠格。

特別是秦始皇外戚的身份。

“休息夠了,繼續出發。”朱襄道,“今日的任務還很重,希望天黑前能到達下一個縣。”

許明和相和草草擦了一下臉和手,與朱襄一同上馬,往下一個目的地行去。

他們巡視田地,督促縣令修築灌溉水渠和水車石磨。

他們還要收集一些與秦國不同的農作物種子,朱襄會用這些種子雜交培育出更多品種。

朱襄已經將菜地搬遷到了吳郡,等這次回去,他就要培育新的菜了。

白菜啊白菜,你什麼時候才會出現呢?

朱襄嘴裡哼著荒腔走板的曲子,在心裡嘆氣。

以前飯桌上不起眼的白菜,他從趙國到秦國,從嬴小政還未出生的時候,一直到了嬴小政已經年過九週歲,仍舊沒有培育出來。

一個人的力量,真是太有限了。

既然許明和相和放下了高官厚祿,要繼續跟隨他,他應該讓許明和相和也加入了。

朱襄其實也教過很多弟子。但這些弟子雖然與朱襄一樣開始重視田地,但也僅限於指導耕種,不可能將精力都用於培育良種上。

這個時候,乃至以後,讀書人的目的都是為了做官。

無論是為了錢財權力,還是為了理想,途徑都是做官。

朱襄很理解,所以祝福他們的未來,然後自己默默地做自己的事。

所以他真的沒空去朝堂當相國。

不知道政兒的吳郡郡守幹得好不好。他身邊已經有蒙恬和李斯這兩位未來重臣,應該會輕鬆許多吧?

吳城郡守府中,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雖然腿已經長了許多但仍舊夠不著地的嬴小政鼓著臉晃了晃腿,狠狠一拍桌子:“讓你們做事,你們就是這麼敷衍我?!”

蒙恬和李斯站在嬴小政面前,懷抱著一大堆文書抖啊抖。

幸虧李牧來到吳郡之後,立刻建造了造紙工坊,讓這裡大部分文書都變成了紙張,否則這兩人這樣晃,估計會把懷裡的竹簡晃下來。

嬴小政拎起一張李斯剛做好的“報表”,手指在“報表”上點啊點:“誰教你這麼記賬?所有數字都糊作一團,誰看得清?我不是給你範例了嗎?列表不懂嗎?簡易數字不會嗎?圖不會畫嗎?我教了你這麼多次,你是不是一個字沒記住!”

李斯尷尬道:“這個,這個我正在學,正在學……”

他真的不是故意不按照公子政的標準來,只是還沒學會,但公子政給了時限,他必須先把成果交上來啊!

“還有蒙恬,你究竟會不會算數?!”嬴小政放下“報表”,將一封文書砸到蒙恬那裡。

但文書輕飄飄,沒有飄過去。這時候嬴小政非常希望自己用的還是竹簡,砸死蒙恬這個拖後腿的人。

大嬴政啊,蒙恬真的是你的寵臣嗎?你寵他什麼?寵他不識數嗎!

蒙恬不敢說話。

蒙恬當然識數,而且算術學得不錯。

但嬴小政的要求太高了,他要求蒙恬算的賬,蒙恬熬夜撥弄算籌都算不完。正因為熬夜了,他後半本算得一塌糊塗。

嬴小政深呼吸:“我都給你減半了,你還算不完嗎!”

蒙恬繼續不敢說話,只能不斷告罪。

“啊啊啊啊啊。”嬴小政使勁揉著自己的小揪揪,“為什麼舅父還不回來!他不但不回來,還把人都帶走了!”

嬴小政不是第一次當代理郡守。

在蜀郡的時候,李冰為了專注水利,就讓朱襄代替履行郡守一部分職責。朱襄將一部分工作交給了嬴小政。

但那時候,李冰雖然人在外地,自己也負責了一部分;大部分錢糧的事都是朱襄在負責,所以算賬的事朱襄也在做;朱襄帶來了許多弟子,這些人都能輔佐嬴小政。

到了吳郡,曾經跟隨朱襄南下的弟子大部分已經成了南秦的官吏,小部分人回到了咸陽學宮繼續深造。

朱襄雖然又從咸陽學宮帶來了一批人,但咸陽學宮大部分學子都跟著已經出仕的荀子等學宮教授們幹活。顯然,在秦王身邊,比跟著朱襄“外放”更吸引這些學子。

這一小批人,有的留在了南郡,有的跟隨朱襄離開。他們能拒絕留在秦國權力中樞的誘惑,都是有思想也有能力的人。他們自然會跟隨朱襄用雙腳測量秦國新的土地,而不是坐在吳城處理文書。

