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榕丟了大臉面,不敢上街,怕遇見同窗,更懼訊息傳回村裡,被村人恥笑,故而他沒有選擇灰溜溜回去,而留在了柳城。

他心情煩悶,無處排解,可更重要的是還印子錢,所以他每日裡都會抽空混跡在當鋪市集各處,想早日把那方油煙墨出掉。

不過,每次他怕遇見熟人,每每都是遮遮掩掩的出行,故而哪怕有人感興趣,見他這副小人行徑,又恐他是哪個大戶人家裡偷了好物出來賤賣的。

很多人不願意為了一方墨條,惹這些糟烏事,故而姜青榕兜兜轉轉數日也不曾成功。

他沮喪之餘,忍著羞辱去尋找何榮軒,想把墨給退回去,哪怕少些錢也行。

何榮軒言笑晏晏,言辭與掌櫃相同,姜青榕不敢得罪他,只能隱忍怒火,吃下悶虧。

何榮軒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冷冷嗤笑一聲,“——不自量力!”

當初其實何榮軒早就知道山長要收下的弟子是平陽世子,因為前一日凌降曜特地前去買了許多伴手禮。

他那會兒剛巧在店裡,他伯父在京中為官,他的訊息自然比之其他人要靈通。

故而平陽世子剛來柳城時,他家就得了訊息,也曾送過禮物前去拜見,雖因著世子身體緣故,不曾得見過。

但他隨著父親見過世子身邊主事的大丫頭,所以那日他一眼便認出了,更是從他們當時私下的談話裡,得知了這樁事。

這也是為何他聽說姜青榕那般興致勃勃的選禮時,特地看莫斂舟一眼的緣故。

就是不知道莫斂舟是故意而為,想看姜青榕笑話呢,還是他並沒有傳說中那樣得山長青眼,連這樣的訊息都不曾提前得知。

如今看到姜青榕的下場,何榮軒也是倍感暢快的。

不但是因為姜青榕曾經拿他妹妹失節的事情當笑話,更因為姜青榕與沈雋意等人的關係。

雖然他們不睦,卻無法遮掩兩人郎舅的關係。

說他是遷怒也罷,因著曾經的許諾,他不好動沈雋意,卻並不代表他不能動旁人。

何榮軒剛轉身,身前就站住了一人,他愣了愣,連忙道:“紅螺姑娘日安。”

紅螺微微福身,“何公子安康,我家世子有請你前往一敘,不知公子可否得閒?”

“得閒得閒。”何榮軒急忙回道,“我這就隨姑娘前往。”

何榮軒雖上回在夢溪書齋見了回平陽世子,但不曾交談過,如今見對方親近自己,自然是趨之若鶩。

他隨著紅螺去了書房,雖是臨時落腳之處,府中卻處處可見細節,典雅不失精美。

書房燒著地龍,牆角的花瓶裡插著含苞怒放的梅花,單腳鼎立的仙鶴香爐裡燃著辛涼清悠的零陵香。

凌降曜正在練字,他心情不爽利時,總愛練字靜心。

何榮軒不敢打擾,只抬眼小心打量著這位金尊玉貴的世子爺。

平陽公府乃是開朝元老,百年勳貴出身。

而這位世子是府中唯一一位嫡出子,雖自小病弱,卻深得公爺夫婦寵愛,為其身體健康更是花費了不少心力。

“世子,何公子來了。”半晌,紅螺輕聲提醒。

凌降曜動作一頓,慢慢擱下筆,抬眼覷來,“何榮軒?”

“是。”何榮軒不敢怠慢,上前行禮,“何榮軒見過世子。”

“今後你我便是同窗,倒不必多禮。”凌降曜扯了扯唇角,指著旁邊的矮桌道,“且坐下。紅螺,看茶!”

“是。”

紅螺動作麻利地為兩人倒茶,何榮軒頗為忐忑。

兩人面對著面坐下,他偷偷抬眼瞧著不吱聲的凌降曜,鼓起勇氣道,“不知世子尋我前來,是為何事?”

凌降曜略抬眸,沉吟道:“我即將回京,有一事不得閒去做,你們何家也算是這柳城的有頭有臉的人家,便想託你出面辦。”

聞言,何榮軒眼眸一亮,連連道,“無論是何事,我定為世子辦得妥妥帖帖!”

