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黑牢裡,滿布不祥與驚悚意味的氣氛久久不散。

即使在瑞奇的笑聲與薩克埃爾的泣聲雙雙隱沒之後,泰爾斯依舊能體會到空氣裡所瀰漫的那種陰森,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顫慄。

血色之年。

艾迪二世。

璨星王室。

以及,唯一威脅魔法女皇的……

完美反魔武裝。

泰爾斯恍惚地呼吸著,剛剛意識到,自己的手足在微微發顫。

剛剛的秘辛給了王子太大的震驚。

泰爾斯怔然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掌心還有幾道淺淺的傷痕,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六年前,他就是用這隻手,握著那把禁忌的武器……封印了吉薩?

那把,極有可能是害死璨星王室罪魁禍首的……

淨世之鋒?

想到它那應該不是巧合的名字和如有生命的蹊蹺呼喚,泰爾斯不由得握起拳頭,心口一緊。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無數的疑問和雞皮疙瘩一起湧來,將他吞沒。

“我們該走了。”

另一邊,瑞奇收起了回味和愉悅的表情,回覆了淡然:

“今天到此為止。”

但就在他轉身的時候。

“等等,瑞奇。”

同樣發怔的塞米爾嘆了口氣,看向牢裡的薩克埃爾:“最後一個問題。”

昏暗的光線下,刑罰騎士的身影似乎頹然坐地,滿布憂傷。

瑞奇微微蹙眉,但終究沒說什麼。

塞米爾一步一步走向柵欄,火光把柵欄的影子逼到跟前,繼續逼近薩克埃爾藏身的角落。

“就在剛剛,薩克埃爾。”

“小巴尼告訴我,”塞米爾吸了口氣,略有猶豫:“當年的王室衛隊裡出了叛徒,出賣了陛下和殿下。”

牢房裡的薩克埃爾一顫,呆滯地抬起頭來。

神情飄忽。

泰爾斯強行收起心中紛亂不已的思緒,看向場中。

“巴尼說得天花亂墜,頭頭是道,”想起剛剛的情景,舉著火把的塞米爾臉現痛苦:“什麼裡應外合,什麼假傳王儲殿下的命令,什麼故意帶我們繞圈子,什麼事後還潛伏在我們的隊伍裡……諸如此類的廢話。”

坐地靠牆的薩克埃爾依舊默默地看著他,臉龐卻微微一低,沉浸在陰影裡,看不真切。

塞米爾不知是諷刺還是自嘲地輕笑一聲。

“好像叛徒真的存在,”塞米爾的語氣裡透露著難言的哀傷:

“好像只要找到了他,小巴尼他們就能解脫,至少為自己贖罪似的。”

牢裡的薩克埃爾輕呼一口氣,像是還沒從剛剛的打擊中恢復過來。

但至少他開口了,口吻隨意,似在夢遊:

“是麼。”

塞米爾面色一緊。

“所以,薩克埃爾,”他像是下定了決心,咬牙強硬道:“我必須問這一句:是你嗎?”

“當年的所謂叛徒……”

“是你嗎?”

這個問題讓泰爾斯和瑞奇都各有異色,前者默然,後者漠然。

薩克埃爾就像一個遲鈍的老頭,過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

他緩緩抬起頭,在光線也難以企及的黑暗角落裡,迷茫地看著塞米爾。

“當年情況緊急、四面遇敵的時候。”

塞米爾一邊呼氣,一邊咬牙,略顯艱難地道:

“無論在宮門還是群星廳,無論是庫倫隊長還是大巴尼、託尼,他們都放心地把衛隊的精銳主力——後來判刑的四十六人盡在其中——交到你的手裡,或目送著你的離開,或指望著你的馳援……”

他不知不覺捏緊了拳頭。

“因為他們都知道且相信,無論面對多強大的敵人,如果有刑罰騎士領銜,有他們看好的下一任衛隊隊長在場,那就能逢凶化吉,萬事無虞。”

塞米爾彆著頭,像是極度不忍傷害眼前深受打擊、遍體鱗傷的男人:“除非……除非他是叛徒。”

掌旗官輕輕地閉上眼睛。

“是你嗎,薩克埃爾?”

