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已看不到士兵的身影,一碗菜粥和鍋盔餅靜靜擺放在門前。

他平靜的將平安符收在懷裡,關上門,在黑暗中端著碗,一陣陣反胃,疼到抽搐。

可是他不能不吃,明天還要打仗,他需要最好的狀態。

謝洵指骨駭白,強壓住噁心的感覺直接喝了下去,剛喝一口,動作頓住,一滴淚毫無預兆的砸在菜湯中……

他嚐到了肉腥的味道。

謝洵不可置信的用勺子翻著菜粥,在最下面翻到了大塊大塊的肉,煮的十分軟乎!

行軍艱苦,軍糧空虛,肉近乎奢侈品,平常根本捨不得吃,但他們把僅剩的所有的肉都煮給了謝洵,偷偷藏在碗底。

“砰——”

勺子摔在了地面上,聲音在死寂中分外清晰。

孟棠安跳江的那天他沒哭,裴老將軍戰死的時候他也沒哭。

總是後知後覺,最是疼。

沉默麻木的當作若無其事,然後粉飾太平,打了一場又一場勝仗,在深夜窒息。

所有壓抑堆積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如,看到大塊大塊的肉時爆發,排山倒海的襲來!

錐心刺骨的悲痛將他包圍,避無可避,沒有退路。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無人知曉屋中一幕。

謝洵的手抖得厲害,連身體都在不受控制的抽搐,彷彿那晚的海水漫上了口鼻,窒息到喘不上氣,聲嘶力竭的吶喊壓在喉嚨中,化作無聲。

滾燙的淚都落在了菜粥中,肉食的味道刺鼻,噁心得謝洵恨不得將肺都吐出來。

可他全部給自己灌進喉中,拼命讓自己嚥下去,咳嗽的撕心裂肺,硬是一口也沒吐出來。

不能浪費……儲存體力……還要打仗,要打仗。

這一碗菜粥是謝洵這輩子吃過最難吃的一頓飯,偏偏盡數吞下。

他是哭著吃完的。

少年自詡才高八斗,放眼天下敢言,執一身狂妄戰九州,從未有敗績!

可他……

想愛的人留不住,想護的人守不了!

他就是廢物!!

他怎麼這麼垃圾?

為什麼?!

為什麼?什麼都做不好啊!為什麼!

為什麼死的不是他!!

為什麼……

他用最惡毒的字眼攻擊自己,貶低的一無是處,仍不得一個答案。

這一晚。

少年痛徹心扉地哭,然後刻骨銘心地記住。

疼到痙攣。

“謝將軍,副將都在議事堂等你,還要商量戰策問題。”士兵抬手敲了敲門,悲痛道。

“我知道了……”從屋內傳出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我待一會兒,就過去。”

“謝將軍,我們都等你。”

短短一個月。

謝洵經歷了兩次生離死別。

最愛的人離他而去!

最敬的人戰死沙場!

他們說他不能倒下,他是主將,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謝洵若倒下,就真的沒人能再堅持下去了。

屋內一丁點的光亮也沒有,消沉的死寂,大片黑暗將人吞噬。

謝洵疲倦靠著牆,只要一閉上眼,就是那一幕幕縱橫驚心的血色,和戰士們滄桑堅毅的臉。

他太累了,累到下一秒都能睡著,下巴磕在劍柄上,轉瞬驚醒,那一把長劍始終沒有離手,眸光明滅沉浮。

他給了自己一刻鐘的時間。

一刻鐘後,

他起身持劍,僵硬轉了轉手腕,身似山河挺脊樑,眉眼沉靜堅毅,推開了房間的門。

雨淅淅瀝瀝的下,一直沒有停,今晚沒有月亮,也沒有燈光,每一名戰士堅守在自己的崗位。

仰頭是烏雲,低頭,是雨水。

一步步走向遠方。

他在那晚江中溺亡,又在那個雨天心死。

悄無聲息。

沒有一個人知道。

那僅有的一刻鐘時間,謝洵想了什麼。

後來的謝小將軍,履行了他的諾言,從無一場敗績,帶領將士回家!

他以三年為期,大敗南涼,開疆拓土。

北燕一百四十年,天下歸一。

至此,謝小將軍名揚天下。

他劍氣縱橫三萬裡,一劍光寒定九州!

須知少時凌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

“這是師父給我的平安符。”

謝洵三年未歸京,回京的第一件事,去了裴府,登門謝罪。

那是八月盛夏。

他說了很多。

“你收著吧。”裴老夫人看著平安符的眼神,似看著愛人,珍重的將它放在謝洵手中,久久凝視著眼前的人。

時間可以改變一個人。

歷經三年戰火,他如今更沉穩、更堅毅,骨子裡的少年意氣,並沒有被磨滅,反而,至死不休。

“瘦了。”她端詳了好一會兒,心疼的摸了摸謝洵的臉,“你師父看到,會心疼的。”

“您……”謝洵垂下眼睫。

“想問我不怪你嗎?”裴老夫人一笑,身上有歲月沉澱的從容優雅,“謝洵,不要用一個人的死,來折磨自己。”

“一直很自責對麼?還在愧疚對麼?你沒有錯。你師父戰死沙場,化作黃土,他不會後悔的。”

“你呀,是我們的英雄,是你師父的驕傲。”

謝洵離府時,將平安符收在懷裡,恰好遇到裴衍之。

廊簷下,雙雙對立。

“晚上一起喝酒吧。”

“不醉不歸。”

翌日,謝洵入了宮,梁修雲欲封賞他,被拒了。

“沒必要,當個將軍挺好的。”

謝洵再一次走到這條宮道上,看著遠處的宮牆。

“師父,這是盛世……”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

他從宮中出來,回了一趟徐北侯府。

“什麼?!你剛回京,又要走!”劉珠大喊道,“你心中還有沒有我這個娘了,難道你也要有朝一日死在戰場上,留下我一個人活嗎!”

謝洵沉默片刻:“邊疆待習慣了,將士們還在等我。”

劉珠跌坐在椅子上,淚流滿面,含恨看他:“真的只是因為這樣嗎?”

這句話,沒有答案。

和裴衍之喝酒的那天晚上,他們遠遠經過上青江。

謝洵停頓了片刻,駐足望去。

“不過去看看嗎?”裴衍之問。

過了三年,尋找從未停止,誰都知道早就沒可能了,但謝洵從來沒有放棄。

“不了。”謝洵收回目光,用異常平靜的語氣說出來。

“每次想到她從那裡跳下去的時候,我也想,我不能。”

他用鮮血守著浩浩山河,腳下是森森白骨。

“三年了,還沒放下嗎?”

“師母跟我說了很多。”謝洵笑。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裴衍之定定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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