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蘇陸再次聽見了那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 彷彿還壓抑著些許怒意。

她險些沒忍住直接笑出聲來。

既然能指點自己運功,這妖族也不可能太弱,必然是有本事也有眼力的。

所以能被幾塊肉吸引多半還是饞了。

蘇陸再次放出神識, 只聚在面前的人身上。

這一次,她依然沒有感受到任何靈壓。

唯有那座方尖碑內蘊藏著極為豐沛的靈力。

那種靈力非常熟悉親切, 當其被神識捕捉時, 又讓她覺得很舒服自在。

唯有同種屬性的靈力,才會讓人有這種感覺。

畢竟妖族從不用鍛體練氣築基這些境界名詞。

妖族在這方面和人族自然不同。

這人可是連眼睛都沒睜過!

蘇陸瞪了他幾秒鐘,“哼,誰說的,我們打從破殼就開始自己找吃的,爹孃只將蛋扔在那裡就走了,誰像你們還要經歷嗷嗷待哺的幼崽期。”

蘇陸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紅髮鳥妖微微抬頭,“再給我吃點,別磨磨嘰嘰的,直接把盤子拿過來。”

蘇陸:“!”

蘇陸乾脆放下筷子,將整個瓷盤湊到他的嘴邊,“你都沒睜眼看我,就知道我的原身麼?”

她感覺自己頭頂彷彿具現出一排問號。

他沉默片刻,彷彿覺得這事極為諷刺,“你的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鳥妖幾乎是眨眼間就將整盤肉一掃而空,風捲殘雲般吃完,方才舔了舔嘴角,“繼續。”

他們已經近在咫尺。

蘇陸:“放心, 我還沒用過呢。”

蘇陸真想把盤子扣在他頭上,“不繼續了,我要走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已經將肉塊夾遞到對方嘴邊。

但他連築基境這三個字都說出來了,顯然知道她是用了人族的修煉方式。

也是。

紅髮鳥妖依然垂著腦袋, 兩隻手也被高高釘在頭頂, 聞言有些沉悶地哼了一聲, 似乎有些不爽。

她的手停在妖族的臉側,差一點就肌膚相觸,那熱意滾滾燒灼,感覺五指彷彿懸於烈焰之上。

蘇陸一愣,“也對,你是鳥妖嘛,你們好像自打從蛋裡出生,就是從爹孃嘴裡接食,從兄弟姐妹嘴裡搶食。”

蘇陸踏空走了兩步,才與鳥妖位置齊平,“所以我是不是隻能餵你了?”

鳥妖依然閉著眼,卻如同看到了手和筷子的位置,直接張嘴精準地吃掉了那塊肉。

鳥妖低垂著頭,深紅的鬈髮散落在臉側,蘇陸抬手喂他,幾縷髮絲從腕上拂過,竟然帶起一陣陣烈火燎燒的熱意。

原先兩人離得稍遠,她絲毫不曾察覺。

鳥妖無奈地道,“你這築基境的黃口小兒,才活了幾年,見過幾個人?日後你見的妖族半妖乃至修士魔修多了,一眼就能瞧出是什麼東西。”

紅髮鳥妖又哼了一聲,“怎麼,難道蛇妖就不和別人搶了?”

鳥妖聲音低沉,又隱隱有些不耐煩,“別說是碗筷,當年從別人口中奪食都不知多少回了。”

在這冰天雪地極寒極陰的洞窟裡,他身上竟散發著駭人的熱氣,如同一座滾燙的熔爐。

蘇陸:“…………”

她最初覺得對方誤認為自己是妖,乾脆將錯就錯假裝是妖族。

當然,蘇陸早就知道這山洞內外都充盈著陰屬性靈力,因此那兩個修士才會覺得不舒服。

蘇陸轉身提著食盒走過去, “前輩是否不能隨意說話?還是僅僅不想理我?”

鳥妖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稍抬起頭, 卻仍然不曾睜眼, “用什麼?”

蘇陸一愣, “我說這筷子我沒用過,還是新的。”

肉塊油香滿溢, 帶著些許甘醇酒氣,顫顫巍巍吹彈可破。

蘇陸將盒子放在腳邊, 一隻手拿起最上層的托盤,另一隻手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肉。

“行行行,你很厲害。”

“你急什麼?”

