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浮空祭壇上。

鼓師們倒了一地,人事不省。縷縷黑氣圍繞在他們周圍,不斷試圖侵佔軀殼。風氏族人神緣頗足,若能汙染哪怕一人,令其入魔,於散出這黑氣的魔神而言,都是天大的助力。

風乘越還堪堪站著,但要說延續祭舞,卻是萬萬不能。祭壇被爆破時,他恰好被炸個正著,現在還沒倒下,已是璃天保佑。

他緊握著長綢扇,死盯著唯一的登壇通路。那白玉長階上,發起這場襲擊的魔嵐神,正倒揹著手,與一位身披黑袍、頭戴黑紗帷帽的少年郎一起,沿長階緩步拾級而上。

“別來無恙啊,惠風主君。”魔嵐神身未至,聲先到,言笑晏晏。“你還記得嗎,兩千多年前,你和你的哥哥,還有風神殿下一道,把我關進了幽冷漆黑的埋魄深淵。”

“當然記得。”風乘越收了神相,將神力盡數內斂,目光漸漸冰冷。“那是你自找的。”

“那又如何呢?”魔嵐神踏上了祭壇頂,飄到風乘越面前,挑一挑眉,伸手去捏他的臉。“當年你們付出巨大代價,合力封印我時,就該預想到今日之恥,不是嗎?”

這隻手還沒伸到目的地,風乘越便蹙了眉,猛一甩手中扇,讓那長綢啪地抽在魔嵐神臉上。這種小事本無所謂,但大庭廣眾之下,他不能任魔神侮辱,那會折損風氏一門的顏面。

“嚯,脾氣不小嘛。”魔嵐神一把抓住長綢,用力一拽,硬將風乘越扯到面前。“我倒要看看,麟誕山風氏的榮耀,於你究竟有多重要!”

在他將要碰到風乘越前,一柄出鞘的雪劍,忽地從天上斬下,砍斷了他握著長綢的手。沒等他反應過來,那劍兀自轉彎,斬了他另一隻手,隨即遁入虛空,難尋蹤跡。

“真是好報應。”風乘越笑著抽回長綢,緩步退到祭壇邊緣。“你這雙手,終於也有了被斬斷的一天啊。”

“呵。”魔嵐神一甩袖子,一雙嶄新的手瞬間沿斷口長出。“主君莫不是忘了,這兩千多年來,你們所用的漆染石,皆是我昔日遺落的血。這點小傷,還威脅不了我……”

隱匿在上方的曉雲馳,感到震驚的同時,悄悄鬆了口氣。還好,還好沐雨星另有機甲技術,不曾用過任何一塊漆染石。魔神血凝成的礦物,究竟有沒有負面效果,誰知道呢?

他看向站在魔嵐神身後的少年,若有所思。這一位周身神力內斂,看不出是正神還是魔神,若他現在出手,這位會干預嗎?

許是他目光太凝實,那少年漸漸有所覺察,仰頭望向他所在方位。夜風吹過,揭起少年所戴帷帽的輕紗,一張與他九分相似,五官較他柔和許多的臉,就這樣撞入了他眼底。

此刻,他才真正意識到,他與這少年——即曉無霜,究竟有多像。嘉無雙初見他時的失態,風似錦的避而不見,完全合乎情理。

曉無霜看了他一會兒,不動聲色挪開視線,甚至後退兩步,抱起雙臂。這就是不參與行動的意思了,也是一種無聲示好。

真是奇怪,曉雲馳想。不久前,這位還在用化身作弄他來著,如今本人親至,卻偏生對原初魔祖陣營的同僚無動於衷,怎會如此?

但他沒時間再想下去了,畢竟,魔嵐神還在猖狂地威脅風乘越。雖然風氏對他不怎麼真誠,可眼下人家有難,倒不好見死不救……這是純粹的道德問題,落井下石萬萬要不得。

祭壇上,魔嵐神對風乘越步步緊逼,眼看將把他攆得跳下去。他正待猖狂大笑,卻忽然被什麼東西一絆,啪地來了個平地摔,面部與地面完美貼合,愣是磕下來半顆門牙。

什麼?另外半顆在哪?當然還在他口腔裡,只不過牙根已碎罷了。

“是誰,是誰如此猖狂!”魔嵐神翻身爬起,捂著面門惱羞成怒。“給我出來!”

“別急,這不就來了麼?”曉雲馳劃開空間,落在祭壇上,擋在魔嵐神與風乘越之間。“今天的見面禮,閣下可還滿意?”

“滿意,特別滿意。”魔嵐神抹了把臉,讓那門牙恢復原狀,招招手喚出長槍,迎面望曉雲馳便刺。“這是我和風氏一門的恩怨,與你沒有任何關係,別妨礙我!”

