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飛機上,婁易的目光一直望著關池下落的方向,在看見周巖山冒死給他當肉墊時,眼中浮現一抹意外。

以為周巖山只在乎周家人,是他把他想狹隘了,還是這少年確實是特別的?沒有因果線,在業師眼中確實很特別,但不至於把自已的命也搭上。

“那就是你說的,自稱能抹除因果線的孩子?”婁易用手杖點了點窗子。

聞言,葉方秋眉頭一皺,生氣地說道:“怎麼是你,婁先生呢?”

“這點小事不需要婁先生出面。”

“把臉上的皮扒了,別噁心人。”葉方秋惡狠狠地說道,同時下意識摸了摸袖子。

那人瞥見她的動作,輕笑一聲,“用完了?不容易啊,能讓葉姐姐把保命的東西用這麼幹淨,周巖山挺厲害。”

這人頂著婁易的臉,說話茶裡茶氣的,葉方秋每次看到這場景就恨不能自戳雙目,或雙耳。

她立即前傾了身子伸手去摳他臉皮。

手腕被握住,那人將她拽去一旁的座椅上坐下,還貼心地將安全帶扯出來給她繫上,並拿出溼巾替她擦去臉上的髒汙泥垢。

“還不是為了讓姐姐你高興,我愛頂著這張老臉呢。”婁曲語帶委屈,下手卻輕柔,拿捏著力道沒將她擦疼,“看到婁先生親自來接你,一定開心壞了吧?”

葉方秋臉色陰沉,婁曲這人的惡毒向來包裹在無辜的表象下,有時甚至分不出他到底有心還是無意。像天生缺根弦,理解不了正常人喜怒愛恨的產生邏輯。看著茶,卻茶得非常真心。

有病似的。

葉方秋翻了個白眼,懶得跟他計較。

她和婁曲同為婁易的左膀右臂,相識也十幾年了,若次次同他計較這種事,她可能活不過兩年就得去喝孟婆湯。

幾乎快忘了婁曲真正的樣貌,每次不是濃妝豔抹就乾脆頂著薄膜豬皮扮成別人的模樣。他從小愛化妝,正經事一件不做,化妝術研究得出神入化。被家族嫌棄得快成透明人,他也不在乎。十來歲時被婁易帶到身邊教導,這才對業師修行有了一點概念——純理論概念。

其實他的年齡應該比她大,但他就愛叫她姐姐,大約因為她更早跟著婁易的緣故。

“看,連化妝品都給你帶過來了。我貼心不?”婁曲眯起眼睛笑,討好地雙手捧出化妝包。

“婁先生派你來的?”葉方秋不接茬,拿出鏡子清理自已的臉。

婁曲雙手撐著下巴,笑眯眯地看葉方秋補妝,“嗯,叫我來接應你。順便看一眼那位自稱能消除因果線的小朋友。”

“你打算怎麼跟婁先生答覆?”葉方秋清理了臉,開始往臉上拍化妝水。

“看到什麼說什麼。年輕、果斷、不怕死、有氣性,沒因果線。”婁曲掰著指頭數,“啊,周巖山似乎挺在乎他。他倆什麼關係?”

“周巖山新收的徒弟。”葉方秋做完基礎護膚,摸出氣墊粉底打底妝。

手法嫻熟而迅速,頃刻間將臉上膚色不均衡的地方全統一了,只額頭和下巴上因打鬥造成的青紫紅腫有點蓋不住。她對著化妝鏡皺眉,似不太滿意。

“你前未婚夫挺怪的。一個周錦書做軟肋還不夠,還再加一個,是嫌自已命長嗎?”婁曲從化妝包裡拿出遮瑕筆和修容膏遞給她。

“帶得挺全乎啊。”葉方秋忍不住讚歎,接過來開始精細修容。

“必須啊,專業的好吧。”婁曲翻個白眼,“周巖山怎樣不重要啦,我不是來殺他的,這次主要是接你回去。”

葉方秋微愣一記,下意識問道:“回哪?”

