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麴義斬首陳沖不成,返回軍陣中不久,就得知了東軍在南面戰場取得突破的訊息,雖然兩邊相隔的戰場極遠,約有十數里之遙,但麴義卻仍舊彷彿看到了南面戰場那驚天動地的衝鋒。

他正望著對面陳沖軍中越聚越多的紅旗,又想象著南面東軍漫山遍野巨浪般湧動的騎兵,麴義就覺得剛剛平復下的不甘之心,此時又猛然激盪,一種手握利器的殺戮之心,就像平城戰場間的沖天煙塵,一下子騰空而起。

麴義指著南邊煙塵滾滾的戰場,忍不住對部下們說道:“元帥確實好佈置,但若不是我抓住戰機,一舉衝破陳沖本陣,此戰又能有幾分勝算呢?眼下讓這狼狽小兒緩過氣來,聲勢復振,就不怕他反擊破側翼嗎?到那時悔之晚矣!”

故而他再派麴光做騎使,去到曹操那邊要援兵,建議他先放過劉備,調兵過來一起夾攻北面的陳沖。等曹操聽到這個訊息的時候,他不禁啞然失笑,引導著麴光眺望南面戰場,只見西軍的陣型已經完全潰散,不斷地向西面奔逃,而追逐的東軍也在不斷拉長戰線,首尾不顧,簡直就像是在火石埠一役的西軍一樣,也逐漸打散了建制。

而後曹操說道:“如此情形下,部將混亂,我如何給他調兵?只能乘勝急追,不給西賊任何喘息之機。你告訴大司馬,他的功勞我都記在心中,勿要擅離職守,我戰後必有厚賞!”

可麴光仍猶豫道:“但北面西軍極多,又多有鐵甲、弩機,怕是精銳雲集於此,以眾凌寡,使君是怕阻擋不住西賊啊!”

曹操聞言卻拍劍大笑,他胸有成竹地對麴光說:“你回去告訴大司馬,鮮卑人方才已有回報,說大軍距此地已不足二十里遠,你現在回去,很快就能看見胡虜的大旗,到那時一齊合擊,難道勝算不大嗎?”

麴光亦是大喜,即刻策馬回去向麴義報信,趕回到北面戰場的時候,果然看見北面的文瀛湖畔出現了些許人影。慢慢的,更多的旗幟與馬匹出現湖水的東岸,在日光的照耀下,鐵甲鐵馬皆閃爍著光芒,配合他們在湖水中的重重倒影,就似乎飛來一片有無窮無盡的光海。

西人與東人都看見了,看見他們在湖邊駐足,沒有貿然加入戰場,反而是在緩緩列陣。麴義見狀大為興奮,他又喚了一名名作彭明的軍候過來,對他吩咐說:“你將我軍南面大勝的訊息告訴單于,說只要再壞西人此陣,便能一舉破之,到時雁門與南匈奴所佔諸地,皆為鮮卑有之。”這也是曹操此前對軻比能的承諾,麴義此時提起,不過是重申舊約罷了。

麴義的言語頗為輕快,在他想來,戰場的勝負已然明瞭,軻比能此時痛打西人,就好比是順手牽羊一樣簡單,如此便能獲得大片土地奴隸,豈有坐看不為的道理?彭明也是如此想的,故而他奉了軍令後,飛快地策馬往北奔去。

鮮卑人的陣勢與戰場相距不到二里,故而幾乎是一炷香的時間,彭明就抵達了鮮卑軍中。軻比能顯然也早有準備,他的胞弟苴羅侯就在此地等待著,得知東軍有使者來,他很自然地就為其引路,直接面見正掃視戰場的軻比能。

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英武的鮮卑單于就如鶴立雞群,光華奪目。彭明初見之下,正對上軻比能的眼神,當即受其威勢所懾,而後自然而然的行大禮拜倒在地。不等他開口,軻比能先用漢言問道:“我聽說,曹元帥已在南面大勝?如何這裡反在僵持?”

彭明立馬答道:“元帥正乘勝追擊,暫不及此而已,所以才要勞煩單于啊!只要單于出兵合擊此地,西軍必覆沒於此,到那時,平城、馬邑、美稷這些地方,不都是單于的嗎?到那時,兩國以兄弟之盟,成就平定天下的偉業,正是足以流傳千古的美談啊!”

等他說罷,軻比能沉默良久,而後緩緩說:“你起來吧。”就當彭明以為接下來軻比能就將出兵的時候,鮮卑單于又說道:“我等前來助陣,是以為西賊難制,危及腹心。可既然元帥已獲大勝,我也不好為了這點功勞,將諸部兒郎輕擲此地。”

此言令彭明大為震驚,軻比能周遭的部眾也不禁一陣喧譁,畢竟這番話語直白表明了他的態度:鮮卑人將在東人已佔據絕對的優勢的情況下,拒絕對西人的趕盡殺絕,同時拒絕曹操的封賞。

言及於此,軻比能不待彭明反駁,就遣人將他送出軍中。彭明一路叫罵,也不能使軻比能動搖絲毫。等彭明徹底放棄,回身覆命之後。苴羅侯回來問兄長道:“既然可以一戰獲千里之土,大人為何不取?”

