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馬蹄聲濺起飛揚的泥水,蹄鐵踏過地面發出篤篤的清脆之聲,一隊人馬以從容不迫的姿態穿越過層層雨幕。
豆大的水珠沿著髮梢下頷不斷滑落,謝知彰渾身上下的衣服都被雨水浸潤溼透,他伏低身體,打馬經過人煙稀少的街道。
駿馬跑到一半時,眼前出現一對站在街道側面的男女,兩人共用一把傘,捱得極近,就仿似相生的藤蔓。
因著兩人出眾的氣質,經過兩人時,謝知彰鬼使神差的多覷了一眼。
就是一眼。
滾滾轟隆的雷鳴映照出那張深刻在心底的面容。
謝知彰仿似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的炙熱滾燙夏日。
知了鳴叫不休,熱風撲面而來。
即將長成青年的少年郎身姿挺拔如松柏,手裡持著雪亮的紅纓槍,剛剛練完武,勁裝上一片溼漉漉。
汗水順著他那張丰神如玉的臉滾落,又沿著脖頸滑入衣襟深處。
那時堪堪三歲的謝知彰不知什麼叫做美醜,只知道小叔練武時總是熠熠生光的,他每日裡都愛讓乳母抱來練武場看上一段,方能安靜歇午覺。
謝危岑轉頭看到遊廊下目不轉睛的侄子,眼眸裡的堅冰霎時如遇暖陽,化作潺潺溪流。
他三兩步走到謝知彰身側,隔著遊廊的欄杆,垂頭笑眯眯覷著他。
“彰兒,小叔厲不厲害?”
謝知彰小手握著拳頭,歪著小腦袋,奶聲奶氣應著:“……膩、害!”
“我也覺得我厲害!”謝危岑抬手擦過鼻尖,眼角眉梢俱是燦燦光輝,語氣驕傲:“再過不久,我也能上戰場,奮勇殺敵,跟爹和大哥們一樣,成為征戰四方的大英雄。”
“屆時,小叔就帶咱們彰兒去看遍大漠孤煙,千里雪原,萬頃碧波……”
突然他探手將小小的謝知彰抱起,舉過頭頂,眼眸熠熠生輝:“好不好?”
謝知彰那時還不知事,視線的上移,滯空帶來的失控感,都令他倍覺新鮮,刺激得他彎起眼眸,歡呼雀躍著拍掌。
“玩,高高……”
謝危岑見他高興,不禁又將他往上拋起。
惹得乳母忐忑不安,“……小爺,您得注意些,莫要摔到小少爺!”
謝危岑輕笑:“我們謝家兒郎沒那麼柔弱,都皮試得很呢!”
乳母不敢接話。
畢竟,謝危岑就是老夫人的心頭肉,更何況他身體還不算好。
眼下是瞧著能跑能跳,轉眼發病就得躺下,她可不敢刺激。
謝危岑仿似知道她腹誹,手驟然一收,謝知彰從高空飛速往下落。
乳母被這變故嚇得臉色慘白,著急忙慌地要去接人,但她離得遠,反應神經又慢,一時竟沒撈到手。
她駭得目眥欲裂。
“小、少、爺!”
危機之時,一雙大掌撈過謝知彰,將他輕輕鬆鬆地攏在懷裡。
“我家彰兒膽識過人,今後定然是國之棟樑!”
說著,謝危岑心滿意足地驕傲一笑,低頭親了親謝知彰嬌嫩的小臉。
彼時謝知彰尚且年幼,不明白這樣的舉措會有什麼危險,只感受到那一刻失重帶來的激動。
本能令他在感覺到乳母的驚恐情緒變化時,有些害怕和無措。
但喜歡的小叔親了他,又沖淡了那股恐懼。
令他重新眉飛色舞起來。
他拍著掌:“好玩!”
乳母驚得肝膽俱裂,回過神後,立刻就探手將他從謝危岑懷裡抱走,憤憤道:“小爺,您再這樣不知輕重的作弄小少爺,奴婢定要告知老夫人和大夫人做主!”
