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忙活,小圓子也跟著撒歡,圍著顧清悠轉來轉去,要不就拖著賬本到處跑,幾次都差點被踩到狗尾巴。

宋恆業本想幫忙,卻被薛蘭嚴令制止,生怕再扯到他傷口,顧清悠乾脆把狗子拎起來往他懷裡一扔:“你就負責看著它,別把賬本咬爛了。”

宋恆業沒有防備,懷裡冷不丁多個軟乎乎的肉糰子,身體瞬間僵硬挺直,不自覺跟狗子保持好距離。

似乎嫌他身上太硬,狗子尾巴搖了搖,站起來就要往下跳,結果宋恆業的膝蓋對它來說太高,前腿一個撲空,便直愣愣栽了下去。

眼看狗頭不保,宋恆業終於出手,薅住狗尾巴提了起來。

顧清悠聽到狗子嚇得亂叫,回頭看到這一幕,總覺得似曾相識。

又見宋恆業觸電般將狗尾巴甩開,身子後仰,防備的看著膝蓋上的小東西。

有點不敢置信:“你不會是怕狗吧?”

宋恆業面色一黑,語氣竟十分心虛:“我怎會怕狗?”

他說著作勢在狗子背上擼擼毛,結果因為動作太過粗魯,糰子覺得不舒服,回頭朝他汪汪叫了兩聲,宋恆業眉頭一跳,迅速把手背到了身後。

不光顧清悠頭一次見他窘迫的樣子,薛蘭和張勇也跟著看了過來。

宋恆業耳朵在幾人注視下慢慢變成粉色,卻兀自嘴硬:“我雖身手不濟,也曾在西北草原單手擒過惡狼……”

“哦,好厲害。”

顧清悠也就不再戳破,注意到他裸露在外的胳膊上,已經起了一層小米粒,便貼心上前把小圓子抱走。

又怕它到處亂跑,乾脆就一屁股蹲在桌上,這下狗子徹底老實了,趴在桌沿往下看看,實在是太高,使勁甩甩小腦袋,蔫巴巴的趴下不動了。

宋恆業不著痕跡的吐一口氣,緊繃的身子也放鬆下來。

他怕狗這件事,說來也是源遠流長。

未被宋濂收養之前,他不過是上京街頭一個小乞兒,無名無姓,不知來處。

因個頭小,經常會被其他乞丐合夥欺負,有一次好不容易討到一塊涼糕餅,然而還未來得及藏好,便被另兩個小乞丐搶走了。

彼時正下著大雨,他無助的坐在一戶人家的房簷下放聲大哭,結果房主嫌吵,竟直接放出狗來咬人。

那天該是他短短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舉目茫然,飢寒交迫,身後還有惡犬窮追不捨。

街上行色匆匆,路人皆漠視著在大雨中倉皇逃竄的小小身影。

眼睛不知是被雨水還是淚水模糊,腳上的草鞋也不知何時跑丟,他不幸踩到一塊瓦礫,跌倒在沒膝的雨水裡,終於被那黑狗追上。

帶著倒刺的舌頭舔過他冰涼的臉蛋,粗糲的觸感帶著鼻息近在咫尺,他在極度驚恐中忘了掙扎,絕望的閉上眼睛,似乎已經想象到,那鋒利的犬齒刺入頸間時帶來的撕扯和疼痛。

那天,也是他最幸運的一天,因為,他遇到了天神般降臨的宋濂。

黑狗被一劍斬殺,腥熱的血滴濺到了他的臉上身上,很快又被雨水沖刷。

宋濂一襲戎裝站在雨幕裡,雨水神奇的在他周身自動彈跳開來,那盔甲明明是灰色,卻仿若閃著光暈。

高大如神祇,帶著救贖和希望,向他緩緩伸出右手。

“孩子,跟我回家。”

他在驚魂中被領到了一處氣派的院落前,門口兩尊石獅足有他三個那麼高,猙獰著面容怒視前方,看起來比剛才的黑狗還要駭人。

不自覺往宋濂身後躲了躲,宋濂卻把他拉到身前,指著正前方硃紅色的大門道:“這裡是寧國公府,以後你就是府裡的二公子,再無人敢欺辱於你。”

後來,他果然不用再挨餓受凍,不管走到哪,別人都要恭恭敬敬尊稱他一聲宋二公子。

那個時候,宋成業對他尚沒有這麼深的誤會,更多的是對這個突然多出來的弟弟感到好奇。

他會問他以前叫什麼名字,他的爹孃去哪了,得知他竟是孤兒,從小吃著泔水桶裡的殘羹長大,也曾將自己的零食點心一股腦塞進他手裡,拍著胸脯告訴他,以後有大哥罩著,誰也不用怕。

甚至連薛氏,除了第一次見面唸叨過幾句,後來在聲聲嫌棄裡給他置辦了好看的衣裳,安排滿院子的奴僕,吃穿用度皆與宋成業一般無二。

有時候他甚至會懷疑,這一切是否不過一場夢境,又或者,其實早在那個雨天,他就已經死在了惡犬的獠牙下,現在所有,皆是他臨死前的不甘與執念幻化。

無數個深夜裡,他將一雙胳膊掐成青紫,試圖把自己從不真實的幻想中叫醒,可身上灼灼的痛感又清晰的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再後來,宋濂把他帶到西北大營,教他習武識字,教他軍政律法,教他如何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深知這些來之不易,他從未辜負過宋濂的期望,而宋濂也不止一次看著年幼的他出神,那目光中有欣慰,還有他看不懂的淡淡惆悵。

“恆業,待你成就一番事業,哪天兄長有難,望能念在你我父子一場,對他略施援手。”

宋恆業不解:“那父親為何不讓哥哥也一起來軍營歷練呢?您曾教導孩兒,只要足夠強大,這世間便無所畏懼,恆業做得的,哥哥也一定可以。”

小時候的他,以為宋濂不讓宋成業來軍營,是不捨得讓親生兒子吃苦。

因此在烈日下訓練被曬得胳膊爆皮時,被敵人的刀槍擦身而過僥倖躲過時,他也會忍不住在心底羨慕宋成業。

作為宋濂的親子,可以堂而皇之享受他的庇護,不用刀槍劍雨,不用上場殺敵,只需在上京城的錦繡雲堆中安安穩穩長大,自有光明無限的前途等他奔赴。

也只是羨慕。

因為他時刻謹記,自己的命,在被宋濂救起的那一刻,便不再屬於自己。

而宋濂的笑容每每變得苦澀,他用佈滿老繭的大手輕輕撫過宋恆業的法頂,語氣蒼涼而哀傷:“是父親虧欠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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