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非常人所能忍也

“珍之惜之……”

陳謀在西屋房間踱步來去,像頭驢子不停轉圈子。

當初第一次見到餓得脫相的絮兒,那身材單薄可憐,瘦得皮包骨頭,風能吹走,怯生生的眼神中藏著求生的堅毅,後來有了一口吃的糧食,不惜和同院子婢女打架,省下自己那份得之不易的救命口糧,也要迫不及待敲門還糧。

危難時刻見性情,有借有還,心性赤誠純良。

透過和應兒、含兒交往,蹭吃蹭喝,絮兒膽子天大,毛遂自薦將自己賣到隔壁來,換一個主人,不肯重回牙樓等待命運降臨。

有膽色,有決斷,還有些小算計聰明。

再後來同院婢女被趕出宅院,重新押送回牙樓,絮兒又能感同身受掬一把同情,而不是落井下石看熱鬧。

不計較以往齟齬打架的小仇怨,生在底層黑暗,心有向陽香。

陳謀臉上露出笑容,這是合該被他遇上,換一個修士,早就要了絮兒的身子,覺醒的“火陰”之體因為破身而自廢,從此泯然眾人矣。

這也是“火陰”之體稀少的緣故。

難以覺醒,還有年齡、自身等苛刻條件限制。

任何一種特殊資質,匹配合適的功法,都擁有難以估量的修行潛力。

他心下已經決定,要尋找合適功法,培養出一個自己的修士。

上天送到他面前的機緣,他將一力受之。

他相信憑著自己蒼璧在手的巨大優勢,今後修行路不會走得磕磕絆絆,他已經初步建立了自己的人脈,得道多助,不擔心被培養的絮兒反噬。

小傢伙心性底子好,今後親自教導,不讓她走歪了路。

開啟房門,外面風未停,雪正緊。

拿出一張傳訊符,灌注元力默唸了幾句,揮手間一道符光飛出院子防護,化作流光消失在風雪中。

也就片刻,收到回信傳訊。

陳謀朝堂屋招呼一聲:“絮兒,帶上油絹傘,隨我外出一趟。”

絮兒興奮地“嗷”了一聲,飛快跑去偏房,取了兩柄掛在牆壁上的油絹傘,一陣風從那頭跑到西屋走廊,留下後面不停囑咐的聲音。

“絮兒,你和公子外出要聽話,外面雪大,坡陡路滑,小心別摔著了。”

“曉得咧,應兒姐姐放心。”

絮兒遞一把傘給公子,她腦瓜子裡沒想過要和公子共一把傘。

下雪天能出去玩,想一想就興奮得不行。

她朝堂屋方向揚手答應,覺著要叫“應兒媽媽”更合適。

她都快要忘記記憶中那個模糊的影子,小時候下雪天,也是這樣扶著堂屋門框對她殷殷叮囑,生怕玩雪的小小人兒凍著摔痛了。

她從小就不怕冷,穿得賊破爛又少,也不會手腳生凍瘡。

陳謀接過傘,又隨手放在牆邊,“走吧。”

當先走進風雪中,他用不著打傘,正好用來練習神識的妙用。

天地間雪霧茫茫一片,滿目蒼涼。

風吹冰凍大樹枝幹,發出“嘎吱”龜裂聲響。

絮兒落在後面關上院門,頂著油絹傘遮擋風雪,緊緊跟隨公子腳步,寒風吹在臉上,撩起秀髮,她覺著涼爽舒服,外面天地寬大,心情也隨著開闊。

應兒走去西屋走廊,撿起牆邊斜靠的油絹傘,她也不知公子表現得奇奇怪怪的,帶絮兒那個缺根弦的妞子外出做什麼?這麼大雪天。

含兒接過絹傘與應兒往堂屋走,突發奇想道:“公子不會是嫌棄絮兒煩人,要帶她出去發賣掉……”

應兒愣了一下,笑罵道:“你胡說什麼,絮兒的賣身契我還收在箱子底下,公子也沒找我索要,再亂說話,先把你賣了。”

“沒咧,沒咧,我和姐姐開玩笑的。”

含兒忙陪小心笑道。

在這個家裡,應兒能當半個家,幸好是個性子溫和的。

頂風冒雪,來到三里外半山腰處一座宅院,陳謀上前去敲門。

“咯吱”一聲,一名穿著青色長裙的年輕女子,腰間佩劍,英氣勃勃,開啟院子門,朝邊上讓開,伸手肅客。

“陳公子,裡面請!”

“打擾青落。”

陳謀與師兄的劍侍客氣一句,這位的修為有築基初期,比他高多了。

帶著悄悄東張西望好奇的絮兒走進門,與從堂屋走出的師兄拱手,笑呵呵道:“叨擾師兄清靜。”

他提前給師兄傳訊,是擔心師兄閉關,他跑來吃閉門羹。

又與陪在師兄身後的另外一名淡綠長裙的劍侍打了招呼。

崔霄笑著回禮,打量一眼跟在師弟身後穿著厚實的婢女,他很奇怪師弟今日上門,大風大雪天,怎麼還帶著婢女?