說完,她就迫不及待地抱著謝知彰跑開。
身後傳來謝危岑囂張的哈哈大笑。
年幼的謝知彰趴在乳母的肩頭,眼裡倒映著小叔叉腰開懷大笑的模樣。
夏日的陽光給謝危岑鍍上層層光輝,眼角眉梢都是跳躍亮芒,令那一刻的他看起來就仿似頑皮的少年神祗。
以至於那麼多年,哪怕謝知彰從垂髫黃童長成沉穩青年,那一副畫面都難以忘懷。
還有謝危岑偷偷帶著裹成小糰子的他,冬日鑿冰釣魚,結果兩人雙雙風寒病倒,小叔被他爹揪著耳朵教訓……
還有謝危岑發病不能參與春狩,領著他去掏鳥蛋搗蜂窩,將衣服脫了護住他,然後自己被叮咬成豬頭……
還有盛夏抱著他去划船採荷,因為被採荷女追著砸荷花求愛,嚇得抱著他棄船逃跑……
那些年的四季光陰,都在此刻都被時間拉得冗長,然後猶如發舊褪色的畫卷,被火焰燃燒殆盡,最後匯聚成眼前這張熟悉刻骨的臉。
回憶繁蕪,現實不過彈指須臾。
雨簾簌簌,謝知彰勒住韁繩,駿馬嘶鳴,急剎令它控制不住的直立起半身,卻又被技藝高超的主人生生壓制。
閃電耀爍,前蹄落地,謝知彰穩住身形,停在了兩人跟前。
謝知剛跟在他大哥身後,不曾想謝知彰竟驟然停馬,他一時不察,疾馳出數米遠,才堪堪反應過來,又控著駿馬慢慢往回返。
“大哥,你突然作甚?這麼大雨,咱們得趕緊尋驛站或客棧才是……”
謝知彰居高臨下,語氣晦澀,“你,叫什麼名字?”
傘下的男子是介於少年郎和青年的年紀,昏暗的自然光籠罩著他眉眼如畫,替他打上朦朧的光圈。
他垂著眸,正在小聲與身側的姑娘說話,嘴角暈著溫潤的笑意。
就仿似在講著什麼好笑的事情。
聽到問話,他抬眼,眸子染著重重墨色,目光在對方的戰馬和軍靴上掠過,語氣略顯困惑。
“……軍爺問我?”
烏沉沉的雲層醞釀著風暴,謝知彰凝著這張一如記憶裡熟悉萬分的臉,心底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悵然,以及隱隱的歡欣。
以至於他脫口而出的不是回答,而是質問。
“你怎知我是軍爺?”
沈雋意:“……”
對方的疑問甚是可笑。
他還是耐著性子,漫不經心回道:“靴子,馬和身姿。”
晉朝是有專門供官府和軍隊的服飾靴子,對比官靴,軍靴更講究實用。
更不用說這樣神駿非凡的寶馬,以及那自戰場千錘百煉而出的鐵血氣質。
還有另外那人提起的驛站。
謝知彰回神,他忍不住誇了句:“你觀察得真仔細,很聰明。”
沈雋意:“……”
他覺得對方的語氣很是奇怪。
就好似在哄個孩子。
謝知彰沒再糾結他的名諱,從見到沈雋意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知道是這個人了。
年輕一輩裡,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記得小叔的長相。
謝知剛已經摺返回來,見到傘下這對璧人,他眼眸微微一亮,脫口而出。
“大哥,你不會看上他們要帶回府吧?”
謝知彰身形一滯,差點沒氣得掉下馬。
身後領著的一堆護衛爭先恐後捂住嘴,發出難以抑制的忍笑聲。
謝知彰閉了閉眼,忍了忍,沒忍住,回頭將手裡的鞭子甩了過去。
“……叫你少看點話本子,多看些兵書。”
謝知剛俯身避開破空而來的鞭子,心虛地直起身,摸了摸鼻尖。
“我、我就是看這少年郎清秀端麗,還頗有幾分眼熟,就跟在黃泉碧落曾有過一面……”
他越說越是不對勁。
謝知彰額前青筋蹦現。
沈雋意:“……”
姜映梨:“……噗嗤。”
她一出聲,眾人都安靜了下來。
紛紛轉眸望來。
姜映梨抬手掩住嘴角,剛要說話,沈雋意將她護在身後,上前一步,略略拱手。
“賤內失禮了。”
聞言,謝知彰的視線轉而落到姜映梨身上,語氣有些複雜。
“你,娶妻了?”