所以嬴小政身邊除了原本吳郡的官吏,就只剩下李斯和蒙恬這朱襄笑稱的“哼哈二將”。

吳郡官吏的辦事效率當然跟不上嬴小政,嬴小政只能寄希望這兩個大嬴政重臣能夠支稜起來。

他估摸著自己能完成的工作,給這兩人減半了。結果這兩人還是沒完成。

嬴小政十分生氣。

如果不是舅父離開前留下的老僕死死盯著他,讓他必須保證舅父離開時囑咐的四個時辰精緻睡眠,他一個人少睡兩小時,就能把這二人的事全做了!

“政兒啊,小孩晚睡不僅會長不高,還會有過勞肥。你也不想未來也是個矮胖墩吧?”

舅父就像是惡魔般的語調在嬴小政腦海裡響起。

嬴小政抱住腦袋使勁甩頭。

舅父,滾!

罵完人後,嬴小政抱著手臂,氣呼呼地看著兩位近臣:“看來我得從頭教你們。”

他不得不承認,舅父又對了。

舅父離開時告訴他,蒙恬和李斯雖然有能力,但不適應嬴小政的工作方式。嬴小政已經熟練掌握的工作工具,這兩人一無所知,肯定跟不上嬴小政的效率。

嬴小政應該暫時放下手中工作,教會他們數字符號、算盤圖表等工作工具之後,再慢慢提高效率。

但嬴小政見因李牧來“接”舅父和自己,導致文書堆積如山,就立刻擼袖子開幹。

他無法容忍工作堆著不做,哪有空先教人?

這些工具如此簡單,他教一次,相信李斯和蒙恬一定能在工作中漸漸學會。

現在,他的信任被辜負了。

“很難嗎?”嬴小政咬牙切齒,他牙齒都沒幾顆了,又有牙齒在磨牙中鬆動。

兩人垂頭不語。

他們要怎麼說?嬴小政教給他們的工具,他們聞所未聞,心有牴觸?

若這麼說,估計他們立刻會被掃地出門。

當嬴小政的工作效率比他們高許多倍之後,他們才意識到那些稀奇古怪的符號圖畫可能真的有用。

但就算意識到了,那些符號圖畫與他們認知中的數字和算術完全不同,他們比照著範例,也難以學會。

說難聽些,他們看嬴小政給的範例,就像是看鬼畫符,看久了眼睛還會出現圓圈。

嬴小政繼續罵人的時候,朱襄的聲音從外面響起。

在蒙恬和李斯耳中,朱襄的聲音就像是仙音一般,讓他們淚流滿面。

“政兒!我說每日必須午睡,你怎麼還在工作?”

嬴小政鼓起的氣立刻消掉,臉上出現了慌亂的神色。

他從座椅上跳下來,往屏風後面跑。屏風後面有一架小床,他想假裝自己在睡午覺。

他跑太快,忘記脫鞋。

朱襄一把掀開小薄被,看著雙手放在胸`前裝睡的嬴小政,哭笑不得道:“我在門外都聽見你罵人的聲音,你現在裝什麼?鞋都沒脫呢!”

嬴小政睜開眼:“舅父,你怎麼回來了?”

朱襄道:“我不是說半個月回來一次嗎?怎麼,工作不順利。”

“哼。”嬴小政把臉埋在了枕頭底下。

他不想告訴舅父,自己沒按照舅父的提議,所以工作出了亂子。雖然舅父很快就會知道。

“不困嗎?不困就先起床,我帶來了新鮮的蓮子,給你熬蓮子銀耳羹補補身體。”朱襄道,“這才過半個月,怎麼臉上肉肉都少了。”

朱襄把外甥從枕頭上挖出來,心疼地捏了捏外甥的臉頰。

肉肉還是很軟,但嬰兒肥消退了不少。

嬴小政被捏得口齒不清:“肉少了才好。”

朱襄道:“午睡還是喝蓮子羹?”

