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裡, 蘇陸都沒再分心去做別的事。
除了偶爾和周圍幾個小夥伴碰面說說話,就是專注修煉幹架。
她一邊捱打一邊練習著各種亂七八糟的法術,甚至再也沒去看圭石的時間。
每一回長眠都在巖壁縫隙裡進行, 在遍地嶙峋尖石間,她盤成一團就融入陰影中。
斂息之術全然張開, 縱是有修士在面前走過, 都未必能發現這裡藏著活物。
與修士那種純粹的感受靈氣、運轉靈力不同——
半妖,或者至少是她自己,在這種長眠中,意識更為模糊,如同完全失去欲求, 乃至神智全無。
她彷彿進入了某種被獸性支配的狀態。
人性賦予的思想, 人類生活給予的記憶, 都在這時間內淡化得幾乎消失。
唯有白晨特意來了一趟,“之前見到了二師姐,她託我給你送點東西,說是答謝你。”
白晨:“算上秘境裡的時間,你也還不到一百歲吧,這,古往今來能做到這一步的,大約也屈指可數了。”
從這附近過往的修士,某種程度上會被她視為敵人,若是他們靠得足夠近, 她甚至會打心底裡升起殺意。
蘇陸將法術撤去,“你感覺如何?”
他又道:“說這都是她親手做的,給你以備不時之需,萬一哪天中了毒中了惡咒,呃,我不是在咒你……”
白晨從袖子裡拿出一瓶丹藥和一疊符紙,“這是清腑玉液,用來解毒的,這是上品化咒符,可以壓制惡咒。”
這絕對不是境界突破帶來的影響。
確定沒人之後,她掏出傳音玉簡聯絡師兄。
白晨又驚歎了一番,說要從秘境裡出去一趟,兩人告別後,蘇陸完全放開了神識。
蘇陸正要推辭,忽然想到鄭蔚然之前的承諾,“什麼東西?”
鄭蔚然沒將自己的狀況告訴師弟,所以白晨只以為這是未雨綢繆。
她看著閃亮的玉簡,給幾個小夥伴發了訊息,表示自己準備離開這片區域,去秘境裡的其他地方看看。
蘇陸裝起瓶子和厚厚的符紙,用玉簡給鄭蔚然發訊息表達感謝。
與感官強度無關,純粹是以靈力捕捉感受方圓數十里的環境,無論是什麼微弱的動靜,什麼細小的變化,全都瞞不過她。
現在卻發生了一些變化。
“對?”
片刻後, 她伸開了手臂, 鱗片似退潮般層層消去, 露出了雪白滑嫩的面板。
他前些年也晉入開光境,偶爾和蘇陸見面,都覺得兩人大境界相仿,唯有這一次,能隱隱約約感覺到不同。
如今卻彷彿反了過來。
好在這種狀態並未一直持續,幾十年後,她就可以控制這種本能,讓理智佔據上峰。
蘇陸蜷縮在昏暗巖縫間的小洞窟裡, 悄然睜開一雙金色的蛇眼。
赤|裸的胳膊未著寸縷, 唯有腕上掛了一隻寬大的鐲子。
原因也很簡單,當年慕容冽讓她從秘境裡帶些礦石出去,然而她至今都未找到他描述的任何一樣。
她聽見鱗片互相摩挲發出的細微聲響, 身軀擦過地面時碾磨著砂礫, 小小的石子不斷滾動碰撞著, 這些震動連續不斷地傳回她的頭顱中。
蘇陸搖搖頭,“那倒也不止一手之數吧,而且我現在還不太穩定。”
蘇陸發動了內視之術檢閱體內狀況,接著就大驚。
“你結丹了!”
每道經脈迴圈走向,以及施術時的感覺,因重複過千萬次,都清晰地烙印在腦海中。
醫修送這種東西很正常,並非是對方已中咒中毒才能送的。
唯有崔槬那邊接受了,“師妹怎麼了?”
那種模糊不明的威脅和壓迫感,通常都是因為大境界上的差距。
修煉了這麼久,她本對自身靈力運轉情況瞭如指掌。
因為他們也去別的區域浪了。
大家也紛紛表示既然咱們都開光境了,在這秘境裡去哪都差不多,甚至柳明朝和吳睿如今都不在這附近。
所以他猜出她結丹了。
蘇陸坐在原地,感覺有些奇怪。
一扭頭,白晨用一種震驚的目光看著她,“方才我就覺得不對勁……你現在還維持著斂息之術?”