沈雋意莫名其妙之餘,又被這質問惹得有些煩悶,“……是。在下成親半年有餘。”
“在下與賤內有事,就不多煩擾閣下,告辭。”
說完,他扶住姜映梨,持著傘,轉身就要離去。
謝知彰恍然回神,臉色不由尷尬,他連忙翻身下馬,軍靴踏著青石地板,發出沉悶的聲響。
“等等。”
他三兩步攔住兩人的去向。
沈雋意難得眉眼籠起薄怒,“閣下還有何事?”
謝知彰對上他那雙篤像謝危岑的眸子時,餘下的話語就堵在了喉嚨口,耳邊彷彿又能聽見那日滿府的哀慟哭嚎。
他喉嚨乾澀:“我……”
姜映梨打量著眼前男子,他長得很英俊,渾身氣質肅穆而莊重,就仿似一柄厚重的重劍,任憑風吹雨打依舊佇立不倒。
他有著一雙跟謝知微極像的眸子。
姜映梨試試開口問道:“閣下可認識繡衣使的謝若微?”
謝知彰眼眸一亮,當即沉聲回道:“阿微是我二弟。”
頓了頓,他拱手一禮,“我名謝知彰,乃是府中長子。”
“君子知彰知微,知柔知剛,萬夫所望。”姜映梨笑道,“看來,令尊令堂對謝公子們寄予厚望。”
她覷了眼沈雋意,輕輕道:“不知謝大公子冒雨入城,是為何事?”
“若是要事,可莫要因此耽擱了。”
謝知彰也看了眼沈雋意,“此次為尋人而來。而今看來,已經不負所托了。”
他的目光對上了姜映梨的,意味深長。
姜映梨抿唇一笑回應,拉住沈雋意的衣袖,試探道:“阿雋,既是相識的,不若邀謝大公子去家中一敘?”
沈雋意玲瓏心思,如何看不出姜映梨的用意,他心中有些澀澀然,說不上為什麼。
他抬眸對上謝知彰的目光,這位比他還年長的青年,以一種既懷念又小心翼翼的目光凝視著他。
他淡淡開口:“寒舍鄙陋,恐有辱貴足。”
謝知彰已在官場修煉成厚顏無恥的老油條,當即打蛇隨棍上,“草莽之人,何來挑剔。能得熟人相助,感激不盡。”
沈雋意:“……”
“走吧。”
姜映梨見幾人渾身溼漉漉,指了指前面,“我們家還有些距離,幾人可要買幾把傘?”
“不用。”謝知彰搖頭,轉身去跟身後其他人吩咐。
最後跟在姜映梨和沈雋意身後的是謝知彰和謝知剛兩兄弟,另外一位親衛牽駿馬,其他人則是提著行囊先去尋地方安置落定。
謝知彰跟在兩人幾步遠,淋著雨,閒庭散步。
雨勢愈大,謝知剛被雨打得發冠都散了,他抬手正了正,忍不住嘟囔道:“大哥,咱們跟在人家夫妻身後鬼鬼祟祟的作甚?為何不先回去休整後再拜訪?”
“還有,大哥你認識他們嗎?說起來,他們這對長得真好看,特別是那男的,唇紅齒白,比南風館的小官兒……哎喲,大哥你打我幹甚?”
謝知彰拍了他腦門一記,拍得謝知剛險些一頭栽倒在地。
謝知彰眼神複雜,頗感無語地覷著這個笨弟弟,他喃喃道:“……爹孃將我與阿微都生得聰慧,怎麼一母同胞,偏生有了你這麼個榆木!”
謝知剛委屈:“大哥,你又罵我笨!我識字的!”
“嗯,為了看話本學的。”謝知彰說到這,忍不住閉了閉眼,安慰自己:“……興許老天從來都是公平的,許了些東西,總得收回些的。”
“大哥又講些令人聽不懂的話!”謝知剛癟了癟嘴,“二哥說得沒錯,你就是裝深沉!”
謝知彰忍了忍。
身後跟著的親衛,忍不住捂住了臉。
大公子的脾氣是真的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