嬴小政道:“睡不著,氣精神了。”

朱襄好奇道:“什麼讓你這麼生氣?蒙恬和李斯的能力都不差吧?”

嬴小政冷哼:“差遠了。”

朱襄心中猜到了什麼,揉了揉外甥頭上的小揪揪:“先休息,他們沒處理好的事,舅父幫你處理。”

說完,朱襄把嬴小政抱了起來。

嬴小政雙手摟住朱襄的脖子,小聲道:“我自己能走。”

朱襄道:“現在讓舅父多抱幾次,再長大一點,舅父就抱不動了。”

嬴小政趴在朱襄肩頭,不知道為何,突然有些犯困。

他打了個哈欠,臉枕著朱襄的肩膀,閉上了眼。

朱襄看了一眼嬴小政疲憊的臉,無奈地笑著嘆了口氣。

看來他這次不該太相信自己的始皇崽外甥。本以為政兒在咸陽、蜀郡時都做得很好,這次應該也差不多,他才放心離開。

朱襄抱著嬴小政假裝往外走,待嬴小政呼吸均勻後,他又抱著嬴小政回到屏風後的小床上,幫嬴小政脫鞋脫衣服,蓋上薄被。

嬴小政仍舊與以前那樣,睡得像一隻吃飽喝足的小豬豬,朱襄折騰他的時候,他哼哼哼了幾聲,眼睛一直緊閉,睡得非常熟,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臉,回到了屏風外,對屏氣凝神的蒙恬和李斯打了個手勢,讓他們抱著桌案上的文書,到另一間房中處理。

蒙恬和李斯忙跟上朱襄的腳步。

朱襄翻看了嬴小政揉成團的文書後,笑著搖搖頭。

他提議嬴小政先教會這兩人數字符號和圖表工具,但嬴小政太心急了,希望這兩人一邊工作一邊學會。結果半個月過去,這兩人完全沒上手,他才急了。

嬴小政這樣,教授帶學生時經常遇到。

他這種教授帶學生,當然不是手把手地教導,基本都是學生領進門,就交給前輩一起幹活。

已經熟悉實驗流程的老生們總以為這些工具很簡單,新生們能夠一邊幹活一邊學習;新生們就兩眼一抹黑,膽子大的還會詢問,膽子小的就自己琢磨,越琢磨越跟不上。

蒙恬和李斯顯然不敢抓著嬴小政追問不懂的地方,所以就一直糊塗了下去。

朱襄有些後悔,是不是自己不應該讓蒙恬和李斯這麼早,就在心裡樹立起與嬴小政君臣有別的理念。

如果他故意拉近蒙恬、李斯和政兒關係,政兒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或許會對他們寬容一些。

不過他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被他按下。

朱襄不插手嬴小政與新收的臣子相處的模式,就是知道自己滿肚子的不合時宜,不說自己故意教導,就是別的人單單看著自己的行為,不小心學到了一星半點,都是滅頂之災。

他能維持現有的模樣,是因為有大賢的頭銜,有朋友的幫助,有與夏同自微末時的交情和對政兒養育之恩。

蒙恬和李斯若要在嬴小政手下當重臣,越早明白君臣之別越好。

“政兒怎麼會有錯”不僅僅是他開玩笑時的縱容之語,也是“事實”。

秦王政和秦始皇不會有錯,就算有錯,揹負錯誤承擔責任的也是他的臣子,而不是君王。

他曾希望蒙恬等自己友人的孩子能與嬴小政成為朋友,就像是夏同與自己一樣。

但這些年的相處,朱襄越來越瞭解嬴小政,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就像是夏同如果是在遇到呂不韋之後才遇到自己,他與夏同也不會成為朋友。

成為朋友的時候,夏同從未想過他有機會成為秦王,所以兩人才能平等相交。

朱襄收起自己心中的悵然,面帶微笑道:“辛苦你們了。你們幹得不錯,政兒要求太高了。不過你們要跟上政兒,還得多學學。我會教會你們後再離開。”

李斯和蒙恬趕緊作揖道謝。

朱襄嘆氣:“我應該在咸陽學宮開了算術課,為何你們二人都在咸陽學宮學習過,仍舊對此一無所知?”

李斯和蒙恬面面相覷。

咸陽學宮教導了這些符號嗎?

