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高空的熱風吹面而來, 金葉漫卷飛揚,墜落在赤紅如血的光滑玉石臺面上,連成一片朦朦朧朧的光霧。
那些濃麗的金與紅糅雜在一起, 倒映在那雙燦烈明耀的眼眸裡。
她的身影仍然停滯其中,彷彿即將被焚噬燒融。
仍是那副龍族的面孔, 長吻與獠牙, 兇戾的金目,生機勃勃的犄角——
它不像人臉,無法反應那些細微的情緒變化,彷彿只有收斂或者展露攻擊欲的區別。
因此哪怕她現在的心情非常複雜,但看錶情也看不出什麼。
沉默。
死一樣的沉默。
蘇陸聽見風聲和枝葉摩攃聲, 甚至能聽見某人體內血液流動的聲音——
但她沒聽到回覆。
他聲音低沉地問道。
“我頭一回在七月記憶裡看到白宵時,就有種特別的感覺,我甚至懷疑是不是一見鍾情……”
白宵自認虧欠於她,她說什麼他都願意做,那是另一回事。
黎還是維持著站姿,甚至不知何時收起了一條腿, 就單腳佇立在原地。
蘇陸忽然覺得有些好笑,“說起來,當時他還開了個玩笑,若是……你會按照狼族的規矩與他決鬥麼?”
他這話的重點卻是你如何發現你喜歡我的。
蘇陸臉上還維持著那略顯猙獰的笑容,嘴角咧開獠牙畢露,“你——”
蘇陸:“……”
那決鬥的前提,也得是二者都愛慕同一個人。
這可能是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最為詭異的表白姿勢。
她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可能不太正常,會喜歡上這種奇奇怪怪的人。
她那十數丈長的軀幹, 有大一半都捲曲著纏繞在他身上,唯有腿後的尾部仍在地面上。
黎哼笑一聲,“你雖然時常犯蠢,但也不至於連這點子決斷都沒有。”
蘇陸正要說話,他又補充了一句:“你是如何發現的?”
見多識廣的妖皇顯然知道那是什麼規矩。
然而她仍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 安安靜靜地等待著回覆。
這是當他給出回應時,她腦子裡第一個浮現的念頭。
那瑰麗的光澤流淌在黑鱗上, 反射出灼灼彩輝, 煞是好看。
倘若一個狼族,二個以上的物件傾慕,這個狼族無法在眾多愛慕者間做出選擇,那些人可能就需要決鬥。
蘇陸歪了歪腦袋,“後來我發現,所謂的一見鍾情,某種角度上可能就是見色起意。”
妖皇不耐煩地道,“這都沒聽清?”
乍一聽這並不是什麼悅耳的情話。
“為什麼?”
那不是愛情的喜歡。
正常人在這種時候問為什麼,通常都是為什麼會喜歡我,這還能理解。
“……後來我見了他,我發現他與我想的不一樣,他確實能感染我的情緒,但那更像是看書看戲,被與自己無關的東西所影響。”
而且, 在聽到那句表白之前, 他就處於一個頗為放鬆的狀態。
“你聾了?”
蘇陸一愣,卻是陷入了狂喜之中,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你說什麼?”
“啊,你看。”
至少她不是。
這當然是發生在伴侶關係一對一的狼族中,若是換成蛇族那樣的,根本不需要選擇,大家一起或者輪流就行了。
話音未落,她犄角下側的耳朵就被啄了一口。
他那明麗似火焰的長長的尾翎, 也因此微微向下低垂著, 恰好就鋪落在漆黑的鱗片上, 像是一片絢爛燃燒的雲霞。
金葉紛紛揚揚飄落,又是一陣暖風捲著熱意吹來,那沉默站立的神鳥倏然開口了。
然後,胸腔裡就瀰漫起強烈的歡喜之情,那驟然綻放的愉悅就如同破土而出的鮮花。
彷彿沒有被天敵纏在身上, 彷彿那致命的獠牙沒有在頸邊逡巡。
饒是如此,他的身軀也是四平八穩,撐著成千上萬斤的重量,沒有半絲搖晃。
然而某隻老鳳凰卻不曾就這一點提出異議,沒有說“我又不喜歡你,我何必為你決鬥”。
蘇陸覺得沒必要隱瞞,乾脆就將自己的經歷簡略講述。
“決鬥?”
蘇陸長嘆一聲,“你沒有說不喜歡我,我都會如此開心,這就是我的答案,畢竟倘若是旁人,我絕對不會……”
她下意識回憶起之前詢問顏韶關於他如何看待自己。
那時她是怎麼想的?
她只想著,若是他說他不將她當朋友,她該如何禮貌拒絕。
而當她得到答案後,因為那並不是一個特別乾脆的回覆,所以不免稍有些糾結,但也算鬆了口氣。
起碼他並沒有表現出非她不可、乃至要死要活的那種強烈愛慕。
“……那是你很傻。”
近在咫尺的鳳凰忽然開口道,“竟會覺得我能說出那種話。”
蘇陸眨了眨眼。
蘇陸:“為什麼我不應該這麼覺得?”
黎:“你不知道?”
蘇陸:“廢話,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剛剛還說我傻嗎,我是傻子,所以我要你說出來,快點說!”
她的語氣很兇,渾然不似情侶在互訴衷腸,倒像是討債的。
黎卻是笑了起來,似乎被逗樂了。
他聲音低沉地道,“上一個將我吵醒的妖族,便是上上任的重淵之王,死在一千多年前,神魂俱滅,死前的哀嚎幾乎響徹整個炎陽山脈。”
停了停又道:“彼時我也不曾受傷,只是想小憩一陣。”
他話鋒一轉,“——所以你猜,為何在我擺脫封印,心神疲憊時,我還像個蠢貨一樣杵在陷冰山的廢墟里,與某個人拌嘴互嗆?”