曉雲馳順手給風乘越開了個空間隧道,迅速收劍入鞘,又抬手憑空一抹,喚出柄長約五尺的長柄大刀,單手握住刀柄一揮,開啟了疾刺而來的槍尖,把魔嵐神震得連退七步。

“不好意思,這事兒與我有關。”他轉了轉被震得發麻的手腕,舉起刀指向魔嵐神。“我和風神做了點交易,在正式解開其封印之前,我會一直干預此事到底。”

魔嵐神拄著槍站穩腳步,看看自己虎口開裂的手,又看看似沒事的曉雲馳,不由深感心悸。上次對陣時,此人還‘失利’到叫人,這次怎就……難道他一直在藏拙不成?

風乘越看準機會,捲起一眾鼓師,迅速鑽進空間隧道,並閉合了隧道入口。以他對曉雲馳的瞭解,區區魔嵐神,還不至於有什麼難處。

“我有何不妥嗎,閣下怎這般神色?”曉雲馳平靜詢問道。“除了你身後那位,這裡已無旁人,有什麼話,請儘管開口。”

魔嵐神表情愈發複雜,最後只從牙關裡憋出一句廢話。“你這人……真是個怪物。”

“嗯,有很多人這麼說過。”曉雲馳沒否認,也不意外這個答案。“不過呢,他們都有個共性,你知道是什麼嗎?”

魔嵐神如臨大敵,舉起長槍攔在身前。是他想多了嗎,這話怎聽著有些陰森?可不應該啊,眾神之子不都是正神嗎?

“共性就是,他們都去探望時神了。”曉雲馳見他不答,笑著說了可怕的話。“不過在此之前,我想知道,風神為何沒讓你神魂俱滅?”

魔嵐神怔了一下,隨即捧腹大笑,笑得幾乎蹲到地上。真是天助他也,這小子竟不知內情!風神風乘麟英明一世,終究是敗在了自負上……如此一來,最後的贏家一定是他!

他姿態實在不怎麼雅觀,離他不遠的曉無霜見此情形,甚至嫌棄地又後退了兩步,心中想:原初魔祖那廝,千方百計哄他過來,就為給他看瘋子嗎,簡直不可理喻!

“這樣啊,我知道了。”見他這般猖狂作態,曉雲馳恍然大悟。“你和風神異體同魂,若你神魂俱滅,風神也會神魂俱滅,對嗎?”

魔嵐神笑不出來了。“小子,思維跳脫可不是好事,會招來殺身之禍。”

“瞧你,這就急了?”曉雲馳向前踏了半步,突然舉起大刀,劈向魔嵐神脖頸。“這麼沒耐心,可不是什麼好事!”

魔嵐神連忙舉槍招架,拼死抵住刀鋒。“你跟風神那廝不是有交易,怎偏要來斬我!”

“此兩者有甚關係?”一刀未中,曉雲馳終於捨得將空著的手按上刀柄,向下猛壓。“就算我要救他,也不妨礙我順手消滅你!”

他這一用力,在陣陣‘啪嚓’脆響聲中,魔嵐神手中槍桿一輕,緩緩斷成了兩截。那寒光閃閃的刀鋒,終於到了魔嵐神眼前——卻被一把點金蘭黑綢鋼骨大摺扇擋住,並順勢推開。

“你當真認為,僅憑你一人就能救下風神?”舉著那摺扇的曉無霜,目光頗為複雜。“他是傷了神魂,不是傷了神軀。”

“修補神魂而已,很複雜嗎?”曉雲馳退開幾步,拄刀站定。“昔日你做皇子時,應該讀過相關文獻吧?”

“真抱歉,沒有。”曉無霜嘆息一聲。“我沒有做過一天皇子,也沒有做過貴族,甚至被藏在了長夜觀裡,作為凡塵行者長大。若非如此,我豈能登神?”

咦?曉雲馳聞言,一時愣神。廷錄上並沒有寫過這些,作為霜臨仙誕生地的夕雨城霜封殿,迄今也依舊香火鼎盛。難道……

“很難想象,對吧?”曉無霜見他呆住,笑著搖搖頭。“廢皇后林氏阿蕎,乃是我的母親。介於林氏已滅族,這一切再無從查起,你願信便信,不信也罷。”

聽到‘林蕎’這個名字,曉雲馳這才想起,沐雨廷錄中,曾記載過這樣的話——

昔有林氏,依花山而綿延,附於梅氏。族人擅彩繡描畫,七貴族皆愛重之。

時族長有一女,名阿蕎。其貌秀,其聲美,才華橫溢,樂善好施,人皆敬慕。年雙十,顯梓潼之能,帝聞名而往訪,並與相談,志同道合。乃令凡塵行者佔媒,賜聘親迎為妻……

“看在你打算救他的份上,今日到此為止。”曉無霜一轉手中扇,挾起還在狀況外的魔嵐神,劃開空間欲走。“他曾護我一世周全,我既來了,便不能阻礙於他,恩將仇報。”

“請等一下。”曉雲馳叫住了他。“你今日是以何身份而來?”