無論泰爾斯還是瑞奇都靜靜地聽著。

牢房裡,薩克埃爾做了幾次呼吸,慢慢地抬起視線。

“是我嗎?”他呆呆地複述道,眼中迷惘。

塞米爾輕輕睜眼,儘管稍有不忍,卻依舊語氣強硬:

“薩克埃爾,你也許不擅長偽造或間諜,但你是王儲的衛隊心腹,還是首屈一指的戰力,更別提你還臨時兼任了首席掌旗官。”

薩克埃爾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光線所限,泰爾斯看不清他嘴角以上的確切神態。

“是我……嗎?”

他再次幽幽地重複道。

塞米爾嘆了口氣,似乎對對方的狀態不報信心。

但他停了幾秒,還是果斷開口。

“薩克埃爾,我知道你腦子不清醒,”掌旗官咬牙發狠道:“但是沒關係,我相信,跟很多人一樣,跟我一樣,你的記憶裡,唯有一樣東西永不褪色。”

咚!

塞米爾舉起拳頭,狠狠砸在自己的胸前!

讓在場的三人不由側目。

“發誓吧,薩克埃爾,在我的面前,在璨星血脈的面前發誓。”

塞米爾堅決地道,眼中閃過寒光:

“以你的榮譽,你的尊嚴,你的劍刃,你的祖上,以傳承久遠,自帝國時代起就效忠御座麾下的路多爾人貴胄,薩克埃爾家族之名,莊嚴立誓!”

終於,聽見這段話的薩克埃爾渾身一抖!

刑罰騎士緩緩地站起身來,在昏暗的火光裡露出帶著烙印的臉龐,眼中慢慢有了焦點。

瑞奇若有所思。

只聽塞米爾呼吸急促,滿面痛苦地繼續道:“莊嚴立誓,薩克埃爾……窮此一生,你從未背叛璨星王室,背叛王室衛隊,背叛禁衛誓言!”

薩克埃爾的臉色慢慢變得凝重。

泰爾斯的呼吸幅度漸漸變小。

“告訴我,親口告訴我,你不是叛徒。”

塞米爾低低地道,語氣中似有無助:

“告訴我。”

但薩克埃爾沒有回答,他只是遠遠地看著塞米爾,目光微涼。

一時間,空氣中只聽見四人的呼吸聲。

但就在下一秒——

踏!

只見塞米爾狠狠地上前一步,抓住薩克埃爾的牢房柵欄!

瑞奇臉色微變。

“求你了!”

塞米爾背對著泰爾斯,神情不明,語氣頗有些咬牙切齒。

但薩克埃爾依舊不作聲,只是凝視他。

“求你了,回答我,刑罰官閣下,”再一次,塞米爾的話已經帶上了些哀求的意味:

“這太重要了。”

他抓著柵欄的手已經開始顫抖。

終於,薩克埃爾輕嗤了一聲,剛剛渙散的眼神重又回覆清明。

“太重要了?”

“他們——小巴尼為什麼要質問你呢,塞米爾?”

他彎起嘴角,默默搖頭:

“質問你到底是不是叛徒?”

塞米爾臉色一白,不知道是受不住痛楚還是別的緣故,他下意識地鬆開柵欄,退後一步。

他的手掌微抖。

“而你,你到底是希望我是叛徒呢,”刑罰騎士笑了:“抑或希望我不是?”

空氣裡沉默了很久。

塞米爾深深地低下頭。

然而,不久之後,黑暗裡就傳來一聲默默的嘆息。

出乎意料,薩克埃爾的嗓音漸漸響起,由低到高,由輕變重。

“我發誓,”他淡淡道:

“伊曼努·薩克埃爾,在此以我的榮譽,我的尊嚴,我的劍刃,我的祖上,以自帝國時代起就效忠御座麾下的薩克埃爾家族之名莊嚴立誓。”

塞米爾像是受到了什麼鼓舞,神情複雜地抬起頭來。

“窮此一生,終此一世,”隨著話語的遞進,薩克埃爾的語氣變得越來越莊重:

“我從未背叛璨星王室,從未背叛禁衛誓言。”

泰爾斯眉心一跳。

他好像漏掉了什麼。

果然,薩克埃爾的嘆息再度傳來:

“我唯一對不起的,是你們。”

塞米爾的呼吸像是被人掐斷了。

只聽刑罰騎士那頹廢而悽傷的嗓音繼續響起:

“是庫倫隊長,是託尼,是莫利安,是貝萊蒂,是喀邁拉,是羅戈,是塔爾丁,是布里,是奈,還有你,塞米爾……”

