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鎮縣署大堂西邊司士衙門內,蕭翀正與縣尉張恆、幕僚蕭策、司士書吏王朗就一張農具圖紙議論不止。

這樣東西是蕭翀在視察治下鄉野農田,看農民們犁地時靈光一閃,跟王朗討論後在原農具基礎上改造出來的。

王朗並不是鄮縣本地的,而是蕭翀上任時自帶的蕭家門客之一,出身墨家。

就在這時,外面書棋來報:“郎君,樂安鄉君來勤慎清堂了。”

蕭翀從圖紙上抬起眼,道:“好,去準備茶具,某稍後便過去。”

“喏。”

蕭翀又對眾人道:“此事便議到此處吧,王朗,去請鐵匠照圖紙打一把農具出來,看看實際效果再做計較。”

書吏王朗施禮道:“喏!”

蕭翀吩咐完,長身而起,朝著三堂而去,瞧著雖仍氣定神閒,但腳下的步伐卻比往常要快了三分。

一進堂屋,就見一襲月牙裙的林婉婉正仰著腦袋看屋裡的對聯,在她的裙邊,還放著一隻蓋著布的竹籠子,聽動靜,裡面似乎放著一隻……雞?

“表妹,多日未見,別來無恙。”蕭翀雙手在胸前交叉,向林婉婉行了個叉手禮。

林婉婉轉身回禮:“託表兄的福,素日很好。”

蕭翀引林婉婉在茶几前的蒲團上落座,一邊行雲流水地烹茶,一邊笑問:“表妹是要喝甜茶?”

林婉婉跪坐在蕭翀對面,悠然道:“甜茶也膩,能給我什麼油鹽香料都不加的清茶嗎?”

蕭翀欣然道:“可。”

林婉婉轉頭對著跪坐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華濃招招手:“把白羽雞拿過來。”

“喏。”華濃起身拿過籠子放到林婉婉的身旁,林婉婉掀開布簾子,露出裡面被綁了腿的白羽雞,笑眯眯地往前一推,瞧著蕭翀不說話。

“白色的雞?”蕭翀詫異地看了一會兒,旋又直視著林婉婉道,“表妹總是給人驚喜,這卻又是從何而來?”

林婉婉避而不答道:“表兄以為這算不算祥瑞,能不能上貢給聖人?”

蕭翀收回目光,烹茶的動作不停,淡然而肯定地道:“自然算。”

林婉婉喜道:“那就好。”

接著又抬起亮晶晶的眼眸對蕭翀道:“表兄,林家莊這樣的祥瑞不止一隻,有上百隻,且這種白羽雞隻需一個半月便可出欄。我發現了這樣好的雞種,表兄該如何獎勵我?”

蕭翀將目光移到白羽雞上看了一會兒,又盯著林婉婉的雙眸道:“表妹,祥瑞的價值在於稀缺,多了未必是好事。此雞若果真如表妹所言出欄如此之快,對旁人或許是好事,對錶妹卻不然。”

林婉婉臉上得意的神色一僵,瞧著蕭翀不像是隨口胡謅,不由道:“一個半月便能出欄的肉雞,對缺少食物的大唐而言意味著什麼表兄不可能不懂,為什麼不算是好事?”

蕭翀沒說話,打好茶沫後,給林婉婉面前放著的小瓷杯裡倒了一杯她指定的什麼調料都不加的清茶,緩緩道:“表妹請用茶。

物之反常者為妖,何瑞之有?

尋常家雞一年長成,此白雞月餘便大,此事傳開,恐怕大家未必敢吃它。不僅不敢,甚至很可能會引起恐慌,誤以為此乃妖怪所化。

而發現了妖怪的你,所要承受的非議可想而知。”

“這怎麼可能是妖怪?這明明是祥瑞啊,哪有人會這麼亂想呢!”林婉婉臉色一變,暗叫一聲糟糕,嘴上雖然質疑,其實心裡已很清楚,蕭翀說的絕不是危言聳聽。

別說千年以前的唐朝,便是千年以後義務教育已經迅速普及的現代,關於白羽雞的妖魔化傳言都沒有斷過。

什麼“六翅雞”、“激素雞”、“有毒雞”、“藥雞”等等謠言一直很有市場。

而事實上,長得快不是因為吃了激素,完全是因為培育的品種就是這個特性,喂激素非但不會加快白羽雞的生長速度,反而有致病的反作用。

至於六個翅膀之類更是無稽之談,人們只是對散養雞一年才能出欄的概念根深蒂固,無法理解有雞可以一個半月就出欄。

美國對於白羽雞的人均年消費量是47公斤,而華夏的年人均消費量只有公斤。

雖然白羽雞明明有著營養好、飼養週期短、飼料轉化率高等種種優點,但質疑聲卻是始終沒有斷過。

白羽雞成為華夏人餐桌上的常客,是經過了漫長的科普和反謠言鬥爭才實現的。

越是聰明的民族對於反常的事物越會質疑,這就是統治者相對都喜歡愚民的原因。

後世謠言的攻破是得利於教育的普及及網路的發達,而千年以前的大唐卻沒有這個條件。

但謠言卻肯定有市場,因為歷史總是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單單白色、長得快這兩個特點,就夠傳出各種各樣的玄幻謠言了。

林婉婉回想起族裡族人們疑惑而震驚的目光,忽然有些洩氣。

太超出時代的事物,確實不能隨便拿出來啊。

萬一大家順著“神奇”的白羽雞發現“神奇”的自己,那可怎麼是好?會不會把自己當妖怪燒死?

族人可以因為自己與他們休慼相關的利益而對自己言聽計從、維護有加,哪怕心裡有所懷疑也不會對她怎麼樣,但外人則未必,肯定會有針對她的攻殲。

“唉!”想到此,林婉婉忽然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不顧禮儀地將手肘撐在茶几上,託著臉,看著蕭翀問道:“表兄,你會相信我嗎?”

蕭翀對著她微微一笑,眼睛裡有光在湧動:“某信,不過……”

“表兄信我就好。”林婉婉打斷了蕭翀的話,“其餘不必多言,我想明白啦。這事是我做的草率,還請表兄為我保密。這隻白羽雞要不要獻給皇帝,表兄你自己拿捏吧,就不必提我了。唔,如果表兄想吃雞的話,表妹也可差人再送幾隻過來。”

看著林婉婉落寞的小臉,蕭翀忽而很強烈地感覺到她在驟然遠去,不由脫口而出:“多謝表妹惦記在下,表妹想要什麼獎勵呢?某能辦到的絕不推辭。”

林婉婉聞言訝異地抬起眸子看著蕭翀,對方清明而幽深的眼眸不避不讓,一臉泰然自若。

奇怪,這一點都不像是面白心黑的蕭翀會說的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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