“原初魔祖座下神子,珹王無霜。”曉無霜只停頓一瞬,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從今往後,我只會有這一個身份。他日相見,莫再留情。”

嘖,被看穿了。曉雲馳抿了下唇角,轉身朝祭壇邊緣走去。好吧,他曉無霜既不肯認,或者不能認下宗人身份,他也不必將他當祖宗。哪家祖宗會這麼玩後人啊,真的很討嫌哎!

待他從祭壇邊緣躍下,落在接天殿頂,就見早早收了神相的風乘越,盤腿坐在距他不遠處,正與一位頭生麟角的仙君相對無言。

那仙君神色無奈,屢次欲語還休,終是什麼也沒有講,只遙遙點了點風乘越的額頭。

風乘越不由訕然,正待訥訥說些什麼,側目見曉雲馳來了,忙出聲轉移仙君的注意力,道:“慶極仙君,您要等的人到了,就在後面。”

曉雲馳聞言,仔細打量著那仙君,道:“可我與這位慶極仙君素不相識……”

“問小馳殿下好,我名齊流躍,原是雲臺君的麒麟化身,現山居於千祥星系託玉宮。”麟角仙君從容轉身,拱手向曉雲馳見禮。“通明天君慈懷,得聞此間諸難,憶及往昔種種不易,心同感之,故特命我前來,助君一臂之力。”

見曉雲馳仍有疑色,他忙又道:“我今至此,亦是赤烏山主親許的。其餘一干魔神,皆受阻於邊關,還請殿下安神寬心。”

“仙君如此客氣,真真是折煞我也。”曉雲馳恭恭敬敬還他一禮,心中對這位升起幾分好感。“待他日轉還,還請代我轉告天君,多謝祂同感之恩。若能還緣,必盡心以報,絕不推諉。”

“天君有囑託言,此乃舉手之勞,望殿下不必掛懷,更不必特意還緣。”齊流躍嚇了一大跳,匆忙向左躲開。通明天君在上,他只是區區麟仙,受不起這位的禮啊。“天君從不強求於誰,畢竟,他也曾……”

他說至此,才恍然了一下,道:“恕我失禮,這未盡之言尚不可說,便不告與殿下了。”

“好吧。”曉雲馳不打算為難他,沒有多問,轉換了話題。“您需要我配合什麼?”

“不必特別做什麼,欲行此神法,僅需蘭仙子給殿下的那幅畫。”齊流躍擺擺手,迅速地打量了一下曉雲馳。“只是,不知仙蹟何在?”

“那得有勞您稍等了。”想起被丟在戒指中的畫,曉雲馳有點尷尬。早知如此,他就該把那畫揣進神冢。“它此刻在我信任之人手中。說起來,那位還是一位新神君。”

“嗯?”齊流躍有點疑惑,通明天君沒說過,雲英會出現新法則神啊。“不知那位……”

“他是前極晝星。”曉雲馳道。

“原來是他。”齊流躍瞭然。“我曾見過他的,那時他還是極晝星系守護神。不知他今生可好,可有圓滿前世所願?”

“這個問題,您得問他。”曉雲馳後退兩步,轉身離去。“總之,請您在這裡稍等,我得下去拿畫卷,很快就回。”

地面上,嘉長川找了個屋頂坐著,握著戒指神遊天外。屋頂下方,站著剛剛跟來的喬楷陽。他捧著一隻大紙盒,正專注地吃著山楂醬餡兒的炸湯圓。就算天塌了,也不能打擾他吃飯。

曉雲馳找到他兩個時,看到的正是這一幕。他看了喬楷陽一眼,並不去打擾他,只悄悄上了屋頂,落在嘉長川身邊,輕輕喊了他一聲。

“長川啊。”他緩緩在屋簷上坐下,一邊斟酌字句,一邊緩緩道來。“我跟你講哦,千祥星系那邊,派了一位仙君過來幫忙。”

“是嗎,挺好的。”嘉長川悠悠回神,挪了挪身子,迅速將曉雲馳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確定他沒有一點事,這才放鬆了些。“那一位願意幫忙,你能輕鬆很多。”

