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時間倒退一個時辰。

青州邊境。

在偏僻幽靜的深山中, 蔥蘢樹木遮掩著一處宅院,在枝葉縫隙間,偶爾有金色結界光芒一閃而過。

慕容冽提著一柄黯淡的金色長劍踏入宅院, 徑直穿過空空蕩蕩的院子,走入了正房的廳堂內。

有人站在正中, 一身素服, 面色肅穆,見他進來,當即斂衽施禮,“慕容仙君。”

慕容冽將手中的仙劍擲在地上。

這是已經與人相契的法寶,因為主人重創昏迷, 此時長劍也如同蒙著一層灰霾, 再沒有平素的光彩。

那把劍被丟出去, 半截劍刃徑直插進了地面裡。

卻不曾發出半點聲響。

尹朔自然也知道人家不想認這門親戚。

尹肜卻覺得,小侄女自小在鄉野長大,家族能給她這個殊榮,又將她送往祭星神教,得到庇護,免去殺身之禍,她應當跪地感謝才是。

那人繼續道:“算起來我是令徒的姑母。”

那人也直接開門見山了, “仙君數日前就提出要與我們面議, 如今耽擱許久, 我要向仙君致歉。”

“我也是尹家嫡系一脈,單名一個朔字,尹肜正是家兄。”

然後將自己賠進去了。

最初尹家並不想服軟, 因為那會子老族長尚在,他們瞧不上慕容冽一個元嬰境,只覺得向他低頭太過丟人,甚至還有人想要挾他。

她又打探了一下他們的事蹟,感覺兩人皆是行事恣意,隨心所欲之輩,一來不像是眼界狹小的人,二來好像在玄仙宗內過得也挺好。

族中知道此事的人不多,除卻他們兄妹之外,其餘的要麼是長老,要麼也是長老的孩子們。

慕容冽確實是猜的,因為猜測尹家得罪了人,方才投奔祭星教,那能讓他們害怕至此的,在揚州境內唯有林家。

一位化神境隕落,少說能驚動方圓幾百裡,如今卻未傳出半點風聲。

慕容冽倒是有些意外。

更何況,一旦認了尹家,就等同於有把柄落在尹家的手裡。

慕容冽數日前抓到了她的兄長尹肜。

尹朔苦笑,“仙君猜到了?”

所以尹朔就也贊同聯絡蘇陸,向她發出警示。

只是她覺得自家這邊態度應當好一些,莫要擺出高高在上的架勢。

尹朔卻不這麼想。

尹朔輕嘆一聲,“前不久族中遭逢鉅變,我祖父已經身亡。”

她與眼高手低的兄長不同,在外面結識的人更多些,早知道那蕭仙君和崔仙君皆有本命法寶。

尹朔顯然也猜到他在疑惑些什麼,“這事說來複雜,大約是被一個人以特殊手段遮掩了,因為他本來要殺我們全家。”

而且他也不準備告訴蘇陸真相,他覺得不過是一個孩子,沒資格知道這麼多,只需要聽從他們安排就是了。

她那兩個師兄不像是省油的燈,無論是繼承仙劍,還是繼承她師父的長老位置,都未必輪得到她。

蘇陸既然沒那麼需要尹家,何必給自己找這個不自在?

後來,他們兄妹被祖父告誡,猜測林瑚可能會想殺了她。

另一個人垂眸掃了一眼,“這是族中祖傳的仙劍,早年與家兄契合, 此時可見仍是有主之劍,顯見他還活著。”

至於半妖身份?

先前這些人大多以為,族中願意認回她,給她一個名門出身,她必然十分願意,畢竟她雖拜入大派,卻只是個外門弟子。

所以那位小侄女也未必在乎什麼世家小姐的身份。

如今變故太多,族中已經是一盤散沙。

慕容冽看了她一眼,走到一邊坐下,“尹仙君竟敢以真身來見我, 倒是比你那藏頭露尾的兄長更有膽魄。”

慕容冽:“……林家的人?”

