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漢章武元年夏四月,丞相使持節都督司、涼、沙三州諸軍事許昌縣侯陳沖抵達渭水上游的陳倉,奉命召集西府諸將,商議進攻漢中的策略。

此時征戰關東的大軍已經自雒陽出行,而陳沖一行,才堪堪路過渭水與汧水的交錯之地,清晨朝陽下,流水潺潺,古城陳倉的黃褐色城牆遙遙可見。自從炎興七年陳沖暫居陳倉之後,整整十二年時光就這麼過去了。陳倉古城和忙碌耕作的人們,似乎還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樣。

古老的城牆、城北高聳的蟠龍高原、渭水間蒼涼的秦歌號子,這些都還一切如昨。但也正是在這座城池內短暫生活的時日,徹底改變了自己。父親、叔父、妻子、長子、岳父,還有胡軫、徐晃、孔融、簡雍、臧洪等等,所有這些人,都已託身黃土,魂歸九天。再看向渭水岸邊的悠悠楊柳,就好似有千萬人正對他招手惜別。

儘管郡守等地方官殷勤接待,但陳沖卻沒有絲毫高興的心情,他只是匆匆應付了一番,就帶著侍衛住進了軍營中,稍作整理洗漱,陳沖便開始召開軍議。

縱觀從古至今的高士言論,談論關隴與巴蜀之間的戰略地理,其要害無不圍繞於漢中盆地。漢中盆地北面是逶迤數千裡的秦嶺,一條西起崑崙,中經隴南、陝南,東至荊州大別山的諸夏龍脈。南面亦是千里巴山,由米倉山,大巴山、神農架、武當山、荊山群山組成,自西北一直蔓延到江漢平原。這兩條山脈就像一雙大手,將漢中盆地包裹其中,僅有數條狹窄的山道漏出,可供人通行。故而除去可以振翅高飛的雁鳥以外,地上的生靈想要橫跨兩山,都不得不在漢中盆地內稍憩。故而從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漢中是整個關西的咽喉所在。

漢中通往關隴的山道此前已有贅述,自西向東分別是祁山道、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子午道。而漢中通往巴蜀的山道則為金牛道、米倉道。米倉道直通巴西郡內,頗有山夷蠻帥,而金牛道則接連過白水、劍閣、梓潼等險地,直通益州州治綿竹,也就是當今蜀朝的二十年根基之地。巴山諸道皆較秦嶺諸道為短,從距離上考慮,自蜀中支援漢中是比關隴方便的。所以如何攻下並守住漢中,其實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縱使拋開巴蜀不談,就說漢中本土,其守衛也難以叫人小覷。在二十年前董卓亂政時,關隴混亂,大量涼、司百姓向漢中逃難,累有十餘萬口,加上本土的百姓,有過四十萬眾。以漢中僅僅九縣之地,繁華足以比上京畿。又由於五斗米道師君張氏一族在漢中佈道數十載,漢中幾乎家家有五斗米教徒,張魯振臂一呼,便可盡用其人力物力,使舉國皆兵,這是其餘地方不敢想象的。

而根據此前間諜收集到的情報,在不考慮蜀中援軍和郡中教徒的情況下,漢中本地的守軍大約有四萬人。其中兩萬屬於張魯,兩萬屬於潘濬。在炎興六年時,劉範重新奪回了漢中的掌控權,但為了避免漢中五斗米教徒生亂,還是允許張魯擔任漢中太守一職。只是在張魯之上又設定了南鄭都督,以此來監視制衡張魯。此前該職由張任擔任,但在進取江漢之後,張任被調往江陵,而此職則由潘濬擔任。

對此考量西府本身的軍力,國家並不佔據優勢。如今西府的軍隊已並非建制之初的六師三萬六千人,而擴編至眼下九師五萬四千人,不過由於庚寅之變的緣故,其中有一萬人是新招的屯田兵,作為後勤尚且合格,但作戰是恐怕不堪大用。而由於收納了極多涼人的緣故,西府內有不少兵士已年近五十,已露出相當的疲態,他們能否撐住高強度的戰事,實在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

還有一件不得不考慮的事,就是在武都及陰平周遭,還存在大量為蜀人收買的羌氐,一旦走陳倉、祁山道進攻漢中,難保不會有這些羌人襲擾糧道,被逼到進退維谷的地步。

當然,作為朝廷正統,西府軍自然也有蜀軍難以比擬的長處。

一是擁有冠絕天下的騎兵。西府軍五萬多人,幾乎人人能夠騎馬,而麾下也有近四萬匹戰馬,堪稱天下之最,哪怕是幷州騎兵也稍有遜色。故而與蜀人相比,西府軍擁有絕對的機動優勢。而且其中有五千騎能夠披全身重甲,蜀中決計沒有能應對的手段。