蘇陸心下了然。
白晨毫不猶豫地道,接著投來敬佩又羨慕的目光,“你竟結丹了,你是真的天才啊!”
蘇陸:“既然是鄭前輩的好意,那我就收下了。”
譬如說,玉虛玄功的靈力周天迴圈,乃是上下流轉,氣海交匯。
蘇陸深吸一口氣,“你在哪?我要去找你。”
崔槬也不問她要做什麼,“你先到地面上,然後朝著更荒蕪的那邊走,若是石頭越來越多,那就對了。”
他停了停,“飛幾個時辰大約能到……屆時我再去接接你。”
蘇陸:“嗯?你知道我在什麼地方了?”
大坤山秘境內極為遼闊,甚至大於一個州境,若非他能確定自己的方位,恐怕無法給出這種導航。
“那肯定知道啊,自從你描述了你那裡的環境之後,我幾乎逢人就打聽。”
因大數多人也只知道一部分秘境區域的狀況,所以只能逐個詢問,然後漸漸拼湊到一處。
“我現在已經快能把秘境地圖畫出來了。”
崔槬無奈地道:“這種東西仙盟就應該人手一份。”
蘇陸有點感動,“我現在就過去。”
她重新回到中間的深溝附近,視線劃過嶙峋凹凸的巖壁,千萬個大大小小的洞窟堆疊向上,山洞高得彷彿望不見頂。
因為太過遙遠,乍一望去,籠罩在暗影裡的洞頂如同夜空。
數十年前,她初入秘境,也曾在這裡仰望。
那時她並不敢逾越這一屏障,因為知道外面危機四伏,若是從這裡離開,自己未必能活下去。
蘇陸的身影猛地衝天而起。
她一路不停地向上飛,靈力爆發開來,轉瞬間越過數千米的距離。
晚霜鋒刃上寒芒翻滾,凜冽刀光急速閃動,長長的刀氣飆射而出。
這地穴的頂端自然是地面的下層,厚度足足有十數丈,此時竟直從下到上被切出一個裂口。
巨大的石塊墜落而下,同時一道人影輕飄飄地飛了上來。
上面是遼闊無垠的荒原,地面龜裂乾枯,暗紅的雜草叢叢蔓生,遠方依稀可見綿延的青灰色山巒。
蘇陸佇立在冷硬的荒地上,抬頭眺望著蒼涼寂寥的天空。
秘境裡再無日月交替,因此天穹永夜,如同無盡的暗幕,此時又有黑雲低垂,望之更顯陰森壓抑。
她第一次在秘境裡看到這種景象,不由多瞧了幾眼,然後猛地想起還有大事。
蘇陸循著岩石更多的方向,一路向前飛去,大概過了一兩個時辰,就感受到了熟悉的靈壓。
崔槬袖手立在高空中,仍然是一身黑衣,幾乎與黯淡天幕相融。
他顯然早就感應到了靈壓,因此早早望著這邊。
忽然間,崔槬皺起眉,眼神變得有些驚愕。
蘇陸這才飛至近處,“二師兄?怎麼了?”
崔槬仔細打量她兩眼,“好傢伙,師妹這就結丹了?”
修士從鍛體到練氣,再到築基乃至開光,幾乎都是有跡可循,無非就是吸納靈氣、轉換靈力拓開經脈。
唯有開光境之後,需得在靈力修煉一道的理解更上一層樓,對靈力的轉換執行圓明通悟,方能結出內丹。
因人人心境性格不同,領悟自然也不同,外人無法形容歸納,唯有自己琢磨方能摸索出來。
然而,古往今來無數人卡在開光境九重,難以突破,正是因為缺了這一點領悟。
任是多少靈力聚聚散散,也終究無法形成內丹。
譬如說那個落雁峰的何蒿,他的年歲和蕭天煬相差不多,偏偏後者結丹多年,他卻還停留在開光境。
話說回來,能在百歲前修成金丹的,整個修真界都很罕見,就算不是空前絕後,也是屈指可數。
蘇陸低聲道:“二師兄,什麼開光境金丹境這些,都是指的人族修士,對吧,妖族是沒有這些東西的。”
崔槬眼神一動,“其他的境界劃分不提,內丹卻不同。”
蘇陸眨眨眼,“你有沒有用內視之術看我?”
