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花溪村的路上,孔雲娥說了許多臺城的事情。

一些久遠的,好似發生過,又好似沒有發生過的事,就那樣在馮蘊的腦子裡過了一遍。

上輩子孔雲娥是醜事敗露,羞辱自盡的,馮蘊沒有機會跟她這般深談。

因此,她不知道馮瑩揹著她,其實使過那麼多的小手段,這輩子也僅僅是憑著後來對馮瑩的認知,猜測而已。

“她一直在跟你搶蕭三公子……”孔雲娥說。

原本該氣憤的,但馮蘊此刻毫無感知。

情感麻木了。

她只是笑:“我的妹妹和我的未婚夫大婚,竟然沒有人邀請我參加婚禮,有些遺憾。”

孔雲娥看她面容平靜,一聲嘆息。

“依我看,陛下對馮瑩也未必有真情。娶馮瑩,也是耽於馮家和陳家的緣故吧……”

許州馮氏,潁川陳氏。兩個世家對蕭呈的助益極大,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馮蘊看著她笑,“那他必然是有真情的了。誰能帶給他好處,他的真情便在哪裡。”

孔雲娥不知怎樣接話,苦笑一下。

馮蘊道:“馮瑩是不是對你們說,蕭三心悅的人,是她,只是苦於和我有婚約在前,不得不收斂情愫……”

孔雲娥愣了愣,點頭。

馮蘊低笑:“那你們可知,蕭三去守帝陵前,來見過我?”

孔雲娥搖了搖頭,“未曾聽你說過。”

馮蘊道:“那時你投靠馮瑩,我已防著你。”

孔雲娥羞愧地問:“蕭三公子找你說了什麼?”

馮蘊一笑。

“他說,至多三年便歸。讓我等他。”

整個月牙巷裡沒人覺得蕭三是愛慕馮蘊的。

他在人前,永遠溫雅清貴,看似對誰都有禮有節,其實跟誰都不親近,冷漠疏離……

因此,孔雲娥聽到這話,很是詫異。

那個時候的馮蘊啊……

不討馮家人喜歡,在京里人人唾棄。

沒想到卻早就入了蕭三的眼?

孔雲娥感慨一聲。

“若真如此,是蕭三公子有負於你。可他眼下……貴為帝王,終歸不會只屬於一人。無論是你,還是馮瑩,入了宮都得接受他六宮粉黛,三千佳麗……”

馮蘊勾了勾嘴唇,看不出有什麼喜怒,對她道:“說了這麼久的話,你也累了,歇一會兒吧。”

孔雲娥點頭稱是。

來安渡前,她內心忐忑不安。

眼下,惶恐卻都放下了。

無論馮蘊的目的為何,至少可以看出來,不是為了報復她。

孔雲娥在花溪村安頓了下來。

長門莊突然多了一個帶孩子的婦人,並沒有引來太多人注意。

因為這陣子,馮蘊“撿”了不少人回莊子。

有無家可歸的難民,也有從遠方找來的匠人。

再多出一個兩個,無人在意。

人多了,馮蘊又讓人起一些土坯,準備在莊子的東側再擴建兩排房舍,供人居住。

這個時候修房造屋,全靠人力,莊子裡自家出人,管一口飯就行,花不了多少錢,就是耗費點時間。

有人說,里正娘子是在做菩薩才會做的善事,救濟百姓。

但跟在馮蘊左右的邢丙等人,早就發現了——女郎的心思,不僅限於此。

女郎有更大的野心,就藏在那無害的笑容裡。

他們也捉摸不透,但常常無端的興奮……

就像坐上了一艘不知通往何方的船,在浪裡翻騰、搏命,卻因使舵的那個人是馮蘊,他們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信任。

他們相信,女郎會載著他們通往繁華盛美的彼岸……

回到花溪村的第二天,馮蘊便帶著孔雲娥去找任汝德。

拎了一籃子雞蛋,說不盡的感謝。

任汝德欣然領受了,打量一眼她身側的小婦人。

“這位便是里君的閨中密友?”

孔雲娥低垂雙眸,看上去很是緊張。

馮蘊看她一眼,笑道:“以後雲娘便要在花溪村常住了,還望任先生多多照拂才是。”

任汝德道:“那是應當的。我們都從臺城而來,同在異鄉,當守望相助。”

馮蘊點點頭,又嘆息一聲,“雲娘命不好,死了丈夫,孃家不肯收留,一個人帶著小兒,很是艱難……虧得任先生相助,讓她從此脫離苦海,不用再回去聽那些閒言碎語了……”

任汝德淺笑捋須,“也虧得里君心地純善,離京多年仍念舊情。”

馮蘊苦笑著搖了搖頭,再與他寒暄幾句,便帶著孔雲娥告辭離去。

兩人邊走邊說,背後,好似有一束寒芒追隨過來,恨不得刺穿她的脊骨。

馮蘊平靜地笑了笑,看著孔雲娥說:

“雲娘,我那個農具坊裡有幾間小屋,剛建起來,就白日裡有工人幹活,夜裡無人打擾。暖和,也清淨,你要是住在莊子裡拘束,去那邊小住幾日也好。”

孔雲娥應聲:“全憑阿蘊吩咐。”

入夜的花溪村萬籟俱靜。

農具坊裡,孔雲娥的房裡剛滅了燈火。

窗戶就被人敲響,發出噹的一聲。

她似乎有所預料一般,靜靜坐了片刻,這才起身開啟。

二人四目相對。

孔雲娥立在那處,沒有讓他進來。

“郎君找我有事?”

