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蘇陸緩步穿過人群, 走向燈影昏黃的街角。
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
仔細一想,他們倆總共也才見過一次面,因而乍看仍會覺得陌生。
但那一次又讓人印象深刻, 蘇陸至今都還記得他的模樣,所以也有熟悉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他們的相遇就很奇怪, 也或許是因為當時他對她來說有些特殊——難得聊得來又不會害她發病的。
而他們不是一個門派的, 這還讓她感到更輕鬆了。
蘇陸邁上臺階,“你是從這附近經過,還是原本就這片兒工作?”
顏韶站在簷下的陰影裡,“……工作?”
他穿了一席煙青色銀線紗緞外袍,寬袖束腰, 越發顯得身量頎長精瘦, 腰間垂下玲瓏玉珏, 又透著幾分清貴之氣。
他的語調仍然非常輕緩,給人一種說話漫不經心的感覺,也容易讓人覺得沒有真情實感。
他們頭一回見面時,她的修為尚淺,對別人的靈壓也沒那麼敏[gǎn]。
顏韶微微挑眉,“你心裡也清楚,我說得是對的,而我大約也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天才們必然聽慣了這種話。”
“放眼整個修真界,古往今來,在你這個年紀有此成就的,也屈指可數。”
所以才聯絡了她。
她尚且不可能持有“縱然他死了也沒關係”這種想法。
蘇陸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謝謝。”
蘇陸:“啊?”
他笑了笑,“我有一些想做的事,但也覺得縱然搞砸了亦是無妨,歸根結底也沒那麼在乎。”
他率先抬腿走下階梯,蘇陸下意識跟過去,兩人並肩走在一處,混入了街上穿行的遊人之中。
譬如她依然會為蕭天煬感到擔心,因為他已經幾個時辰不曾回覆訊息。
有些修為的大約能看出真容, 但他們同樣也能感應到深如淵海的靈壓, 所以基本不會上來打擾。
顏韶莞爾道, “我在冀州也有些薄產, 之前來檢視收成, 遇到從南邊來的修士們, 想著玄仙宗的人大約也要到了。”
蘇陸:“……所以你解決了嗎?還是你根本沒有煩惱的?”
蘇陸聽出這意思, 又打量他幾眼, 見他的姿容分毫無損,不像是自己見過的那些精神病般的魔修。
也可能是因為他的修為高一些?就算接觸了濁氣也不會變得醜陋瘋癲?
如果她想的話,完全可以聽見他們在說什麼,然而蘇陸並沒有這種興趣。
“並非每個教眾皆有‘活兒’。”
如果是和記憶裡相比——
她下意識想到蕭天煬,覺得事情多半如此,“所以你在祭星教混得還不錯?”
“我也有吧,但或許沒有你那麼多。”
顏韶有些無奈地道,“遠遠看到你,就覺得你彷彿在為什麼事擔心。”
蘇陸懂了,“那挺好的,我大概無法豁達至此。”
“尚未恭賀你晉入元嬰境。”
以他的容貌氣質,這樣站在街上其實十分搶眼。
蘇陸也能感應到他的靈壓,緩和平穩,彷彿也沒什麼不同。
然而,附近來往的人, 鮮少將視線投落過來,偶爾看一眼也很快挪開目光。
她又看到了幾個修士在逛街,還有一對情侶坐在小樓的屋脊上,親熱地靠在一起,挽著手臂說悄悄話。
不過這話倒是多了幾分真摯的意味,尤其說完他還扭過頭來,認真看著她。
蘇陸:“感覺你在……用玉簡和我聊天時,和現在不太一樣。”
蘇陸嘆了口氣,“你特意趕來找我,我還這樣,是不是讓你覺得很無趣?”
顏韶輕輕一笑,“比我在七玄門的時候要好得多。”
蘇陸不由又看了他幾眼,目光掃過青年雋秀明麗的側顏。
顏韶語帶笑意地說道。
顏韶微微搖頭,“你遇到的人多了,經歷的事多了,煩惱自然也會多些,待你解決它們就好了。”
隨著夜色漸深,集市上的行人也少了一些。
蘇陸猜測他用了某種削減存在感的法術,“祭星教給你分派的活兒?或是你自己的生意?”
“抱歉。”
她一路走過來也維持了幻術,大多數人看到的就是普普通通一張臉。
顏韶微微轉過臉看著她,彷彿在以眼神相詢。
“你知道你看上去心事重重麼?”
顏韶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在秘境內那段時間,發生了一些事。”
他蹙起眉,露出了一點苦惱的神色,“有些意料之外的,我完全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那樣,心情不太好,所以對你也說了些奇怪的話。”
蘇陸樂了,“所以你還是在乎的?不是搞砸了也無妨嗎?”
“那也要看什麼事。”
顏韶輕輕地說道,然後彷彿很隨意地瞥了她一眼,“我若是當真無慾無求,早就飛昇了。”
蘇陸:“?”