崔槬:“……我不會隨意這麼做的。”
蘇陸:“你看,之所以被稱為金丹境,是因為人族修士的內丹是金色的,但若你用內視之術看我,就會發現,它好像是黑的。”
崔槬輕輕吸了口氣,“所以你結了妖丹。”
蘇陸緩慢地點了點頭。
秘境的另一邊。
黯淡的天幕裡陰雲漫卷,霏霏細雨墜落而下,在廣袤的平原上,澆灌著荒蕪崎嶇、雜草蔓生的土地。
一陣陣寒風吹卷而來,暗色草葉隨風搖曳,葉尖漸漸凝結出冰霜。
天空中綻出一道道暗黑的罅隙,宛如幕布被割出裂口,然後是一團團濃郁的黑霧噴薄而出。
漆黑的濃霧在高空暈染開來,轉瞬間遮蔽了秘境的蒼空。
這一方小世界內的修士們,幾乎不約而同地感受到了異常。
秘境內的濁氣濃度急劇攀升,修為稍微低一些的人,體內靈力已有些運轉不暢。
很快,他們又發現了異常。
在秘境各處,從幽深的地穴再到開闊的荒原,乃至茂盛叢林和險峻深山——
無論是岩石還是土壤,亦或是湖河之中,都滲出了絲絲縷縷的黑色霧氣。
黑霧源源不斷冒出,不過一盞茶時間,幾乎已經在地面上連成一片,諸人如同行走在霧海之中。
霧氣悄無聲息攀上修士們的身體,開始侵蝕護體靈力。
“怎麼回事?!”
因為秘境裡的許多區域頗為封閉,一時收不到外界的訊息,很多修士只以為自己是遭到了魔物的攻擊。
他們迅速騰身御劍飛到空中,才發現腳下的地面遍佈黑霧,霧氣湧動著越發粘稠黑暗。
有人掏出玉簡想要傳送出去,卻發現這個東西好像失效了。
“……”
韓靚站在荒原上方,看著手中光澤黯淡的玉簡,然後抬起了頭。
天穹中的黑霧如海潮般湧卷,化作了無數巨大的漩渦,周邊的空間彷彿都因此扭曲塌陷。
地面的黑霧猛地劇烈翻湧起來。
一道道黑暗的光柱沖天而起,挾著那沉重壓抑的氣息,直插入雲層中的漩渦裡。
至此天地相接,濁氣如同看不見的雨,從天空中傾瀉而下,漸漸充盈了秘境裡的每一寸空間。
韓靚看見天上浮現出幾道人影。
化神境修士的眼力,足以讓他看清黑霧裡的每一道身影,因此他的眼神也越發凝重起來。
緊接著,一道耀眼的銀光飛射而來,快如離弦之箭。
那人懷著一往無前的威勢,霎時逼近眼前。
韓靚仍在半空中,不閃不避,只看似漫不經心地抬手,同時掌中已出現一柄長劍。
玉白的劍刃上清輝如水,光澤皎皎,好似流銀傾瀉。
他的動作充滿了灑脫隨性,彷彿只是閒來無事的一揮手,卻憑空握住了一把長劍。
劍刃向上橫斜飛起,銀光浮掠如閃電,劃出的弧度渾然天成。
鏘!
銀光宛如碎星般散開,在十步之外凝聚成人形。
一頭銀白長髮的男人立在空中,向他點了點頭,“劍聖高足名不虛傳。”
韓靚一聲不吭。
他確實受過師伯的指點,然而昔日是師父帶著入門,事無鉅細盡心教導,對他比起師姐也不差什麼。
若非如此,他也未必有機會入了劍聖的眼。
故此他認定的師父唯有飛火仙尊一人,更何況劍聖當年也明說過他們絕非師徒關係。
然而劍聖從未收徒,唯有他曾得其授藝,世人動輒便說他是劍聖的弟子。
他並不喜歡這個說法,偏偏性格所致,又做不到挨個解釋,或者找機會向眾人宣稱此事。
“雖然不曾領教無極仙尊劍術,不過我倒是聽師尊說起過他。”
銀髮男人淡淡道:“閣下的性子和他迥異,想來是因為天資卓絕才被挑中做徒弟吧。”
韓靚:“……”
他算是徹底明白了。
對方顯然是知道他不喜歡別人拿這個說事,才故意反覆提起的。
當然,他也不指望魔修們能多麼善解人意。
更何況是眼前這位,前不久出山就屠盡了冀州的七玄門。
以他們的年齡閱歷,區區幾句話也不可能影響心境。
太陰星也沒指望動動嘴就真的打擊到他,說完就袖手立在一邊,似乎也不打算繼續和他說話。
然而事情還沒完。
一道灼眼的赤紅色火光流星般劃過天際,轉瞬間近在眼前。
火光如同煙花般四散開來,露出其中修長嬌豔的人影。
一身紅色錦裙的太陽星出現在前方。
她有些新奇地看過來:“韓兄竟然還不逃走?莫不是以為能孤身一人對付我們師兄妹?”