慕容冽早猜到她是誰,“我徒弟姓蘇,並沒有什麼姓尹的親戚。”

當然揚州之外也有,但林家的機率還是比較大的。

那人淡定道:“我也不能以幻身遙遙跨越兩個州境。”

慕容冽不再接話。

但若是她身份一變,從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變成世族子弟,那就完全不同了。

後者控制了兩具屍體前去凝碧峰, 被順藤摸瓜尋到本體所在, 重創後逮住變成了人質。

尹朔簡單講述了那天發生的事,有些疲憊地道:“慕容仙君既然已經知道令徒身份,卻絲毫不當回事,大抵也不會將魔修放在眼中吧。”

尹朔和他說不通,兄妹倆大吵一架,終於不歡而散,尹肜和另外幾位族中長老商議,帶人動身來了青州。

尹肜乃是尹家嫡系一脈的出身, 還是族內年輕一輩裡唯二的金丹境。

他們如果不向外宣傳她是半妖,只說她是她父親離家在外與某個散修所生,那半妖的事就沒人知道。

慕容冽沒說話。

林瑚想要將尹家滅門?

他是林家家主的幼子,不過只是侄子充當養子,他在他們兄弟姐妹當中年齡最小,聽說性子也不太沉穩。

他若有什麼秘密把柄在尹家手裡,做出這種事並不奇怪。

尹朔繼續道:“祖父尚在時,就已經向神教投誠,因此我們也早早得了一些訊息。”

“教內一直有說法,說魔尊想要利用陰靈根——”

“此事我知道。”

慕容冽打斷了她。

當然,究竟是舜華仙尊這麼想,還是他手下的人想這麼做,那就不好說了。

“尹仙君不必再繞彎子。”

他淡淡道,“尹朦之事你知道多少。”

“我與他不太熟悉,他死前那些年,我恰好在閉關。”

尹朔微微搖頭,“我並非在給自己開脫,誠然,即使我不曾閉關,大約也只會置身事外,不去蹚渾水。”

慕容冽看了她一眼,“令祖父是怎麼死的?”

尹朔默然片刻,“死於雷劫。”

“並非被林家所殺?”

“我不知道。”

尹朔再次苦笑,“因為祖父原本不該在這時候衝擊渡劫境,卻在天雷中隕落,若是有外人的手筆——便是他被人迷惑心智,方才做出這種不智之舉。”

誰能控制化神境的高手?

化神境魅修的本事,對於同境界的修士來說,未必能做到這種地步。

答案不做他想。

唯有更高一級的,才能不聲不響完成這件事。

慕容冽垂下視線,“林翡若是親自出手,你祖父手上必然握有林家的把柄,大約還是極為重要的辛秘。”

尹朔嘆了口氣,“是不是紫青仙尊親自動手,此事於我們而言也沒那麼重要了,反正無論是什麼秘密,我們已經忘得乾乾淨淨。”

她又道:“慕容仙君,接下來我所說的句句真話,我可以用禁咒表明真心。”

尹朔雙手合十又交叉,拇指相扣,其餘手指根根豎起,外扭出一個奇異的弧度。

掌心之間泛起一團金色光霧,霧中伸出一道鎖鏈,鎖鏈另一端沒入她的腰間。

慕容冽已經看出來,此乃誓咒的一種,極為嚴酷,若是她違背咒語,必然會金丹爆裂。

縱然未必會當場身亡,但若是那種事發生,他是絕對可以看出來的,也會知道她在說謊了。

當然,他也可以用另一種辦法,譬如直接對她搜魂,但他們尹家顯然有反制搜魂的手段。

“這是令徒所中的熔心咒的解咒方法。”

尹朔拿出一個卷軸遞給他,“尹朦並非被族中處死,而是身中攫魂之術,被控制去引誘那個蛇妖,他堅決反抗,掙扎著清醒過來,最終自爆經脈而亡。”

她這麼說著,眼中也露出幾分惋惜,“他當年也只是築基境,卻能抵抗二長老的法術,可見他用情之深。”

慕容冽接過卷軸展開掃了一眼,面色仍然平靜,“你們何時給她下的咒?”

尹朔又嘆息一聲,“此事有些關節之處我並不知道,我完全不曾參與,而與此事相關的人都死了。因此我只能將我所知的告訴仙君。”

慕容冽沒說話。

於是尹朔將整件事講了一遍,從尹朦身亡之前,將女兒藏去了幽州,再到一百多年後,當年僥倖逃生的僕人蘭舟回來報復,找到了給尹朦施展攫魂之術、導致他自盡的二長老,以及意外遇到蘇之嵐,後面又將孩子交給她。

尹朔停了一下,“最初族裡其實並不知道尹朦有了孩子,只是忽有一天,祖父將我們喊去,告訴我們,尹朦和蛇妖有後嗣,讓我們處置。”