來人的臉掩在陰影裡,只有雙眼格外明亮。

“雲娘……”他輕輕喚了一聲,“你為何會來安渡?”

孔雲娥沉默半晌。

“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背轉過身去,“你快走吧,別叫人看見,害得我在安渡也無法安身……”

窗外的人,顯然是聽懂了。

可那雙眸子映著天邊的銀月,卻亮得驚人,根本沒有走的意思。

“讓我見一見那個孩子可好?他叫……我聽到你叫他衡陽?這名字是你取的嗎?”

孔雲娥轉臉看著他,滿是哀怨。

“那是我和我那個死鬼丈夫的兒子,你管他叫什麼?還不快走?”

來人安靜地看著她。

“那你喚我前來,是為何故……”

孔雲娥臉色微變,“我沒有喚你前來。”

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她紅著眼,伸手抵著半開的窗戶。

“你快走,快些走……”

來人將胳膊抵著窗,猛地拉開,從外面躍入,再用力拉住孔雲娥的胳膊,將人摟在懷裡,緊緊地抱著,忍不住的思念,在呼吸間帶出粗重的喘息。

“雲娘,我從未有一日忘你。你呢?這些年可好……”

孔雲娥憤憤咬他一口,在他懷裡掙扎得氣喘吁吁,“不忘又如何?金戈,你不要痴纏了,你不能為我做些什麼,就不要來擾我?”

金戈:“我能,我什麼都能為你做。”

孔雲娥氣緊:“你能做什麼?娶我?還是帶著我遠走高飛……”

金戈怔愣一下,低頭看她。

“你當真願意跟我走嗎?”

孔雲娥不說話,淚水卻滾落出來。

“當年我讓你帶我走時,你不肯。再後來……我已是那樣的人了,還如何能跟你走?”

金戈望著那串珠子似的眼淚,整個人好似被釘在了原地。

相視片刻,他忽然咬牙:“當年那個毀你清白害你出醜的人,待我找到,一定會殺了他,替你報仇……”

孔雲娥道:“你報不了仇。”

金戈:“我可以……”

孔雲娥已淚流滿面,她並不想再提舊事,那個眾目睽睽下,被人剝光衣裳展示在佛堂前,讓無數人看到她衣不遮體受盡凌辱的樣子,就如一場刻在骨頭裡的噩夢……

即使面對愛過的男子,她也覺得自己身上好似沒有穿衣服一樣羞恥。

她甚至還記得,那天金戈就站在人群裡,站在風雅逼人的蕭三公子身邊,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那一雙冷沉沉的眼睛,她永生永世都忘不了……

“快走吧!我們再無可能了,衡陽不是你的兒子,我們母子與你半分關係都沒有,我來安渡,同阿蘊一起生活,下半輩子便安穩了,你不要再來找我,讓人看見,再生出什麼誤會……”

“可惜,我都看見了。”

一道不輕不重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馮蘊掩在光影裡的面容,冷漠而堅毅。

她就那般看著眼前的畫面,沒有驚訝,也沒有鄙視。

孔雲娥低低地道:“阿蘊……”

金戈將她護在身後,看著馮蘊道:“你偷偷把雲娘弄到安渡,到底是為哪般?”

馮蘊輕笑一聲,“當然是為了幫你完成夙願……”

金戈和孔雲娥臉上的表情,齊齊一變。

便又聽得馮蘊道:“不是想替雲娘報仇嗎?不是想替她找出當年在雲水寺裡,汙她清白,害得她當眾出醜,從此墜入深淵的罪魁禍首嗎?”

金戈:“是。我想知道是誰。”

馮蘊問:“你若知曉了,又當如何?”

金戈咬牙切齒:“將他大卸八塊,亦難解心頭之恨。”

馮蘊微笑,“好,那我便告訴你……”

“阿蘊!”孔雲娥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整個人彷彿要暈過去,捂著胸口,幾乎要窒息一般。

“求你。”她搖頭,淚如雨下,“我不想再聽,求求你阿蘊,不要再說了……”

馮蘊微笑:“雲娘,為何要用男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當年的事情,不是你的錯,你已為男人的罪行背了這麼多年的黑鍋,兇手逍遙法外,而你和你的情郎,為此痛不欲生,這是何必……”

“阿蘊……”孔雲娥肩膀都顫抖起來,整個人如同篩糠一般,哭得肝腸寸斷。

“不要怕,今日便為你復仇。”馮蘊從邢丙手上接過火把,那臉上的寒意如同剛從冰窖裡取出的雕塑,不帶一絲感情。

“我已經將人帶過來了。”

不待她招手,兩個部曲便押著一個身形與金戈相似,看上去高大精壯的男子走了過來。

他嘴巴被堵住,說不出話,眼睛裡充滿了驚恐和懼意。

“鐵馬?”金戈吃驚地看著他,滿臉不可思議。

“你綁住他做什麼?”他瞪著馮蘊,又轉頭看孔雲娥。

馮蘊只是笑,“這就是你要找的人。”

孔雲娥猛然大哭,撕心裂肺。

金戈呆怔著。

回憶突然如潮水一般湧入腦海,他意識到什麼,臉上刷白一片,雙眼在燈火裡寒意森森。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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