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嘉殿。
林黛玉帶著陶翰和楚刈進了大殿,迎面便看見匆匆迎出來的夏守忠。
夏太監這二年越吃越胖,如今快走幾步便有些喘,鬢角也有些晶瑩。
一眼看見單薄、素淡的黛玉,夏太監臉上自是長久練就的刻板笑意,但眼中卻是明晃晃的輕視,甚至一邊欠身算是施禮,一邊摸了手帕出來擦汗。
口中笑道:“皇后娘娘聽說太后帶了兩個罪臣之女出門,甚是不放心,所以請昭慶郡主過去問問詳情。”
黛玉笑吟吟地並不急著答話,先抱了晴雯遞出來的手爐,又公然在晴雯的服侍下解了外頭大氅、脫了走雪地的木屐,再含了一口溫茶水漱了個口。
這才端端正正地坐在大殿左手邊的高背椅子上,含笑看向夏守忠:
“夏公公是吧?”
夏守忠心內冷哼,臉上頓時換成了皮笑肉不笑:“正是咱家。”
“早年間,聽外祖母說過,我們家表姐賈氏貴妃的封妃旨意,還是夏公公到家宣的。”
黛玉微微笑著,右手的如玉指尖在小巧手爐上渾不在意地亂敲,面上卻端莊地朝夏守忠點頭:
“細說起來,也算是跟我們家有兩分香火情了。”
話說得舒服。
可那隻手錶現出來的輕慢如此顯眼,看得夏守忠心頭火起,哼笑一聲:“不過是領差宣旨,怎麼敢當榮寧二府的香火情?”
黛玉抿唇笑了,意味深長:“領差宣旨算是公幹不假,這常常的短銀子跟我們璉二哥哥張口,怎的不是有情分才能做的事呢?”
夏守忠頓時一滯。片刻又冷笑一聲:“怎麼,昭慶郡主今兒這是替賈家爺們兒要賬來了?”
黛玉輕笑一聲,伸了白嫩嫩的手指出來,指尖遙遙指一指夏守忠的臉:
“夏公公不要搞錯了。今兒是你來我們延嘉殿,並非我去你的敬事房。
“你來,是奉皇后娘娘的話不假,但一見面,我這堂堂的御封郡主竟得不著你這太監一個禮,這是你錯在先。
“後頭我跟你寒暄,是全你的體面。說你跟我家外祖母府上有香火情,也是一片善意。
“樁樁件件,你既不領情,也不守禮,卻來質問我,是否要替賈家爺們兒要賬。
“慢說我本沒有這個念頭;就算是我有,我便要了,怎麼,夏太監,你一個借銀子的,你竟還敢賴賬不還麼?”
說著,笑向陶翰,“小陶,你去一趟忠勤縣公那裡,跟他說一聲,我要差人去我表嫂那裡問個夏太監借錢的明細,問他哪個時間去合適。”
陶翰利落地答應:“是,奴才伺候了郡主早飯,就去問。”
夏守忠看著陶翰畢恭畢敬的樣子,驚疑不定之餘,越發確定皇后所言不假。
頓時鄙夷起來,冷笑一聲:“什麼大不了的,一兩千銀子而已,我還用得著什麼明細賬冊?”
伸手把腰間的羊脂玉玲瓏佩摘下來,往陶翰懷裡一扔,“這是皇后娘娘賞我的,千金難買,足夠抵賈府的賬了!”
陶翰倒不羞惱,拎了那玉佩細看了看,恭敬對黛玉道:“夏太監所言不虛,此乃司寶司的試製之物,外頭沒有。
“若真拿出去市賣,八百一千的,倒還是值的。”
黛玉笑著點點頭:“好,收起來,我就算他抵得過了。”
又看夏守忠:“很好,咱們兩家的賬,暫時便算是一筆勾銷了。”
夏守忠得意洋洋,哼了一聲。
“你剛才說,皇后娘娘請我過去詢問太后出行所帶人員的詳情?”黛玉接著問。
夏守忠心中一凜,但把她的話在心頭繞了一圈,也覺得沒什麼問題,用力點頭道:“正是!”
“我不清楚。”黛玉笑眯眯,“太后娘娘的心思,我不敢亂猜。她老人家說過的話,我也不敢在外頭亂散。
“哪怕是皇后娘娘要問,我不知道也一樣是不知道。
“既不知道,便沒什麼可說的,也就不用過去了吧?”
夏守忠被她噎得臉色鐵青,再三掐著自己的手心警告自己要冷靜,深吸一口氣,再度擺出一張正經臉孔:
“皇后娘娘的意思,倒也不是一定要過問太后娘娘決定了的事情……
“只是如今太上、太后都去了行宮,太妃那邊傷的傷、病的病,獨留了郡主一個人在這偌大的太極宮,未免讓她掛心。
“何況如今榮國府待罪,大年下,讓郡主自己住在這邊,孤孤單單的,越發要傷心多思多想。
“不如就請郡主搬去大明宮暫住一段時間。等太后和義敏縣主回來了,您再搬回來不遲。”
夏守忠只遲疑了一個瞬間,便直起身來,高聲朝外喝道:“你們還不快進來,幫著昭慶郡主搬家?!”
所以,是要強逼自己進大明宮?
這不是瞌睡送枕頭麼?
林黛玉挑眉看著殿外湧進來的若干內侍和十幾個侍衛,再與陶翰、楚刈對視一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哎喲喲,你不該早說?若早知道是皇后娘娘在擔心我的處境,那我早就高高興興地吩咐丫頭們收拾行李了!”
竟直接轉頭吩咐晴雯,“你快去,跟鴛鴦雪雁一起,帶著宮人們,收拾了我和蘭哥兒、巧姐兒的行李和日用,趕著今兒天氣還不錯,咱們搬去大明宮住一陣子。”
竟這般順利?!
夏守忠看呆了一瞬,忽然想起朱櫻的話:“她巴巴地圍著太后和陛下轉,不就是羨慕這大明宮麼?”
看來,還是淺薄的女子更瞭解這勢利虛榮、無情無義的孤女!
夏守忠帶著三分輕蔑,一個手勢止住氣勢洶洶的手下,陰陽怪氣地哼笑:
“郡主能體諒皇后娘娘這一番情誼,咱們當奴才的可省了事了呢!”
“行了。我們收拾完了,趕著午飯前就過去大明宮。”黛玉含笑趕他走,“夏公公自去忙吧。
“我這裡有陶翰,禁衛、內侍、宮裡地方都熟,很是不必辛苦你陪著亂跑。”
夏守忠陰陰一笑:“那怎麼行?小的這就去給郡主張羅車馬!”
“用不著。”陶翰上前半步,笑得燦爛,“皇后娘娘禁足,內侍省打今兒起在寇昭容那裡說話。
“咱們郡主既然要去大明宮,自是要跟暫掌六宮的寇昭容說一聲。
“我親自過去安排車馬,比你隨口亂調,可規矩妥帖多了!”
夏守忠此刻卻不還嘴,只是點頭笑著,退後了半步。
只要你肯進大明宮,皇后娘娘就能捏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