“你的前世,認識那位通明天君嗎?”曉雲馳有些疑惑,他搭檔這語氣,怎聽起來像是和那位天君有交集呢。

“認識,也曾合作過,但不怎麼熟。”嘉長川伸出空著的手,理理曉雲馳耳邊碎髮。“七星天神中,唯白琛和辰姈與他要好,甚至一起創過業。至於那些往事,我建議你聽他自己說。”

“好吧。”曉雲馳笑了笑。“那位仙君認識你,還問我你好不好,有沒有圓滿前世所願。可我能怎麼說呢,只能讓他自己問你囉。”

“今後再有誰問你類似問題,你儘管告訴他,我今生很好,也得到了一直想要的。”嘉長川緩緩站起身,往接天殿方向看去。“俗世親緣,雖如同轉瞬即逝的露水,但我為人時所感受到的情誼,皆遠超昔日為神時的一切。”

“若非如此……”他閉了閉眼,停頓了一瞬。“我絕無超越往昔,成為法則主的可能。”

他所說並非虛言。

昔日曾作為極晝星的他,將前世一生都奉給極晝星系,最終卻被極晝王殺害。彼時,他感到困惑,也很不理解,他從不干涉極晝星系內政,那位王為何視他若敵?

至於受命襲擊他的嘉佑良,他雖敬佩他熱愛家族的精神,並將其列為‘眾生反抗命運’的典例,心中卻終究有一點不喜。畢竟,誰會喜歡一上來就要刀兵相見,甚至欲取自己性命的人?

可在他漸漸尋回神力,開始明晰命運變遷的如今,他卻發現,他前世留下的這一點點不喜,已造就了不可挽回的悲劇……這也是他方才坐在房頂上放空思緒的原因。

“行,那我這就回上面了。”曉雲馳站起身,優雅地向嘉長川伸出左手,掌心朝上。“我的戒指也一併給我吧。”

嘉長川沒有回應,也沒有動,只是垂下眼,靜靜看著曉雲馳的手。它血色溫潤,骨肉均勻,肌膚細膩,掌紋規整,若配上神明顯像的金釧,必然美不勝收……

“長川啊。”見他一動不動,曉雲馳舉起那隻平伸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沒事吧?”

“沒事。”嘉長川淡然一笑,將手中戒指遞給曉雲馳。“你先去忙,我在這裡再坐一會。”

“行吧。”曉雲馳接過戒指,將它遞進右手,又戴到左手無名指上,隨即縱身一躍,向接天殿飛去。“我走了哦。”

他飛遠後,屋簷下的喬楷陽丟了手中紙盒,化作火鳥撲稜稜飛上屋頂,又變回人形,坐在了嘉長川身邊。目送完搭檔離開的嘉長川,也緩緩重新坐下,無聲地嘆了半口氣。

“原來,小馳在你面前,是這個樣子的啊。”喬楷陽翻翻儲物器,找出盒酒漬青梅,開啟蓋子放在他們當中。“有的話本不該由我來說,但你真不打算告訴他,你前世還有何緣未盡嗎?”

“若要說,又該從何說起呢。”嘉長川苦笑。“我命運中所有一切不幸之事,皆源於原初魔祖。我今生成神前,已經對他訴說了一次過去,若再對他傾訴,豈不是給他增加負擔?”

喬楷陽聞言,頓時選擇了沉默。

據火鳥族所說,他過去的不幸,也源自於原初魔祖。可他不記得那些事,不記得曾經的盛世皇朝,甚至連火鳥族長某一次口誤時所說的‘璀星’,也不記得哪怕半點。

他不是沒問過,也不是沒有深究過,卻什麼答案也聽不到,什麼痕跡也找不到。他的過去,彷彿化作了一捧灰,被歷史的風一吹,就什麼也沒能剩下。

原來,那些個成敗得失,悲歡離合,已永遠離他而去,與他的今生無關。他只好閉目塞聽,就當過去不存在,一門心思向前看。

好在,白琛和辰姈尋到了他,將他帶進天下聯盟,一直看顧到如今。他們並不視他為神明,從不問他何時歸位,更不會給他施加精神壓力。對如今的他來說,如此甚好,足夠他保留餘力,一點一點拾起曾經的力量……

“我能做的,唯有協助他前行,直到我再不能為他做任何事。”嘉長川拾起一顆青梅,對著月亮舉了一舉。“待到那時,一切過去盡已成塵。如今是否曾宣之於口,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被醃漬至清透,卻未曾去核的青梅,在盈盈月光映照下,恰似有瑕明珠,金玉其外。而如今的雲英星系,又何嘗不是如此?

喬楷陽依舊沉默,沒有做出任何回答。

唯有一陣清風拂過,輕輕捲起嘉長川鬢邊垂下的發,掠過束起他鬢髮的一雙龍眼紋貓睛石,似在安撫他寂寥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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