上回她和韓靚打得旗鼓相當,雖說兩人都沒有盡全力,但以他們的境界,稍稍交手就知道難分上下。
真要見輸贏,怕是打幾個時辰都不夠的。
韓靚方才也和太陰星過了一招,自然知道這師兄妹實力相近。
在秘境裡一打二是贏不了,但他也並非真的只有一個人。
韓靚仍舊沒有說話。
太陽星眼神一轉,向遠處望了望,“原來是還有幫手啊。”
這不是廢話。
這秘境裡又不是隻有他一個人。
韓靚哪還不知道,這倆人就是看他不善言辭才故意左一句右一句的,乾脆只當沒聽見。
“二師兄!”
幾道光芒飛越而來,穿過廣闊的平原,停留在他的身邊。
飛火仙尊座下進了秘境的,皆是金丹境以上,如今過來的這幾位都是元嬰境,然而遠方已能感應到化神境修士的靈壓。
至於其他的,十四星君級別的高手面前,金丹境以下的但凡有腦子,都不會主動往這邊湊。
韓靚倒是因此鬆了口氣,然而接著又緊張起來。
旁邊的一群琅嬛修士悉數色變。
他們全都感應到了更多的強者氣息。
以及一道幾乎讓人遍體生寒、全身靈力散去的恐怖靈壓。
此時,四面八方都浮現出光點,無數修士御劍趕來支援,卻都齊刷刷地停在了空中,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很快就有人支撐不住,徑直從天上跌落下去,接著是越來越多的人墜落,如同下餃子一般。
雖然以這些修士的道行,這樣摔落也不會受什麼重傷,然而僅這一幕就可見來人的厲害。
韓靚都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仙劍。
那一股強悍無匹的威壓,從高空中轟然爆發,如同颶風般掃過整個秘境,所過之處無人可擋。
他體內同時升起了恐懼和興奮。
此時,在那千里高空之上,佇立著當世頂尖高手,甚至古往今來堪與其相提並論的,都是屈指可數的。
能有機會與這樣的對手交鋒,本是任何一個劍修夢寐以求之事。
然而化神境修士的直覺又告訴他,對上這個人,他唯有死路一條。
在這種矛盾的火冰二重天的煎熬下,他又想後退又想向前,最終也不曾邁出一步。
其餘的琅嬛修士們更是戰戰兢兢,縱然如今還沒摔下去的,都是境界更高的修士,但他們依然在紛紛後退。
多數人能掩飾臉上的懼色,本命法寶的光澤卻是忽明忽滅,昭示著靈力運轉出了岔子。
這已經不只是精神上的畏懼,還有那不可逾越的實力差距引起的本能反應。
來人的身份已昭然若揭。
片刻後,那靈壓的威懾力漸漸淡去,周圍的修士逐漸恢復行動能力,聚攏到一處。
荒原上濁霧洶湧翻騰,遠望好似一片連綿霧海,黑海之上佇立著百多位金丹元嬰境修士。
他們是來自各大門派的精英,如今匯聚在一處,這實力已經不容小覷。
幾乎相當於一個大派的高手傾巢而出了。
“陣仗倒是不小。”
高空中傳來一道輕飄飄的男聲。
那人說話語調極輕,完全聽不出情緒,聲音也輕得彷彿會隨風散去。
偏偏在場的每一個修士,都清清楚楚聽到了他說的每一個字。
眾人心中駭然。
韓靚眼前一花,已經有人出現在前方。
那是個身材高挑的年輕男人,一席雪青廣袖華服,發似鴉羽,眸色如霜,容貌俊美昳麗至極。
一旁的太陰星和太陽星早已齊齊躬身俯首,態度謙卑恭敬至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