不等對方的回覆,他繼續道:“你再猜,為何當我回到老巢,亟待休養時,有一個人三番五次吵醒我,我也不曾拒絕不曾惱火,甚至還頗為高興?”
蘇陸的嘴已經快要咧到耳下了,看上去很像下一秒就要吃人,表情管理徹底失敗。
然而她已經沒空在意這些細節了,“你不能說這些讓我又愧疚又開心的話。”
他側頭看著她,“這不是你要聽的?”
蘇陸白了他一眼,“我要聽原因,我不要聽什麼我猜你猜。”
他冷笑,“哪來這麼多毛病?我不說了。”
蘇陸也冷笑,“你明明知道我想聽什麼,你要是不說,那我就永遠纏在你身上不下來。”
黎冷哼一聲:“我可以這樣再站一千年。”
蘇陸:“我也可以,反正這裡風景不錯。”
所以這好端端的兩情相悅的表白場景,究竟是怎麼被他們搞成這樣的?
蘇陸一邊想拍自己的腦袋,一邊又想將某個老鳳凰痛揍一頓。
蘇陸:“事情變成這樣,咱們都有……不,你的責任更多。”
黎:“憑什麼?”
蘇陸:“憑我的年齡只是你的零頭,你或許有很多這種經歷,不該再搞砸了。”
黎輕輕一哂,“你若是有沒有這般經歷,可以直接問,不需要如此拐彎抹角。”
蘇陸:“……”
這種看穿一切的老妖精有時候還真是難以對付。
蘇陸:“那我要是問了,你別再拐彎抹角磨磨唧唧——”
黎直接打斷了她:“沒有。”
蘇陸:“哦。”
這回答看似簡潔高冷,但她其實已經再次表情失控了。
一頭龍笑得如此快樂兇殘,唯一的目擊者卻是沒有絲毫不適,還很淡定地反問,“你呢?”
“沒有啊。”
蘇陸也很乾脆地答道,“我頭一回主動……別人主動的話,那就不算了。”
黎似乎也贊同這一點,“若是那樣我也算有。”
考慮到這傢伙的年紀,蘇陸也並不驚訝,“所以你拒絕了?”
“廢話。”
他旋即表示那都是在皦日天宮落成之前的事。
“確實。”
蘇陸認真地道,“你當上妖皇之後,估計是隻可遠觀不可褻玩了。”
龍鳳這種等級的存在,對絕大多數妖族都有強烈的吸引力,然而妖族具有靈智,他們首先會考慮自己的命。
在因為吵到自己睡覺就殺掉妖王的妖皇面前,大多數人可能連遠觀的念頭都沒了。
像是洛江和溟月敢來直接找自己,也是他們知道她的實力尚且沒到秒殺他們的程度。
當然,她在傳言中雖然不是一個典型的好人形象,但和脾性暴虐還是有一些距離的。
蘇陸稍稍一走神,腦門就又被啄了一下。
蘇陸:“?”
蘇陸:“你——”
“你第一次誤打誤撞進入寒陰獄時,我就覺得你很傻,修為淺薄的蛇崽子,還帶著一個那樣的惡咒。”
黎不緊不慢地說道,“編謊話都編得亂七八糟,還講什麼和你師父春風一度的故事。”
蘇陸滿頭黑線,“你不是聽得挺帶勁的?”
黎充耳不聞地繼續道:“自己都麻煩纏身,還有閒心去管別人有沒有一口吃的,去同情別人在那封印裡是否難受。”
蘇陸:“……破解那個封印對我來說也是學習的過程啊!”
黎:“我知道,但我能感覺到你的情緒變化。”
自然是二者皆有。
同情是真的,想因此學習也是真的。
黎:“而且我覺得你在這種時候仍想偷師就很有意思。”
蘇陸:“……而且我還偷師成功了,想不到吧。”
“想不到?這有什麼想不到的?”
他反問道,“你在旁的事上常常犯傻,在修煉一途卻是頗有靈性,觸類旁通一點就透,我鮮少教人,然而指點你的時候,卻也覺得有趣,而且……”
“有成就感?”
“嗯。”
蘇陸第三次表情失控。
“……你擋在我和魔物中間時,你猜我在想什麼?”
蘇陸:“我好愛她?”
“?”
蘇陸:“咳,第一次有人這麼做?”
“不是,我也有過朋友,雖然都死了。”
他默然片刻,“不僅是你做了什麼,也因為是你,是一個……頭一回見面就讓我有些印象,後來也越發欣賞之人,故此我也頗為喜悅,那感覺前所未有。”
蘇陸的心跳也再次失控。
蘇陸:“……你提醒我了,這也是一個原因,每次你誇我,我都極為開心,而當我發現你瞭解我時,我就越發喜悅。但是在別人面前,我就不太在意他們是否懂我,即使是我師父和師兄,這種感覺都沒有如此強烈,我只覺得我們互相信任就夠了。”
黎微微側過頭,“你猜我又是何時確定的?”
蘇陸:“我不想猜了。”
“……在你助我解除封印之後,我明明疲憊不適,卻想留在那廢墟里與你多說幾句話時,我就覺得我可能喜歡你。”
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沒有半分的模糊猶疑。
“你執意讓我收回元神碎片時,我已無比確定這一點,在那之前,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會如此享受某個人的關懷與擔憂,若是換成旁人,我只會覺得他們小覷於我,但我也喜歡你,所以你做什麼我都高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