“是所有王室衛隊的弟兄們。”

他聽上去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心如死灰地懺悔著年少時的罪責。

塞米爾一動不動。

“作為被寄予厚望的人,在那樣的風暴裡,我既無能,也無力去保護你們,幫助你們,帶領你們,跟你們一同穿越礙難,度過險關,”薩克埃爾望著塞米爾,看著他臉上的烙印,呆呆地道:

“我只能坐在這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看著你們沉淪至此,受盡折磨。”

泰爾斯轉過頭,想起上面死在白骨之牢裡的三十七個帝之禁衛,想起他們或呆滯,或淒涼,或解脫,或瘋癲的眼神,又看看此時鬍子拉碴的薩克埃爾,一時間頗不是滋味。

薩克埃爾輕輕閉眼,擠出一個不知道壓在心口多少年的詞語:

“對不起。”

又是一次沉默。

塞米爾的表情久久不變,但他卻緩緩地別過頭去。

“所以,叛徒不是你,”掌旗官輕輕顫抖著:“或者,叛徒已經死在監禁中了。”

“又或者,根本就沒有叛徒?沒有人出賣了陛下一家?”

塞米爾猛地回過頭了,語氣裡似乎帶著淡淡的懇求之意:

“一切,一切只是小巴尼那個陰謀家的臆想?”

薩克埃爾沒有馬上回答他,而是默默地踱著步,再次坐回他那個滿布淒涼氣氛的原位。

半晌後,空氣裡傳來淡淡的嘆氣聲。

“也許有的吧。”

塞米爾微微一驚:“什麼?”

只見薩克埃爾把頭顱向後抵在牆壁上,眼中似乎重新失落了焦距:

“我想,叛徒,應該是有的吧。”

此言一出,無論塞米爾還是泰爾斯,就連瑞奇也表情一變。

直到他的話繼續。

“但他們不僅僅是某個人,也不是某張臉,某個名字。”

塞米爾皺起眉頭:

“什麼意思?”

薩克埃爾帶著無奈而空洞的笑容搖了搖頭。

“王室衛隊的弟兄們,都出自王都的各大貴族門庭,”他望著頭頂,似乎在那裡看見了曾經的過往,語氣節奏也變得有起有落,節奏井然:

“巴尼,貝萊蒂,塞米爾,塔爾丁,薩克埃爾……老隊長更是出身六大豪門裡的太陽劍盾,是東海守護公爵的幼弟。”

“他們都有著極高的榮譽感與責任感,甚至使命感,以身為星辰人為榮,以身為帝國後裔為傲,視王國為永恆的故鄉和歸屬。”

聽著刑罰騎士的話,塞米爾默默出神。

“但是……”

薩克埃爾話鋒一轉。

“你剛剛也聽見那個男人的話了,關於斷龍者的秘密,”他的表情變得哀傷而痛苦:“關於……當年。”

其他三人齊齊一怔。

薩克埃爾的呼吸紊亂了一瞬,臉上苦色閃過,隨即轉為抽搐式的輕笑:

“哈哈哈哈哈……”

沒人說話。

“其實一切很早就有跡象了,我知道的,我早該知道的。”

“從那道發給大貴族們的限權令,從商貿法令,從陛下的婚禮,從頻繁進出宮門的顧問,從不時召集的會議,從臣屬們越發激烈的覲見開始,我就應該看見,無論弟兄們還是其他人,他們眼中的疑慮早已植下,慢慢發芽。”

塞米爾沒有說話。

“看看陛下的所作所為,看看陛下所踏上的道路,看看他所立足的戰場,再看看他所選擇的敵人,”囚犯依舊神情複雜看著天花板,笑聲裡飽含苦澀與悔恨:

“看看他為星辰的千萬子民,一意孤行選取的未來。”

泰爾斯默默聽著他的話,想象著曾經的艾迪二世在那個時代要面對的一切。

薩克埃爾嘶啞地撥出一口氣。

想起淨世之鋒和剛剛獲悉的秘聞,泰爾斯不禁蹙眉。

塞米爾狠狠扭頭,似乎不忍再聽。

“你和小巴尼,你們是如此渴望著找到那個背叛者,可是……”

“我在想……如果你口中的所謂叛徒,如果那些對著星辰王國的未來有著期望與憧憬的人,如果他們真的知道了什麼——比如斷龍者,所以才為此行動,甘願承受良心的譴責,哪怕那與國王的意志相悖……”

薩克埃爾呆怔地望著虛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越發語無倫次:

“如果他們再也分不清什麼是背叛,什麼是忠誠……這並不是沒有可能,對麼?”