蘇陸面無表情地拍了拍手,“那你很厲害。”
顏韶故作憂愁地輕嘆一聲,“這不是還在這裡嗎,大約是距離飛昇還差一點的,而且我也不是那麼想與他們一樣——”
蘇陸也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
顏韶方才那一聲祝賀,又讓她思索起自己的元神修煉問題。
透過這一段時間的嘗試,她再次確定,一些要求必須修出元嬰才能施展的法術,都比尋常的法術劍訣練起來更難。
她當然能學會,但要入門都要花費極多時間,更別提熟練掌握。
因此短期之內,修出元神這件事,對她來說,更多象徵著對靈力的控制進一步提高,直觀上對於戰鬥力沒什麼增強。
所以她已暫時轉移了目標。
對於大妖們而言,再進一步應當就是領悟本命力量,就如同妖皇的九業真火——當然有沒有那麼強暫且不提,性質肯定是一樣的。
不過大妖的標準是結丹,並非每個大妖都有本命力量,所以它也不是一個“只要努力就能有”的技能。
還需要一些契機和相當的悟性。
她在這方面倒是頗具信心。
蘇陸的思緒漸漸飄遠,直至前面傳來一陣絮語聲,夾雜著一些熟悉的名字,才將她喚醒。
隔著三個賣小吃炸貨的攤位並一些行人,有幾個萬劍宗修士站在一座店鋪門口,正在閒聊。
其中一人正說起慕容冽。
“他的三個徒弟皆是元嬰境,你們信不信,旁的不說,那姓蘇的多半是拿丹藥堆起來的修為。”
除了鍛體境一重的引氣入體之外,後面的進境突破都可以用丹藥輔助,但一來不是用了丹藥就萬無一失,二來會影響根基,尤其是對於劍修法修們來說。
因此玄仙宗素來不推崇這種做法。
那些丹修醫修的門派裡這麼做的還多些,反正無論用什麼手段,總比修為停滯不前、導致壽數有限而早早身亡要好。
“否則怎麼可能這麼快啊,就算在秘境裡,滿打滿算也就一百年吧,元嬰境?”
那人冷笑一聲,“如果沒使什麼手段,那多半是沾了濁氣。”
“……師兄何必這樣惡意揣測旁人?”
旁邊一個人不贊同的道:“玄仙宗一貫是能人輩出的,不說先代那些人,只說棲雲仙尊便是曠古絕今的天才,而且咱們宗主和老宗主不也是如此?”
“對啊。”
另一人附和道:“之前師父還說,咱們宗主也是百歲前結丹,只是他潛心修煉,行事低調,連宗門內的比試都鮮少參與,後來老宗主準備將位置交給他,他才開始在人前露臉呢。”
最初說話那人冷哼一聲,“那姓蘇的如何能與諸位仙尊相提並論?縱然玄仙宗的藏秘塔有萬卷典籍,又能挑出幾本適合陰靈根的?咱們宗主和老宗主靈根完全相同,那棲雲仙尊亦是如此,有沒有引導那可是天差地別!”
他說著說著越發慷慨激昂,“說不定在秘境裡早就碰了濁氣——”
聲音戛然而止。
那人猛地一抖,然後直接倒在了地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周圍的修士紛紛大驚,開內視之術一瞧。
“這、這——師兄經脈裡的靈力怎的忽然就亂了?”
他們只觀察了片刻,就發現情況正在好轉,都鬆了口氣。
這種靈力紊亂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但有時也會很快過去,通常都是因為心境突變,或是突破進境時根基不穩。
所以他們只趕快將人拉到一邊,省得在大街上被圍觀,然後就等著那人自行好轉。
雖說沒有生命危險,但他們都是築基境,靈力在經脈裡亂撞的感覺也不好受。
那人抽搐了一陣才停下來,臉色煞白,滿頭冷汗,抬頭卻見周圍的師妹師弟們都在盯著自己。
“……師兄前不久突破時,是不是用了丹藥?”
其中一人小聲道,“否則怎會如此?若是修煉中走火入魔就罷了,咱們只是站在街上說說話就……”
旁邊的人立刻給了他一肘子,顯然覺得這些想法藏在心裡就罷了,不該說出口。
那位師兄當即變了臉色,“九師弟,你渾說什麼呢!你小子想捱揍是不是?”
他們吵了幾句乾脆不歡而散。
此時,蘇陸已經走到了一條街之外。
她感受著他們每個人的靈壓遠去,心情愉快地將這件事拋到了腦後。
顏韶看了她一眼,“……就這麼算了?”
蘇陸正站在一個攤位前面,摸出一把銅板遞給小販,換來兩包滿滿當當的乾果子,裡面裝著炒栗子、芭蕉幹、梨條和桃圈兒等等。
她將一包遞給顏韶,“什麼算了?”
後者欣然接過,抱在懷裡直接吃了起來,“那個說你壞話的人。”
他們一人端著一包果子在夜市裡穿行,道路兩側的商鋪燈火漸熄,周遭行人越發稀疏,也安靜了許多。
恍惚間,蘇陸回想起曾經端著爆米花桶逛街的時候。
在那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之後,又有一點熟悉的放鬆和愜意。
她也不奇怪顏韶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在她看來,他的靈壓稱不上很強也不算弱,那這就意味著他倆的實力差不了多少,既然如此沒道理他不知道她的小動作。
畢竟她也沒怎麼故意遮掩,只是那些築基境發現不了罷了。
“……你知道我對他做了什麼嗎?”
蘇陸反問道,“他那幾句話讓我覺得可笑,大概還有一點點不爽,但我打出的靈力會讓他的痛苦加倍,只要這麼一想,我就爽了。”
她低頭咬著一塊果乾,“這只是我聽見的罷了,在我聽不見的地方,還不知有多少人這麼說呢。”
日後她去了西荒,若是暴露了妖族身份,大概又會有許多“我早就知道她不對勁”的說辭。
不過屆時整個中原也是一片腥風血雨,大多數人也沒空關注一個半妖的身份了吧。
顏韶忽然輕輕笑了一聲。
蘇陸:“?”
顏韶抬起手,從袋子裡撈了一根黃燦燦的梨條。
他吃東西的動作乾脆利落,並不粗魯也並不刻意矯情做作。
然後一邊吃一邊隨口說道:“那你真該感謝舜華仙尊,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恐怕會讓修真界的這些雜魚們沒空去嚼舌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