二是士兵經驗極為豐富。作為五府中老兵最多的一部,西府將士可以說是百戰殘身,心如鐵石,無論怎樣的情景都難以令他們大驚小怪,而且吃苦耐勞,而蜀中士卒環境優渥,久不聞兵。雙方若野戰對陣,勝負不問可知。

三是朝廷府庫富滿。雖說蜀朝收買了頗多羌氐,但以利誘之,也可以以利間之,論財力物力,西南一隅的蜀朝自然無法與雄踞六州的朝廷相比,陳沖已做好打算,哪怕在漢中周遭一擲千金,也要將武都羌氐收買來做自己的輔助部隊。

於是整個四月,陳沖主要是在做安撫招攬武都、陰平羌氐的前期工作,同時會同此行的副帥段煨,督軍張懌,護軍馬超,領軍楊阜,典軍閻行等人,一起研究進兵路線和策略。

秦嶺諸道之中,祁山道、陳倉道是最易行的,褒斜道、儻駱道其次,子午道最是難行。只是走祁山、陳倉兩道的話,最後不免要硬攻漢中絕險陽平關,而走褒斜、儻駱兩道,未免又有些太過於冒險了,一旦被蜀軍斥候發覺,在山道半路遭遇阻擊,恐怕就不得寸進,最後白白浪費糧草罷了。而且還要考慮到,這幾年夏日暴雨連綿,一旦半路大水,走小道就可能遭遇通道斷絕的窘境。

段煨的提議是還是正常走陳倉道攻城。雖然樸實無華,但是可以利用騎兵的機動力,在夜間快速行軍,打蜀人一個措手不及。就算襲擊沒有成功,也可以在陽平關前依託高山,修建幾個據點,依靠高山處作為屏障,穩紮穩打拔除關城周遭的蜀人山堡,作勢合圍關城。如果蜀人守城不出,大軍包圍並攻城,這是段煨最樂意看到的,可保全殲困守之敵,戰果會比較大,有較大機率能乘勝拿下漢中;但如果蜀人主力棄城退往南鄭、褒中等地,則應分兵去追,一月之內,若不能捕捉到蜀人主力,就當改變策略,分兵急進鄉間,一面阻止遷民,一面將陽平關徹底焚燬,準備來年再戰。

他把寫好的奏疏呈上去後,陳沖將此事交予眾人一起討論。馬超不以為然,他說:“這還是有些想當然了。如果張魯自己在陽平關堅守,潘濬則在外邀擊呢?我軍打不下城池,又不敢派兵去追,不就只能無功而返了嗎?”

楊阜也在地圖旁思索,他扭頭問馬超:“那孟起以為該如何進兵呢?”

馬超扶刀立身說:“不如分兵。之用少量先鋒沿大道去攻陽平關,沿途多張旗幟,聲言大軍畢至。而把所有騎兵集中一處,找個好天氣,忽然自褒斜道深入漢中,先攻克南鄭等要地,然後回師陽平關。若蜀賊棄城難逃,正好撞上我軍主力,倘若蜀賊困守不戰,再合圍不遲。”

楊阜沉思片刻後,分析說道:“但兩軍分開行動,未免隔得太遠,難以配合。而我軍兵力並沒有什麼優勢,一旦被看破虛實,關前恐嚇的那一路就有全軍覆沒的風險。那一路失敗,奇襲的一路也就如無根之水了。還是用都督的策略吧。”

馬超則堅持說:“我觀自古破虜,不用險必不能成功!”

陳沖見兩人意見相持不下,微微咳嗽了兩聲,等他們安靜了,再慢慢說道:“段都督的策略確實老成一些,但是也可以按孟起的意見稍加修改。”

“陳倉道既然好走,自然還是要用大部前攻,否則輜重從何運輸?無輜重又如何攻城?我寧運輜重,不走捷徑。”

“但分兵其實是可以分的,不過既然是帶的騎兵,又何必攻城呢?我們大可以發五千騎兵,飛馳進入漢中,下月是夏收的時日,這些騎兵大可以踐踏農田,搶收夏麥,必能逼得蜀中大軍來救,而我軍皆乘大馬,賓士如風,這些蜀中步卒又能奈我如何呢?而西路便可以堂皇攻城,叫蜀人頭疼了。”

陳沖一錘定音,眾人皆無異議。到四月中旬,在武都的姜敘來報說,已經取得了諸羌信任,到了下旬,便有四千義從羌騎自群山而來。這些羌騎基本沒有披甲,故而戰力頗有些可疑,但考察之後,發現他們熟悉高原山川地形和氣候,作為輔助部隊,也還是有一定作用的。

於是萬事俱備,五月初,段煨領五萬主力緩緩邁入陳倉道內,豎起陳沖的天命八字旗,高聲喧鼓向陽平關開進。而在等待了五日以後的當夜,陳沖悄無聲息地來到蘭梅原,五千輕騎猶如脫兔一般,迅速進入了儻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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