她本來還覺得這樣是不是不太好,現在看來人家根本不在意。

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難道面前的鳥妖也修煉的陰屬性靈力,那些靈力是從他體內提煉出來的?

其實無論是哪種她都能接受, 人家也沒義務對自己有問必答。

對方這句話等同於解釋她前面的問題。

蘇陸連忙端著盤子落地,開啟食盒第二層,又拿出一隻金黃油亮的烤雞。

“等等。”

蘇陸動作一頓,“這東西我很喜歡吃,前輩不會介意吧,畢竟你們都是鳥,這算是同類相殘了?”

“什麼?”

鳥妖怒極反笑,聲音陰沉中含著怒火,“你說我和雞鴨是同類?”

他依然未曾睜眼,多半是聞到了味道,直接分辨出她說的是什麼。

蘇陸:“呃,畢竟你們都是鳥綱,我剛剛還在想你是不是某種——”

她默默將湧到嘴邊的雞字嚥了下去。

雄性錦雞也多有羽毛靚麗的。

再說眾所周知妖族混血沒有生殖隔離,所以他的原形和尋常的雞也未必一模一樣。

鳥妖冷冷地哼了一聲,“怎麼不繼續說了。”

蘇陸:“因為看你這反應多半不是,現在我尚且感謝前輩剛剛的指點,因此給你留點面子,不會一直懟你。”

鳥妖:“……”

他大概也很少遇到這樣說話的人,沉默片刻才想起正經事,“烤雞拿過來!”

蘇陸無奈地拿起烤雞,先撕了一條腿自己啃,又撕了一條腿拿在手裡,才飛到他面前。

她就拿在手裡遞到對方嘴邊,“你能不能說個請字,我又不欠你——嗯,我好像還是有點欠你,算了。”

於是他們倆一同吃了起來。

鳥妖一直沒有動過,就維持著那個低頭的姿勢,只偶爾稍微抬抬腦袋,卻也不曾睜眼。

吃東西都不例外。

蘇陸:“你是不能睜眼對吧。”

他有些沉悶地應了一聲,聽著不太高興。

當然誰遇到這種事都高興不起來。

蘇陸:“什麼封印會讓人眼都不能睜啊……”

“多了去了。”

他淡淡道,“所以說你閱歷不夠,待你再闖蕩個幾百年,你就什麼都懂了。”

蘇陸聳聳肩,“好吧,那你疼嗎?”

鳥妖沒說話。

蘇陸看了看釘穿他手腳的冰錐,上面乾乾淨淨,剔透晶瑩,沒有半點血跡,“這看著真是不舒服,我能給你拔下來麼?”

“你現在做不到。”

蘇陸搖了搖頭。

食盒第三層是烤乳鴿,也算是凝碧峰膳堂的拿手菜之一,肉質外酥裡嫩,脆皮紅亮鮮豔。

剛一拿出來,紅髮鳥妖就嘆了口氣,“……果然是條蛇。”

一會兒吃雞一會兒吃鴿子。

蘇陸假笑一聲,作勢要拎起食盒走人,“下面還有鹽水鴨呢,你不吃我拿走了哈。”

“…………回來。”

蘇陸這才慢慢悠悠地回頭,拎著食盒磨蹭過來,“前輩怎麼稱呼?”

她揹著手,毫無靠近的意思,彷彿對方不給名字就不會繼續餵飯。

紅髮鳥妖嗤笑一聲,“小毒蛇是要稱呼,還是要我的名字?”

蘇陸再次一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這也能憑閱歷‘瞧’出來?”

他似乎覺得這問題十分愚蠢,“早說了你多混些年也能做到。”

蘇陸不太確定這是不是在敷衍,“稱呼和名字又有什麼不同?難不成你還是個妖王?平素裡別人都叫你王上?”

鳥妖面無表情地否決:“……不是。”

蘇陸也覺得不是,妖王們的實力至少都相當於化神境,這種級別的強者應該不至於為了幾盤菜而折腰吧。

再說,若是琅嬛真的抓了一個妖王藏在某處,附近必然守衛森嚴。

像自己這種實力的人,不可能莫名其妙誤打誤撞就靠近的。

蘇陸:“所以你叫啥?”