“廢話,回學校還用我親自來接嗎?”婁曲看不下去她的速度,拿起粉刷抬起她的臉,替她掃下顎的陰影。

“眼下實驗到了關鍵節點,此時不宜和周家徹底結仇,一個周廷昱已夠敲山震虎。那些膽敢和我們作對的業師得掂量掂量,連周家人都得死,自已是否有足夠底氣。等實驗成功,別說區區周家,整個六道都在我們手上。”

葉方秋呆愣的時間更長了些,好半晌才開口道:“實驗要成功了?”

“哈哈哈……”婁曲突然低頭笑出聲,“笑死了,你知道嗎?周廷昱白死了。傅家的傀術真的可以和因果線融合。這段時間為找到傅家村的位置,我發現傀術可以覆蓋在因果線表面,達到防止其他業師窺探的目的。而這種‘覆蓋’,在改變一些施術條件後,可以變成‘入侵’。”

葉方秋的呼吸滯了片刻,手心突然有點汗涔涔的。

——婁曲是天才。在因果線和因果境的理論研究領域,幾乎無人能與他比肩。若非受限於一道,他能把六道因果境全部摸個透。

這也是他在婁易心中無可替代的原因。

“而被‘入侵’後的因果線,上面記錄的關鍵資訊不會變,被改變的只有抵禦外力的‘本質’。如此一來,徹底抹除因果線就很值得一試了。”婁曲頓了頓,壓下興奮的神色,“當然,用周家的寸勁震碎因果線是純粹胡扯。還得再試試……用冰,或者火……或者直接吃掉?哈哈哈……”

葉方秋一把奪過他的化妝刷,拿起鏡子一看,果然。

一旦婁曲進入自言自語模式,他手下正在乾的事一定會搞砸。此時葉方秋的臉上紅一塊黑一塊,眉毛也給塗成兩條掃把,鼻影快打出直角的效果。

她怒不可遏地將化妝鏡砸去婁曲腦袋上。

“嗷!破相了!”婁曲抱著腦袋哀嚎。

葉方秋只得再一次卸妝清理,重新折騰。

還真被關池說中了,婁易之所以對他不感興趣,是因為有了更能接近目標的選擇。實驗若真能成功,別說關池很可能在胡說八道,就算是真的,婁易也絕不會選擇關池這條不確定性更高的路了。

*

待關池和周巖山來到天梯出口時,原本倒在地上的凱翼已不見蹤影,那位葉方秋帶來的人間道業師也已離開。

“山下被火燒過的山谷中,往南最深處有一片黃櫨花,像雲霧一樣一團團的。”關池半蹲在地上,手指剝開地上的草叢,觀察腳印的方向,“周廷昱在那片花下。”

“你去哪?”周巖山問道。

關池撐著膝蓋站起身,“找到周廷昱後,你在那等我。”

“你要去找凱翼,給周廷昱報仇,償你引他入死劫的因果。”周巖山微低著頭,聲音沉而沙啞。

關池沉默片刻,轉身離開。

其實周巖山很想和關池一起去,雖然他不知道周廷昱究竟死在誰手上,但既然關池不放過凱翼,那麼周廷昱的死亡結果裡,凱翼必然佔據了主因。另一方面,他現在不想一個人待著,更不想一個人去挖周廷昱的屍體。

自我厭惡的餘毒還在體內,稍有不慎就會毒發身亡。似乎應該求助,但這種‘應該’讓他越發厭惡自已。

天色徹底暗下來,深秋的山林已沒有蟲鳴,只風過時帶起枝葉的沙沙聲偶爾響起。而這間歇的聲響,將彷彿空無一人的雨後山林襯得越發森冷寂然。

周巖山獨自站在原地,低著頭額髮半遮眉眼,目光落在腳邊沾滿雨水的草叢中。宛如被天地間的寒意包裹,他久久挪動不了腳步。

片刻後,腳步聲響起。本已離開的關池折返回來,看見周巖山神色寂寂站得跟石雕似的。他幾不可聞地輕嘆一口氣,抬手將自已頭上的發撥去腦後。

林間風止時,周巖山聽見關池的聲音響起。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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