軻比能輕輕轉動著手中馬鞭,回答說:“若是西人無此大敗,坐獲千里之土,倒也未嘗不可。畢竟這座平城算是魁頭故都,佔之也能彰顯正統。但若西人盡滅此地,曹操混一漢國東西,那我獲此城,就是坐於火上了。”

苴羅侯頓時明瞭:此前東西兩朝均勢,難分勝負,鮮卑才能從中牟利壯大,而若讓其中一方獨大,成大統之勢,那鮮卑也就斷去了發展的空間,將來也難保不會遭到曹操的討伐。畢竟北匈奴遁逃河中、段熲屠滅西羌,也就是這幾十年間的事情。軻比能以此為前車之鑑,也就不足奇怪了。

故而軻比能對眾將說出自己打算:“眼下劉備已潰,陳沖則不可再殺,倘若他能全師而返,就能穩住局勢,即使曹操反客為主,想必也難以鯨吞關隴吧。那就是我國發展的良機。”

而在這一時刻,鮮卑軍陣前驚異的沉默,也引起了陳沖的注意。

此時的他剛剛用樹枝夾好骨折的右手,而後在一處小丘上眺望戰局。當烏泱泱的鮮卑大軍到來時,他能感受到部將的呼吸們都短暫的一滯,其軍勢就猶如一座巍巍大山,橫壓在西人的心絃之上。畢竟這支軍隊的任何動作,都可能導致戰局決定性的變化。

可眼下,這支軍隊展開列陣後,卻長時間地駐足於文瀛湖畔,既無號聲,也無鼓聲,就恰似背後白登山上沉默的山石,這種態度讓陳沖心生猶疑。

按照陳沖原本的佈陣設計,為何左陣絕不能妄動?核心便是要預防北面的鮮卑夾攻。而右軍大潰之時,陳沖也是出於鮮卑動作不明的原因,所以才一直按兵觀望。

在理想的情況下,左軍是要採取守勢,等待鮮卑與東人一齊發動衝陣。直到戰線拉開後,最精銳的上林軍便可後發制人,以突騎將敵軍截為兩段。再以南府軍為砧,上林軍為錘,一舉將入侵之敵化為靡粉。但眼下鮮卑軍陷入靜默,原本的設計就失去了意義。

陳沖凝視著不遠方擁旗如林的鮮卑大軍,心想,自己必須從中分辨出敵軍的意圖:他們到底是看穿了自己的佈置,反設下陷阱?還是單純地不願為曹操出力?自己若與東軍接戰,他們又會作何反應?

時間已經不多了,右軍大潰的情形同樣已傳到左軍士卒耳中,即使陣型已經重新穩住,但軍心卻開始搖動,這要求陳沖必須快速下定決心,要麼即刻反攻扭轉局勢,要麼快速撤軍,說不定還能救下大部右軍。

陳沖撥出一口氣,這時候,他的腦海中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讓他覺得冒險,但也讓他興奮。陳沖想,這種時刻,如果不拼命博一把,或許永遠也無法取得決定性的勝利。故而他極快地召來騎使,向左陣的關羽陳群帶去口信說:“勿管側翼北虜,全力擊賊右翼!”

就在騎使遠去的時候,北面文瀛湖的戰場上陷入一陣短暫而又奇怪的寂靜,明明是最先開始廝殺、一度將西人逼入絕境的戰線,可隨著西人陣勢的重振,東人援軍的薄弱,兩軍竟又緩緩分開脫戰了。明明北面來了足以奠定勝局的鮮卑大軍,可此時卻毫無進取的徵兆,三方形成了一個極為微妙的對峙狀態,所有人都屏息著安靜下來,以至於空氣中似乎流傳著南面西人潰逃、東人追殺的聲音。

然而霎時間,西軍鼓聲大作,一股黑色的奔流打破了寂靜,從文瀛湖南岸奔湧而過,起起伏伏的人頭與馬首間捲起滔天的黃塵,如巨浪翻過湖岸,直接穿過了鮮卑與東人之間的間隙,拍打在愕然的東人大軍之中。浪頭瞬間化作了一把銳利的尖刀,從東人猝不及防的陣型中撕開一條口子,直直插入進去。

東人望見先頭的旗幟乃是一個蒼底關字大旗,不由大驚失色道:“不好,是關老虎來了!”關羽的威名讓他們頓生寒意,陣勢接連後撤,發出如同山崩般的聲響,紛紛掉頭奔逃。繼而沿途裹挾身後的東軍,形成聲勢更大的洪流,一路奔潰而北,令東軍諸將禁止不得,最終就連試圖反擊的麴義,亦被這股奔流所帶動,一起回身奔逃。

而在一旁的鮮卑大軍,就好像洪水一側的山石一樣,絲毫不為之所動,哪怕東軍逐漸為之潰敗,鮮卑人竟絲毫沒有援助的意思,反而徐徐後退,完全脫離了文瀛湖戰場。

此時已是午時,而戰局的發展已經完全脫離了兩方將帥的戰前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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