族長身為化神境,其實早就不摻和族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也並不關心。

除非有什麼關乎家族存亡,否則他都不在意,只潛心靜修,別人也不敢去打擾。

不過,族長既然發話,雖然沒說具體怎麼處置,但顯然他們要做點什麼。

“然後有人翻出一本古籍,能夠製作一種符石,用來追溯所有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活人。”

尹家這種大族,亂七八糟的親戚很多,逐一排查本來麻煩,但修士反正不缺時間,也就這麼辦了。

“當時族中派出了許多人,持著符石去各處尋找——因為目標太多,所以派的人也多。”

派的人多了,就不可能保證每個人都是高手了。

“其中有一個,遇到了蘇之嵐,發現她懷抱嬰兒。”

“族中派出去的人,修為也不高,一時沒拿住她,還險些被她殺了,倉促之下,那人甩出了兩張符咒,一張是死咒,另一張便是熔心之咒。”

尹家好歹也是大族,派遣出去的這些人,手裡都有些壓箱底的寶物,符咒算是一種。

慕容冽心下了然。

尹家給這些人的命令多半是,要麼把人抓回來,要麼當場殺了。

當時蘇之嵐抱著蘇陸,兩張符咒肯定是一人中了一張,因此前者返回家鄉,將蘇陸和所有錢財交給妹妹。

然後就死了。

慕容冽已經大致能理清其中順序。

尹朦死前將孩子藏起來,又將其封印並令人沉睡,將此事告訴這個蘭舟,這封印能使蘇陸停止生長,甚至可能會讓她如同死物一般,不需要吃喝,但這應該有個時限。

蘭舟躲起來修煉一百多年報了個仇,封印時限大概也就到了。

此時此刻,在尹朔的認知裡,蘇陸當年中的咒語,確確實實是熔心咒。

當年給她施這種咒語,是為了讓她痛苦,再依次要挾她,讓她回家,屆時可任憑尹家處置。

——暫且不提蘇陸身上那個是不是戮情咒,但顯然不是這個東西。

即使是因為半妖血脈,導致詛咒效果發生變化,也不至於變得判若兩咒吧。

在尹朔沒說謊的前提下,要麼是當年那個扔出符咒的人說謊了,要麼是還有尹家不知道的人詛咒了她。

導致一個新的惡咒覆蓋了原先的熔心咒。

慕容冽思忖道:“除了封印法術之外,尹朦此人還擅長什麼?”

尹朔想了想,“我們族中丹修和法修居多,他二者皆通,只是境界不高罷了。”

境界會限制發揮,有些藥材唯有高境界的修士才能煉製。

“你們族裡發現他與妖族有私,是因為想給他訂婚,被他拒絕,才開始調查他?”

“不錯。”

“他既然實力平平,為何急著給他訂婚?比他更年長且更強的又尚未婚配的人難道沒有?比如仙君你自己,以及你兄長。”

尹朔皺起眉,“這事不是我們提的,而是……林家有位旁支的小姐看上了他,要招他入門。”

尹家的子弟多半是娶媳招婿,少有離家的。

但若是揚州第一世族許諾的婚姻,縱然是尹家這種家族,也只有歡天喜地敲鑼打鼓的。

“你們想必也告訴尹朦了?”

“族裡的長老說了,尹朔知道是林家的人,仍然堅定拒絕。”

“那位林小姐說看上了他,肯定是見過面吧,他們如何認識的?”

尹朔毫不猶豫地道,“尹朦曾為林家煉丹。”

這不是什麼秘密。

她又解釋說族中許多人都做這種事,其實只是一門營生罷了,尤其是兄弟姐妹多的,父母的財產就那麼點,如何夠分?

許多人都會將自己煉製的丹藥賣出去,亦或是在有人招募丹修時去應試。

“林家雖是魅修居多,但他們高手也多,精通丹藥的不少,常常有高手研製新的丹方,需要極多人打下手。”

修為高的人皆觸類旁通,慕容冽很清楚這一點,而且若是給這種高手打工,也得有些本事。

不像是尋常的丹藥,隨便幾個鍛體境的都能在側輔助。

“後來尹朦死了,你們族裡如何與那位林小姐說的?”