這有所求便能搭上平陽公府的人情,此後一來二去,兩家便算有了來往了。

何榮軒自是求之不得。

凌降曜不說反問道,“我聽說貴府而今的何夫人長得花容月貌,先前本已嫁人生子,之後遇見何員外便和離再嫁。是否?”

何榮軒一愣,不知何意,謹慎道,“是。我親母早亡,我父便另續了一位夫人掌管中饋。世子是……”

莫非世子看上了他繼母?

凌降曜撥弄著手裡的茶盞,勾唇道:“她的親女是否名為姜映梨?”

何夫人之前為了何玲瑤前去跟姜映梨認親,村裡便流言蜚語眾多,隨便調查一下,便牽扯出兩家的關係了。

若非是看了姜映梨的生平調查,他還真不知道一位農夫妻竟有本事能二嫁入何府為主母。

何榮軒想起跟姜映梨打過幾回交道,勉強應道:“……是。”

凌降曜見他表情有異,來了興致,挑眉道,“想來你是見過她了,還鬧得不愉快!且與我說說看。”

何榮軒不好違背,只能挑揀著講了兩家的恩怨,沒說何玲瑤設計沈雋意的事。

凌降曜聽得津津有味,他揚唇笑道,“看來她不但膽大,還有兩分機智。”

何榮軒奇怪:“世子認識她?”

“算是吧。”凌降曜不欲多講,他轉眸道,“我尋你來,剛好是與她有關的事。”

何榮軒正襟危坐,眼眸閃亮:“世子請講。”

……

凌昭昭好幾日不曾見到凌降曜了,這兩日就要收拾東西回府,她還想跟哥哥商量些事,結果凌降曜待在書房,讓紅螺把她攔在外面。

她心中甚是不悅。

“哥哥到底怎麼了?莫非是病又犯了?”

凌趙氏指揮著丫鬟收拾箱籠,聞言,她側眸看著氣鼓鼓如河豚的凌昭昭,笑道:“這幾日紅螺面上不見憂色,想來阿曜是無礙的。應當是心情煩悶,阿曜不就愛煩憂時在書房靜心臨摹嗎?”

“好了,莫要擔心了。快瞧瞧,可有落了什麼東西?”

她拉著凌昭昭檢查東西。

凌昭昭沒有心思,“娘說過,哥哥這病情最是忌諱慪氣。說來說去,都怪那上官老頭,不收就不收嘛,非耍著哥哥玩,讓個寒門農家子壓在哥哥頭上,也難怪哥哥生氣!”

說著,她看向凌趙氏,“嬸子,那個不長眼的寒門子叫什麼名字?”

“彷彿叫什麼沈雋意還是沈卷一……”凌趙氏回過神,抬手點了點她的眉頭,“好了,別鬧了。”

“那上官鴻的弟子如今也算是你哥哥的師叔了,你還要去尋麻煩不成?沒得叫人看了咱們家的笑話。現在咱們趕緊收拾回京才是正事!”

“等等,這個不能這般收……”她覷見丫鬟擺放的東西不對,三兩步上前糾正。

等她忙完扭頭,卻不見凌昭昭的身影了:“小姐呢?”

旁邊的丫鬟低著頭,忐忑道,“小姐剛才氣呼呼說咽不下氣,就離開了,我們不敢攔……”

凌昭昭那脾性,這屋裡也就是凌趙氏能制住她。

聞言,凌趙氏臉上浮起隱憂,她垂下眸子,抬手摁了摁額角:“這孩子,當真是……找兩個護院跟上去,莫要叫她出事了。”

丫鬟應聲。

“一個泥腿子也配當我哥哥的師叔!美得他!”

凌昭昭氣得跺腳,坐上府中的馬車,前往了雲麓書院。

哥哥鬱悶,嬸子又性情好,黎叔更是膽小,她卻不能忍。

她得給哥哥出口氣,不然等回了京,叫府中其他人知道了,豈不是要被笑話死!

她暗暗想著,上官鴻那老頭子欺負她哥哥,她就去欺負他的徒弟!

黎叔怕他,她可不怕!

這般想著,到了地方後,凌昭昭怒氣衝衝跳下馬車,不顧丫鬟地呼喊,埋頭往書院內跑去。

此時,剛好是書院下學之時,眾多學子相攜出行,見到個貌美可愛,衣著精美的姑娘提著裙角大跨步而來,皆是面面相覷。

凌昭昭想著自己根本不認識那勞什子沈卷一,她抬手拉了位學子,兇巴巴問道,“我問你,沈卷一在哪裡?”