塞米爾愣住了。

然而薩克埃爾卻出神地繼續道:

“問題是,塞米爾,我們究竟該站在怎樣的立場上,才能義無反顧地苛責他們呢?忠誠者對背叛者的鄙夷嗎?專一者對貳心者的責難嗎?”

牢房內外的空氣似乎凝固了起來,囚犯和劫獄者們在其中品味著不同的苦澀。

最終,塞米爾恍如隔世的表情動了一下。

“我不明白。”他幽幽地道。

薩克埃爾笑了。

“呵,我也不明白。”

刑罰騎士像是緩緩回過神來,他抱緊雙臂,把自己的臉沉進黑暗中。

“走吧,你不屬於這裡,你也不必在這裡,你不是那個該受譴責的人。”

薩克埃爾緩緩地伸出手,再次指向牢房外那個空空如也的角落,好像那裡真的有什麼人似的:

“更不是那個該在這裡面對他的人。”

彷彿過了很久,塞米爾才像冬眠的動物遽然甦醒一樣,艱難地轉過身。

不再看向刑罰騎士。

塞米爾大力猛吸一口氣,彷彿要把一切無法抒發的憤懣和委屈都吞進胸口。

“告訴過你了,”瑞奇在另一邊輕輕敲擊著自己的劍柄,似不在意:

“面朝過去的人,找不到答案。”

最終,在瑞奇的目光下,塞米爾邁動步子,帶著不知是遺憾還是釋然的心情,向著來時的路走去。

把薩克埃爾的牢房留在身後。

泰爾斯盯著他的背影,緊緊皺眉。

“你還在等什麼呢,殿下?”

瑞奇輕笑著,像在呼喊小孩兒吃飯一樣:

“演出結束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泰爾斯並沒有舉步跟上,而是抬起一對不知何時變得警覺起來的眸子,看著瑞奇。

“所以這就是你們的目標了?”

“這個秘密?”

泰爾斯俯下身子,撿起地上那支滅掉的火把,看著上面殘留溫度的物質,依稀可辨認出輕薄的片狀灰燼。

瑞奇微不可察地蹙眉。

只見王子慢慢地抬起頭來,在塞米爾越走越遠的火光下輕聲吐氣:“然後呢?”

塞米爾的腳步聲停了,他也注意到泰爾斯的表現了。

“然後,我們就回家。”瑞奇冷冷地打量著泰爾斯,不太滿意後者這麼不合作的樣子。

“除非,你還想跟那位殺了你叔叔的釺子把酒言歡?”

泰爾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所以。

眼前就是這幫人的最後一步了。

也許真像猜想的那樣,白骨之牢裡有另一個出口,可以完全避開營地的耳目監察。

在這之後,除了他們的魔爪,自己無路可走。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輕聲對自己道:“我準備好了。”

我準備好了。

下一秒,王子殿下笑容燦爛地抬起頭來:

“嘿,能打個商量嗎?”

泰爾斯看著手上僅餘木棍的火把,貌似懊惱地撓撓頭:“我的意思是,看,既然你們已經得到了你們想要的,而我作為一個羸弱少年……”

瑞奇微微搖頭,不容置疑地接過他的話:

“也是我們想要的。”

泰爾斯話語一滯。

只見瑞奇緩步上前,隱隱有威脅之意:

“甚至更甚於我們的本來目標。”

泰爾斯不由得豎了豎眉。

他不得不嘆息道:“但是,你們知道,無論是王國還是秘科,他們都不會輕易讓你們出營地的。”

塞米爾走了回來,跟瑞奇一起看著看上去意圖談判的泰爾斯。

“他們是不會,”瑞奇冷哼道:

“但他們不知道。”

泰爾斯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攤了攤手:“可是……”

“如果他們知道呢?”

在塞米爾的火光照耀下,瑞奇輕輕蹙眉:

“什麼意思?”

泰爾斯露出一口大白牙,靦腆地笑了笑。

“我的意思是,如果王國秘科從頭到尾,由始至終,都對你們這次的行動,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

瑞奇先是輕輕一怔,隨後面色一沉:

“你……”

可就在瑞奇第一個音節出口的剎那,異變陡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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