朱襄沒有太插手咸陽學宮的事。咸陽學宮彙集天下英才,是一個很敏[gǎn]的地方。

他本來聲勢就過重,又是外戚。咸陽學宮本就與他息息相關,他再關注,很容易引起秦王忌憚。

哪怕現在秦王柱為人寬厚,秦王就是秦王,朱襄也要謹記本分。

朱襄與秦王相處雖“狂”,但實際上一直很注意分寸。他遠離權力中心,不插手會動搖秦國統治的實權,儘可能地讓自己處於弱勢——朱襄甚至沒有門客、沒有充當護衛的家丁,一身榮辱安危都繫於秦王身上。

咸陽城中任何一個卿大夫保護自己的力量都比朱襄強,更別提有封地的封君。

因為朱襄很“弱”,所以他才能在與秦王爭吵後還去牽走秦王的羊而不受罰。

但想著自己給咸陽學宮制定了那麼多有用的功課,可能咸陽學宮都沒有實施,朱襄就忍不住稍稍僭越一點。

“我會給秦王寫信,這些東西對官吏很有用,一定要學。”朱襄嘆了口氣,“不能只學律令和道德文章,若不會算術,要如何管理庶務?總不能僱傭文吏幫自己打理公務,官員只會蓋章。”

後世的許多封建官員就是這樣。

因為他們是科舉晉升,一輩子都只研讀經義,對庶務一竅不通,甚至連算術都不懂,賬本都看不明白。

所以他們當地方官的時候,都會僱用許多文吏。而地方政府的實權,就掌握在這些文吏上。文吏有多是當地豪強出身,所以相當於這些地方豪強就把持著地方政府的實權,成為地方實際上的掌權者。強龍難壓地頭蛇,便是如此。

現在秦國還不是這樣。

秦國因為律令非常詳細,所以官吏的職責非常多,他們必須親力親為做好每一件瑣事,幾乎每一個在考評時不出錯的官吏都是精通庶務的能吏。

也因為秦國的官吏庶務能力太高,所以秦國統一天下之後就招不到這麼多能吏,讓基層幾乎失控。

朱襄提議建造咸陽學宮,本來是想盡早地彌補這一點未來的缺陷。但若咸陽學宮只培養“高層人才”,那這提議就達不到朱襄想要的效果了。

朱襄嘆了口氣。

他插手咸陽學宮的事,不知道荀子會不會又生氣。荀子應該不至於,但現在咸陽學宮那麼多“教授”可能會質疑。

如果不質疑,他定下的課程,李斯和蒙恬就不會一問三不知了。

朱襄煩惱地撓了撓頭。

明明自己在咸陽,卻也不知道咸陽學宮這些事。不故意去打聽,在這個沒有媒體的時代就是聾子瞎子。

自己在咸陽都不知道咸陽學宮的事,各地間的訊息就更不靈通。

但朱襄即便知道這樣的弊端,也不敢提議讓秦王辦報紙。

現在愚民是主流,他能以培養官吏的理由請求開官學,就已經在君王的神經邊蹦躂了。若是開言路,估計秦王柱都會抽自己兩戒尺。

其實朱襄曾經試探過,藺贄趕緊讓他閉嘴。

雖然周朝居住在城中的國人,即下層士子能夠在酒館中高談闊論,周朝也有收集民間言論上奏的言官,即小說家的前身。

但隨著中央集權的封建制度的逐漸建立,這種事會越來越少。

何況這裡是秦國。自商鞅變法起,民間敢妄議朝政者,都會處以極刑。

百家思想也趨同“愚民”,即令民眾淳樸,不要想太多。在平民間不加限制的開言路,是封建制度已經走下坡路,帝制逐漸崩塌的時候才能做的事。

如今天下所需要的是統一,統一就要統一思想,反而需要遏制言論。

秦始皇焚書便是因為此。

不僅秦始皇焚書,後世帝王大多會以修書之名,行控制書籍流通之實。秦始皇只是做得太粗暴,而他在咸陽宮留的副本又被莽漢項羽一把火燒了。

大部分改朝換代時,新的統治者都是第一時間保護先朝的書籍。他們都知道新王朝立足需要先代知識結晶。

朱襄晃了晃腦袋,把自己的胡思亂想晃掉,讓累懵了的李斯和蒙恬回家休息,自己處理這些文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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