鳥妖又默然片刻,才惜字如金地回道:“……黎。”

蘇陸一怔,才想到對方的名字應該就這一個字,畢竟妖族好像未必個個都有姓氏。

蘇陸:“早晨那個黎嗎?“

“廢話。”

蘇陸白了他一眼,“這怎麼能算是廢話,相同讀音的字多了去了。”

鳥妖又不吭聲了,似乎是懶得理她。

蘇陸:“前輩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

他仍然不說話。

好吧。

想來也不是一段光彩的經歷。

蘇陸又從手鐲裡掏出一個新的飯盒。

這次她甫一拿出來,黎就微微抬頭,似乎想說些什麼。

蘇陸假裝沒看到,“這本來是當零嘴吃的,有炸竹蟲、炸蠍子、炸蜻蜓……”

“我說我是不小心摔下來的,你信麼。”

黎有些不耐煩地說道,“當時很亂,他們設了陣法,有人自爆了,而且有很多魔物,甚至有隙點在周圍,濁氣太濃了。”

蘇陸茫然,“然後你就摔下來了?”

“我不想靠太近,就往這邊躲了一躲,誰知這地方有鬼。”

他咬牙切齒地道:“這就是個陷阱。”

蘇陸同情地看著他,用竹籤串著炸蟲子遞過去,“所以你們就都被抓了?”

黎連著啃完兩串炸蠍子,吃得不亦樂乎,心情似乎也變好了,“嗯。”

他停了停,“還想問什麼,一併說了吧。”

蘇陸大喜。

她這還是頭一回和活的妖族交流,並且對方應當還算是見多識廣的。

剛要開口,黎忽然問了一句,“你是誰的手下?”

蘇陸愣了。

他方才說陣法,那應該就是被修士抓住的,自己若說了真話,他會不會直接讓自己滾蛋?

誠然他看出她是以人族修士的路子修煉的,但她也可以偽裝成沒有門派的散修。

蘇陸腦子裡迅速閃過幾個念頭,信口胡謅道:“我是青州出生的,後來投了破浪礁之王。”

青州本就毗鄰東海,東海七大妖王當中,破浪礁海域也是離青州比較近的。

當然,她這麼說還是因為她見過洛江。

黎聞言也沒懷疑,“現在破浪礁是誰的地盤?”

蘇陸琢磨了一下,覺得這話應該是問妖王的名字,因為妖王也是更迭換代的,就如同掌門宗主一樣。

蘇陸:“……洛江。”

黎好像愣住了,思索片刻,才想起這是誰,“哦,那八腳牛崽子,居然也當了王。”

“?”

蘇陸正用盡全力忍住才沒有笑噴,“不,不許你這麼侮辱王上!”

鳥妖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

蘇陸強行平復心情,正色道:“前輩與王上有仇?”

“我和那小牛崽子能有什麼仇,彷彿也只見過一次。”

黎懶懶散散地道:“板著兩張臉,無趣得緊。”

蘇陸若有所思。

她也零七碎八地聽了一些妖族相關的傳聞,暫且不論善惡,妖族好像更多都是放縱隨性、及時行樂之輩。

洛江看上去倒不像是這種畫風,所以黎會說他無趣?

不過他們只見了一次,就這樣判斷人家是什麼性格,好像也有些不對勁。

蘇陸:“黎前輩既然這麼說,那你年紀應該不小了吧?”

面前的鳥妖不置可否:“嗯?”

蘇陸:“我聽說,妖皇尚在之時,在西荒的皦日天宮,會定期舉行千族朝宴,唯有妖族當中的強者才有資格入內。”

這都已經是千年前的往事,年紀稍小些的妖族恐怕也都不清楚。

——她也是在書上看來的。

蘇陸:“聽說那宴會極盡奢靡,食材無論果蔬骨肉都價值連城,且被烹調成各種珍饈美味。”

黎:“怎麼了?”

蘇陸:“真的假的?”

黎輕嗤一聲,“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你也想去?”