“自然是修煉走火入魔暴斃。”

尹朔搖搖頭,“他們派人來逼問此事,來的那位——就是林瑚。”

其實她並不想將這些事全都告訴慕容冽,因此才用了那個法術。

她可以確保自己說的是真話,但究竟說出多少,就取決於慕容冽能問出多少了。

偏偏對方看似隨性,心思卻頗為縝密,總是能問到點子上,讓她無法迴避。

說到底,一個旁支子弟的婚事,本來就不可能勞動化神境高手。

更何況這次林瑚又去了他們家,一副要滅門的架勢,若非七殺星出手,這群人恐怕全都要死。

林瑚這種境界的高手,想無聲無息掠走殺死一個築基境很簡單。

但此事若是涉及甚廣,那殺了尹朦也沒用,甚至殺了尹家全家都沒用——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已經告訴過別人?

“尹朦的遺物還在麼?”

“之前已經被燒盡了。”

慕容冽思忖片刻,“尹仙君方才說,我徒弟所中的熔心之咒——”

此時他已經完全確定蘇陸身上的詛咒並非如此,卻還是裝模作樣地問了幾句。

尹家的人既然投了祭星教,那麼這個秘密多半也會落在魔修們的手上。

所以就讓她繼續誤會下去吧。

尹朔果然不曾懷疑,認認真真地回答了一番。

慕容冽暗想著,若是如此,倒是能理解當時尹肜為何如此篤定了。

如果蘇陸真的被熔心咒折磨多年,即使惡咒效果被移走了一部分到蘇之嵐身上,那解咒對她而言也是極大的誘惑。

她現在雖然也被惡咒折磨,但和日日夜夜受苦還相差甚遠。

此時,另一個靈幻身將昏迷的尹肜帶了過來,丟在了廳堂內。

尹朔俯身查驗了兄長的情況,見他是重傷,倒也不至於危及性命,稍稍鬆了口氣。

“我們猜測林瑚可能想殺了尹朦之女,因此大哥想趕快將蘇陸帶走,送入祭星教,如同投名狀一般獻上。”

她停了停,大約是覺得慕容冽不會喜歡這種說法,“不過現在看來,這想法簡直錯得離譜。”

慕容冽聽出她話裡有話。

果然,尹朔又加了一句,“七殺星大人傳了教主的話,說讓我們誰都別碰她。”

慕容冽眼神微動,“尹仙君直接將此事告訴我?”

尹朔微笑,“我來之前,特意請示了七殺星大人的心腹,那人最末又加了一句,與蘇陸相關的事,儘可以告訴慕容仙君。”

慕容冽淡淡道:“七殺星為人謹慎,她的手下也不會自作主張,這話必然是顏韶親口說的。”

尹朔一驚。

因為她根本不知道魔尊的名字,這世上也沒幾個人知道。

但在這個語境下,她立刻猜到對方所說的是什麼人,而且這口吻過於輕描淡寫,甚至令人有些心寒。

慕容冽看了她一眼,“仙君還有什麼話說?”

尹朔端詳著手裡的仙劍。

因為劍主深受重傷,仙劍也黯淡無比,但依然能讓人感受到其中蘊藏的磅礴靈力。

“……我修行速度一直快於兄長,然而長幼有序,因此他先接觸此劍以認主,除非他失敗了,否則我和後面的弟弟妹妹們皆沒有機會。”

尹朔搖了搖頭,“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本命法寶,看到這把劍卻依然會心有不甘,怨不得我境界多年無所突破。”

慕容冽哪裡在乎她這些想法,只准備走人。

尹朔看向他的背影,“閣下可知道,教主讓七殺星大人將蘇陸的殺父仇人悉數宰掉。”

慕容冽:“?”

這他還真沒能想到。

顏韶那傢伙若是特意下了這麼一道命令,就算只是一時興起,必然也有原因。

以此人傲慢恣意的性格,他是不可能因為陰靈根這種體質就對誰另眼相看的。

不過徒弟和魔尊有什麼關係,暫時不是他最在意的事。

蘇陸現在可能會有危險。

他才掏出玉簡,忽然感到不對勁。

慕容冽猛地抬頭望向西南的中州。

縱然隔著千里之遙,他仍能感受到那股沛然莫測的力量。

如同勢不可擋的烈火,在九州大地間燎原而起,威勢浩蕩雄渾,充滿了不可一世的氣概。

尹朔也拿著玉簡,看著剛剛收到的訊息,神情漸漸變得呆滯,“群玉宮的人用燧蒼神劍……釋放了妖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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