“啊?”學子被她的美麗震懾住,根本沒反應過來。

“沈卷一人呢?”凌昭昭不耐煩道。

學子回神,磕磕巴巴道,“姑娘,我們書院裡沒有叫沈卷一的……”

“不可能!我哥哥說他在,他還拜入了上官那老賊頭名下。”凌昭昭眯眼:“還是說,你在故意幫他隱瞞?”

“不,不是……”

學子欲哭無淚,他根本不知道凌昭昭說的是什麼。

莫斂舟也隨著人流離開,聽到這邊的動靜,他腳步一頓,慢慢走了過來,遲疑道,“姑娘,我們書院的確不曾有人名沈卷一,但有個沈雋意,不知道姑娘尋的可是他?”

凌昭昭側眸打量了他一眼,丟開那學子,“應該是他。你知道他在哪?”

“他應該還在院內,不曾離開。”

“很好,你,給我帶路!”凌昭昭趾高氣昂地指使道。

莫斂舟也不生氣,溫聲應著:“姑娘請隨我來。”

他聽姜青柚提過凌昭昭,知道她是凌降曜的妹妹。

現在她來者不善,想來是為凌降曜出氣。

他領著凌昭昭逆著人群而行,很快就回了書院,等走到乙班所在的位置,他就瞧見了沈雋意三人組。

沈雋意因著腿傷加劇,如今只能拄著柺杖,單腳而行,但到底吃力,加之雪天地滑,大部分時候都靠姜青檀和鬱齊光合力扶持而行。

所以,他們都會避開人潮高峰期。

凌昭昭見他停下腳步,險些撞上,她暴躁道,“找到人沒有?再耽擱,仔細我打斷你的腿!”

莫斂舟側過身子,指了指位置,“姑娘,那就是沈雋意。”

凌昭昭順勢望去,就瞧見三個背對著自己的身影,其中一個人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跑開了,她眯了眯眼,抬步就追了上去。

“沈雋意,你給我站住!”

她以為對方知道她來尋麻煩,被嚇跑了。

姜青檀落了課業本在班裡,臨時想起,便讓沈雋意和鬱齊光在原地等自己,結果才跑了兩步,迎面就碰見一位氣勢洶洶的姑娘。

他愣了愣,腳步一頓,話還沒出口,那姑娘就衝上來,抬腳踹到他腿上。

他前頭的傷還沒好,凌昭昭剛好踹到他的傷處,他踉蹌兩步,沒站穩,栽倒在地。

“你,你幹什麼?”姜青檀疼得齜牙咧嘴,一臉莫名其妙。

凌昭昭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他,冷笑道,“一副青面獠牙的模樣,也不知道那上官老賊頭看上你哪裡!果真是人老眼花!你們傻站著幹嘛,給我打!”

她身後還領著幾個丫鬟嬤嬤,她們也不敢忤逆,抬手挽起衣襬,就朝著地上的姜青檀踢。

姜青檀抱頭鼠竄,“你們是不是有毛病……我都不認識你們……”

凌昭昭雙手抱胸,傲然道,“你人蠢眼瞎認不得本小姐沒關係,只要你記住,你不配當我哥哥的師叔。”

“沈雋意,你要是識趣,現在就去跟那上官老賊頭說,你不願入他門下,要自請叛師!”

“不然,本小姐有的是手段讓你生不如死!今天這只是開胃小菜!”

姜青檀崩潰,“你才眼瞎,我根本就不是沈雋意……”

凌昭昭:“——??”

“什麼?你不是,那沈雋意在哪?”

“姑娘,我在此。”

一道如青玉擊石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

凌昭昭愕然,她慢慢回過身去,在看清對方的瞬間,瞬間睜大了眼。

“你——”她喉間乾澀。

沈雋意拄著柺杖,單腳而立,俊美的臉上還有匆忙趕來阻攔的狼狽,但饒是如此,他依舊長身如玉。

他的眸子明亮如寒星,直直望過來,語氣微涼,重複道,“我才是沈雋意。姑娘若是有事,儘管朝我來,還請放過我弟弟。”

凌昭昭傻愣住了,心口怦怦然直跳,那是一股從未有過的感覺,仿似這個人就像她此生所等待的,人生裡最親切的存在。

她想起來了,這個熟悉的感覺——這個人就是她以前無意間在春曉樓包間外驚鴻一瞥的人。

當時她想出門尋,想仔細看一看,卻被凌趙氏給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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