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去圜陽的路走得並不輕鬆,遍地都是石礫與軟沙,尤其在天時轉寒的情況下,黃河沿岸的道路更加難行且逼仄。陳沖一邊策馬一邊瞻仰兩岸懸壁裸露的嶙嶙山岩,時而有倔強的枯枝挺立迎風,這引起他無窮的欣賞與豪情。

當然,這種豪情很快就被陳沖拋去,畢竟作為偽裝來說,惟妙惟肖並不僅僅指身上的衣裝,還有神情與狀態。

在到達窪石前的兩裡地外,陳沖特地停下整頓情緒,對著溪水給自己面孔上塗抹塵沙,用些碎石在自己手腕裸露處劃傷些許血痕,再等傷口凝結出血痂,再把還昏沉著的楊奉背到自己身上,將他雙手環過自己脖頸,最後用草繩綁住,這才宣告完事大吉。

隨後陳沖一臉慘淡地駕馬奔向窪石。駐紮在窪石的白波軍遠遠地看見有一馬一騎,頗為高興,還以為是楊奉帶軍大勝先行派人回來告捷。結果等陳沖滿身落魄地靠近窪石,方才讓他們頓生不虞之感,幾個哨兵攔下陳沖向他詢問軍令,陳沖早已準備完畢,自然是一一對應,隨後幾人便問起軍情來。

陳沖倒也光棍,操著一口河東腔,直接將當時的情景幾乎原樣直白地告訴給了窪石的守軍。唯一有修飾的點就是楊奉被官軍偷襲,楊奉的嫡系拼死搶下了昏迷不醒的楊奉,給他們擋住官軍,讓他帶著楊帥先行回到圜陽,通告郭帥訊息,時間緊急,只怕不日陳賊便要兵發大軍圍攻我等了。

窪石守軍盡皆失色,又認出了陳沖背上的傷者確是楊奉,不由得信了八九分。連忙又給陳沖換了匹好馬,目送他過關遠去,等到不見蹤影了,守軍又互相私語道:楊帥前日出軍之際,意氣風發,連他的坐騎都好似要遁入雲天般,卻不料一行回來,卻形單影隻,只剩下這寥寥兩人了。

陳沖自是不知道這些,但過得這一關,他頗為振奮。因為這意味他偽裝非常順利,直到圜陽之前,也不會再有關卡盤問。陳沖索性一邊飛馳一邊打量沿路的村莊,相比離石城郊,此處的人煙反而更加繁密,秋收已經結束,不少茅屋前掛著才備好的臘貨,雖然不多,但仍然可見人們依然在精心準備自己的生活,安逸與清閒,彷佛不是身處在亂軍之中,反而是生活在世外樂土。

到得傍晚,圜陽城便在圜水旁依依在望了,圜水對岸的圜陰城,也隱約可見。與美稷城這種就不修繕直接送給南匈奴的小城不同,圜陽圜陰二城本就是與離石一樣可容納數千人的城池,加上白波軍攻佔以後郭大為能長日固守,還將圜陽城向東多修了一層東郭,雖說城牆自是比不得離石高厚,但卻也能容納萬人長時間堅守。

陳沖趕到圜陽城城下,只看見城郊房屋空空如也,四處狼藉,顯然是已經盡數搬遷到城池之內。城池上四角望樓火炬如林,由下向上望可見人影憧憧,而樓下城門早已緊閉,顯然是已經做過堅壁清野,隨時作戰的準備。

望樓上有個哨兵瞧見陳沖,於是向下對他呼喊告知,現在已經到了宵禁時刻,如果想要入城,需要報告所屬何部,由同伴來認領。陳沖於是趁機對他吶喊,說是他乃是前日與楊帥襲擊河曲渡計程車兵,如今有前線緊急軍情報告給郭帥,如今楊帥身受重傷,昏迷不醒,爾等先放下一根繩索,把楊帥拉上去,沒有問題再讓我登城,時間緊急,窪石要是失守你們也要負責。

哨兵聽聞楊帥重傷不醒,那自然俱是面無顏色,匆匆從城牆上用繩索繫住一個竹筐放。陳沖將楊奉從身上解下,放入竹筐內,再看哨兵將楊奉拉上去。圜陽城裡計程車卒都是見慣了楊奉的,哪裡會不認得?自然是對陳沖信以為真,將城門開啟,讓陳沖騎馬進入。隨後又叫了一個曲長來,讓他領著陳沖前去面見郭大。

這個曲長一走來便讓陳沖眼前一亮。只見他身材威武奇偉,顴骨高高隆起,雙眉好似飛刀,刀眉深埋之下,眼光凌厲如寒鋒。讓人不由得一見面就篤信,此人無論勇武德性,都是上上之選。

但聞他向陳沖自我介紹道:“在下徐晃徐公明,這位兄弟你有軍情彙報,跟著我走便是。”陳沖自然是欣然應允,還從頭到腳將他打量了一番,徐晃注意到他的目光,威嚴的面孔卻神色柔和,他笑道:“如何,我身上是何處有蝨子不成?”