他現在很少去論道堂授劍,只在師弟學劍那天,前去走一走。

自從中秋前那次和金丹修士放對,切磋了三招,他已經進入養劍心階段。

每天在宅院,或坊市田野,捧著劍不停漫步,揣摩劍道,看雲捲雲舒,賞日升月落,聽風吹樹葉的美妙聲響,觀雪落飛舞的輕靈旋律。

眼之所見,盡是劍。

每天都有不同感悟,他已經到了破境的邊緣。

除了師弟,沒有其他人上門拜訪,他輕易也不會接見別人。

“拜見崔老爺。”

絮兒進門時候就收起了油絹傘,乖巧行禮問候。

崔霄伸手虛扶,和陳謀走進堂屋,落坐之後,喝完一盞香茶,笑道:“說吧,今日冒雪前來,有什麼事情找我?”

陳謀沒有繞彎子,與一心沉醉劍道的師兄沒必要隱瞞,傳音道:“師兄,咱們宗門可有適合‘火陰’之體修煉的功法?”

“哦?”

崔霄稍顯驚訝,頗有興趣看了一眼師弟身後候立著的垂首婢女,傳音問道:“她嗎?”見師弟點頭,他羨慕得笑罵出聲:“伱小子運氣也太好了。”

突然想起什麼,傳音問道:“她骨齡幾歲,破身了嗎?”

這兩點非常重要。

他比師弟多了二三十年的修行積累,見多自然識廣。

“不到十七歲,沒有破身。”

陳謀不擔心師兄與他搶人,要不然他不會前來拜訪,與師兄說起這事兒。

人與人不一樣,修真界像侯隆元、侯隆田那樣的小人不少。

他交往的幾位都很不錯,特別是一心劍道的崔師兄,除了“劍”以外,容不下別物,追求劍心澄澈,劍境無暇,可以向金丹高人問劍出招,可追殺強賊萬里之外,卻做不來身不正的樑上君子行徑。

他不一樣,道在自身,追尋的是自在無垢,不滯於物。

“想成大事者,忍得心中欲。”

崔霄讚了一句,給了對面笑呵呵的師弟一個大拇指,以示他的敬佩,這麼個千嬌百媚的婢女,放在身邊不短的時日,他中秋前那次就見過,非常人所能忍也。

“過獎,謬讚。”

陳謀拱手謙遜。

太小了,他是下不去手,要不然才覺醒的火陰之體又稀裡糊塗失之交臂。

絮兒緊張得臉色發白,她在心底責怪自己,怎麼就不聽應兒姐姐的話,做個笑不露齒行不動裙的乖乖婢女,這下慘了,公子要將她送人,連雪停都等不及。

她真有這麼招人煩嗎?

想著糊塗心思的絮兒,以至於沒有聽到兩人的談話。

直到公子起身笑著催促,“想什麼呢,絮兒,叫你幾聲也沒聽到,坐到桌邊來,將右手放在桌上,讓崔老爺搭脈瞧瞧。”

將邊上的一張椅子拉出兩尺,示意坐下來。

絮兒忙走去坐了,又突然醒起來,她怎麼能讓公子幫她抽椅子?

扭動著要起身,被公子從後面輕輕按住肩膀。

少女心頭暖融融,感受著不做作的關懷,公子待她們三個婢女真是沒有架子,瞧這情形,不像要將她送人。

莫不是她有甚麼怪毛病,公子幫她瞧過,又來崔老爺家裡搭脈瞧病?

剛剛平復的心情,又起了波瀾。

崔霄伸出三根指頭探脈半晌,縮回指頭後,朝神色著緊的婢女笑著點頭,“恭喜啊,你有這麼好的主人。”

絮兒趕緊起身離開椅子,屈身道謝,她能感受到公子和崔老爺的喜意。

應該不是壞事兒。

崔霄示意兩位劍侍將絮兒帶去偏房招待,他與師弟說說話兒。

“璞玉之資,珍之惜之,你準備怎麼培養?”

“她是我的婢女,肯定是跟著我修行,我負責她的花銷,等我今後正式加入宗門,她隨著我進入宗門,所以功法方面,還得麻煩師兄您費心。”

陳謀笑著將他的打算說出來,將崔師兄後面的話給堵住。

人皆有私心,他不可能將絮兒拱手讓與給宗門來培養,此事休得與他提。

崔霄用指頭虛點,笑罵道:“你是半點虧不肯吃,便宜要佔盡,行吧,我寫一張紙條,讓綠猗跑一趟宗門,請來紫簡峰的依雲師姐傳功《火陰既濟還丹術》,先與你說清楚,只傳吐納行功部分,待她今後隨你加入宗門,再傳後續功法和相應的消厄經文。”

陳謀笑呵呵拱手道謝,師兄待他仁至義盡,實在是寬容。

先讓絮兒學會吐納行功,不耽誤找到氣感晉級煉氣境,足夠了。

兩人喝茶閒聊。

陳謀上下打量穿白袍的師兄,問出一個壓心底好長時間的問題。

“師兄平素似乎不喜穿道袍,戴道冠?”