蘇陸抱起手臂,學著他的口吻道,“我想去又如何,不想去又如何,反正妖皇也不會邀請我。”

他微微歪頭,“你若是真想去,我帶你一回便是。”

蘇陸:“…………你這句話是不是還得再加個前提,譬如我幫你從這裡脫身?”

黎:“那倒是不用了,你現在的修為,若冒然觸碰封印必然會重傷。”

蘇陸有些驚訝。

她不由對這人改觀了些。

她只覺得那方尖碑裡全都是陰屬性靈力,並沒有感覺到會讓自己受傷。

面前的鳥妖停了一下,又平靜地說道:“這封印很快會失效,屆時此處就困不住我,尚且不用你動手。”

他說話語氣平淡,表情也沒變什麼變化,偏偏能讓人感到一種壓不住的自信和狂傲之氣。

蘇陸歪了歪頭,“所以你說的很快是多快?”

黎沒有回答,“你,右手捏訣,曲尾指中指,靈力聚勞宮,爆中衝。”

蘇陸剛要說話。

他的語速依然不疾不徐,語調也平平淡淡的,“快。”

然而就這麼一個字,卻傳出一種令人精神震動的壓迫感,全身靈力甚至都猛地一滯。

蘇陸悚然抬頭。

鳥妖仍然被束縛在原處,垂著腦袋,暗紅的鬈髮凌亂散落著,高大英武的身軀被冰鏈捆綁,手腳被冰錐刺穿。

這一幕實屬有點悲慘。

然而,確定他是被禁錮的狀態,她內心短暫湧起的恐懼和警惕,就又因此消退了。

同時,她按著對方所說,捏完了法訣,同時控制靈力在右手指尖彈出。

宮殿裡憑空捲起一陣森寒陰風,霎時間吹散了些許殘留的香氣。

“天府,曲澤,少商——”

他繼續道,“幻形之術。”

蘇陸已經明白了。

她手上捏了法訣,同時控制靈力聚集在三個穴位上,整個人的身影霎時間消失在原地。

下一秒,山洞外面傳來了幾道靈壓。

一群身影閃電般逼近,站在洞口處觀望片刻,一箇中年模樣的修士謹慎地走進來。

那人將整個洞窟仔仔細細搜查了一遍,所有角落包括高臺下方都不曾放過。

唯獨沒有湊到中間那妖族的身邊。

然而他被捆吊著,身前身後一目瞭然,並沒有任何能藏人之處。

那中年模樣的修士回到洞口。

另外幾人見狀倒是面有愧色,“勞煩師叔跑一趟,原是我們想錯了。”

“罷了,此時非比尋常,還是謹慎些好。”

那人擺擺手,“若是當真有外人闖入,魔修和妖族直接殺了,屍體不可毀去,記得帶給我。”

幾個年輕修士同時應是。

有人壯著膽子問道:“如果不是魔修也不是妖族呢?”

這地方普通人根本進不來,早在外面就會被凍死。

所以除卻妖族魔修之外,只可能是正道修士了。

“若是別派弟子,你們遇到了,就將人帶來見我,由我將人送出去。”

他們齊齊點頭。

又有人忍不住問道:“師叔,這些妖族究竟是什麼身份,怎麼會被關在這裡?”

那人搖頭道:“沒什麼身份,只是種族罕見,故此他們身上的皮毛血液皆珍貴。”

尤其是血。

這東西唯有人活著才能取之不盡。

其餘人皆面露了然。

他們很快離去了。

半晌,蘇陸才重新顯出身形,有些震驚地看向面前的鳥妖,“你竟也精通修士的法術?”

黎似乎已經累了,聞言只冷冷道:“我不想再重複了。”

蘇陸:“活得久了什麼都懂了是吧,行吧。”

他微微扯起嘴角,“你呢,作為妖王的手下,從何處學來的修士法術?”

蘇陸一噎,“你又不是看不出我是半妖,我的……”

“心經功法都來自玄仙宗?”

黎反問道:“還需要我再給你點時間編故事麼?”

蘇陸抱起胳膊,“你也太小瞧我了,我現在已經編好了三個故事,關於我拜入玄仙宗又因為‘師門都將我當成替身’和‘與師尊春風一度後帶球跑路’以及‘他選了她我跳崖假死火葬場’而投奔妖族,你想聽哪一個?”

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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