“哪裡。”陳沖搖首嘆道:“徐兄如此體態,令我感慨,如若我能如徐兄一般,此戰也不至於敗得如此之殘。”徐晃頓時臉色肅然,向陳沖拱手道:“還正要向老兄請教前日戰事,這五千人都是我軍壯士,怎麼唐突之間敗得如此之慘。”

兩人一邊談話一邊行路,徐晃聽聞戰況,又忍不住說起自己對戰事的見解,雖然出身義軍,但他卻少有的口齒伶俐,心思敏捷,他問得越多,陳沖答得越少,只道有些事只能面見郭大之後再稟告。實際是心知再說下去,自己一定露餡不可。

等過了兩刻,走過東郭,進入原本的圜陽城內。徐晃領著陳沖帶進內城的城樓裡,走到階梯的一個轉角處,徐晃對陳沖笑道:“郭帥就在上面的城樓內,我沒有調令不便進去,兄弟你便自己進去稟告吧。”

陳沖含笑應是,走至徐晃身前,終於鬆了一口氣。正要上樓間,陳沖忽而心中警鐘大作,隨即察覺脖頸處橫生一股涼意,幾乎是本能之間向後退下三步,隨後便察覺一道勁風擦過,眼角處瞥見一個碩大的拳頭飛馳而來,正要命中自己的額骨。

倉促之間陳沖躲無可躲,只能趕緊彎腰躬下,堪堪躲過這一拳。但隨後便感覺到一股千斤大的巨力把自己衝撞起飛,原是徐晃變拳為踢,膝蓋正好撞在陳沖的腰腹之間。

但他還未來得及慘叫出聲,徐晃已經變出拳為環抱,將陳沖緊緊鎖住。這一鎖之下,陳沖又覺自己彷佛被巨蟒纏身,五臟六腑都承受著接近破碎的壓力。

只是電光火石之間,他即刻被徐晃制住動彈不得,胸腹間的劇痛讓陳沖不由得懷疑自己的肋骨已經斷了一根。

他艱難回首,正望見徐晃如寒鋒一樣的眼神,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徐兄,何至於此?”

徐晃本以為還要苦鬥一番,不料竟拿下得如此輕易,這讓他對自己的判斷有些懷疑,但他仍然冷笑道:“對官府刺客,只能如此。”說到這裡,他再用上幾分勁力,讓陳沖不禁面色慘白,連呻吟也不能了。

如此下去,陳沖幾乎要痛暈過去。但他深知如果第一次不能見到郭大的面,後面再見幾乎就無用了,於是用盡全部力氣才能將話語吐出:“徐兄......我身上一無刀劍,二無弓矢......如何能是官府刺客?”

徐晃見他在如此劇痛下還能如此堅持,不由有些驚異,便松下幾分力道讓陳沖微微喘氣,但還是冷笑道:“你休想誆騙我,你的口音不是西河口音,是假仿的河東口音,尋常弟兄聽不出來,你卻不可能瞞過我,如非官府的人,何必假仿河東口音?而且我本就是楊帥親隨,只不過前幾日有事外出,未能參與突襲,你能搶救楊帥,非是親隨不可,可我卻從未見過你!還想面見郭帥,你只有一個理由,必是想行刺於他!”

陳沖喘過氣來,大呼幾口氣,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說道:“徐兄說對了一點。我確是官府的人。只是我卻不是來行刺的,徐兄你看我哪裡攜有兵器?我是西河主簿楊會,奉如今西河太守陳沖之命,乃於貴軍郭帥議和換質的。”

這話倒是大大出乎徐晃意料,但他細細思量下來,反而覺得非常有道理。如果行刺之人不會武藝,也未免太過滑稽,而且他將昏迷的楊奉帶回,如是行刺,也顯得有幾分莫名其妙,但如是使者,倒是體現出誠意來。

想到這裡,他終於有了幾分信任,放下警惕,鬆開陳沖,毫不客氣地在他身上搜了一統,確實沒有什麼兵器。只不過拉出幾份布帛時,又被陳沖按住手,陳沖笑道:“還望徐兄留情,這都是太守想與郭帥談判的密約,還是讓我先呈上給郭帥看罷。”

徐晃見此,心中終於篤信無疑,冷笑著鬆手道:“想不到主簿大人別具一格,竟敢一人闖來我們白波軍內,官軍真當我們心軟,不敢殺人嗎?”

陳沖重新整頓衣冠,抹除臉上的塵灰,而後嘆道:“徐兄,府君非是當義軍心軟,只是相信義軍也是講信義的人,所以安排在下前來,希望雙方能夠最終永息兵戈,城牆上不必再有如此多的甲士,城郊外也不必有如此多流離的百姓,如若能永世修好,那是最善!”

徐晃見他抹除塵沙,一臉的文質彬彬,冷哼一聲哂笑道:“主簿此言,是欺負小民不會說話了,如若不是官府老爺草菅人命不修善政,如果能有太平生活,誰又願意把這大好頭顱寄予弓矢之上?”

這話大逆不道,卻符合陳沖的感想,他不顧胸腹劇痛,向徐晃一拜,隨後嘆道:“天下如此,朝廷如何能無錯,只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我隨府君堪堪上任,正是不想重蹈前任覆轍,還百姓一個太平生活,才孤身前來此地,還望徐兄為我帶路引見郭帥。”

徐晃見他言辭懇切,眼神中盡是期望與痛苦,想到一個文官不遠千里前來敵陣之中,也確實罕有,便也心軟了幾分。說到底,他也和他口中的人一樣,如果能有一個太平生活,誰又願意作亂呢?

但他面色還是毫無改變,語調不帶起伏地說道:“那你且跟我來吧,你如有任何惡念,楊主簿,我就讓你看看邢紀張懿也聞風喪膽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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