“我又不是道士,穿道袍幹嘛?”

崔霄一句話懟得師弟目瞪口呆,笑著道:“我以前是討厭道家規矩束縛,於感悟劍道有礙,索性便沒有皈依,大師兄也隨我,說是等我什麼時候放下包袱,再入道門不遲。我所修所學,皆是道門功法,行的也是玄門路數,心中有‘道’,何必穿道袍彰顯身份?”

陳謀緩緩點頭,笑道:“像我要是拜入宗門,不皈依歸道,怕是不成?”

他心底一百二十個想要成為正式道士,這話就是與師兄玩笑。

“顧師兄不會限制,等你到時去了玄都觀,會看到有些弟子也不是道士,但是有一點,到後面,都會選擇皈依入牒,有些中途夭折的倒黴傢伙,沒來得及成為宗門道士,連牌位都進不了香火祠,怎一個慘字了得。”

“確實很慘。”

聊了幾句,陳謀起身告辭。

師兄正處於尋求突破的邊緣,他不便打擾太多時間。

崔霄沒有留客,起身送到屋簷臺階,看著師弟帶著那個幸運婢女,走入大雪飛舞的庭院,走出院門,他將寫就的紙條交予穿綠色長裙的劍侍,囑咐幾句。

仰望著天空紛飛旋舞的雪花,陷入了對劍意的領悟天地。

屹立如劍,一動不動。

陳謀見絮兒撐著傘走得小心翼翼辛苦,接過油絹傘,肩並肩共同遮擋越發放肆的風雪。

瞥了一眼臉上神色略有羞澀又顯得激動的小傢伙,他沒去理會少女心思,扔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語:“絮兒,經過我和崔老爺確認,你有修行天賦。”

“呃啊!”

絮兒反應過來,已經是兩步之後。

她腳下一個趔趄不穩,差點從山坡滾了下去。

陳謀探手抓著少女肩頭,將她穩穩放到地上,告誡道:“走下坡路要看腳下,再摔跤,我到山腳去找你。”

絮兒臉色激動得潮紅,終於明白公子為甚要搭脈看過之後,又要用銀色圓盤檢視,還叫她來崔老爺家,用顫抖的聲音問道:“公子,您允許我修行是嗎?”

在坊市這麼多年,耳染目睹,她知道能夠修行是一場烏雞變鳳凰的大機緣。

公子既然選擇告訴她,便是有意栽培讓她修行。

她有些不敢相信好事落到頭頂上,需要再確認一遍。

陳謀將傘往少女方向傾斜,遮住飄雪,看著一雙烏黑眼睛笑道:“你是我的侍女,有機會攜手同行,我當然要提攜你一把,又沒有便宜外人。”

絮兒心安了,也被公子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腦袋,悄悄伸手抓住公子的左手,這才叫攜手,她是遵照公子的吩咐,又仰頭笑道:“絮兒永遠是您的侍女。”

她聰明地聽出了公子口中稱呼的變化區別。

陳公子牽著小手,往山下走,笑著囑咐:“今後你修行了,用平常心,要對你應兒姐姐和含兒姐姐好,不許耍脾氣拿架子,明白嗎?”

“公子您放心,我不會讓應兒姐姐慪氣。”

絮兒覺著自己幸福得要冒泡了。

她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做夢一樣,當初差點餓死,是公子心善,借她糧食幫助渡過了難關。

又發現了她差點埋沒的修仙資質,還帶著她修行,只覺著世上公子對她最好。

陳謀問道:“你學過認字、寫字嗎?”

絮兒頓時如臨大敵,小臉顯出赧顏道:“以前學過一些,認得不多,看過幾本書,嬤嬤經常打我手板,嫌我太笨,後來安排我做女紅,我學繡花上手很快,花樣翻新,盡得誇獎表揚。”

認字、學字、讀書簡直是最厭煩的事情,看得腦殼暈,一雙眼皮直打瞌睡。

會說話就夠了,為什麼要會寫啊、唸啊?

陳謀點點頭:“認字、寫字是修士必須掌握的本事,今後我教你,不許偷懶。”

文字是思想的延伸,與前人交流,都是透過閱讀一本本典籍。

所以他會讓絮兒體會到思想的碰撞,和頭腦風暴。

自家侍女要親自培養,手把手教,有什麼不對的苗頭及時糾正加以引導,樹立正確的是非尊卑觀。

才會知道感恩。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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