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北山之北,有一邦墓群,傳言足有千年歷史,數不勝數的無名冢遍佈山腰,最後盡皆在戰火中化為焦土。

時至如今,世人從佛道而摒巫筮,有名有姓者得以留名於此萬人碑,受人供奉,無名無姓者則合葬一處。

對於平民百姓而言,能夠在死後留下姓名已經是厚葬,更多的人則是與其它無名屍體腐爛成灰燼,碾作塵埃。

是夜,霧雨霏霏,一群無名客星夜趕路出城到達此地,一不為供奉、二不為偷盜,他們徑直繞過佛、道教侍奉的石碑,來到無名的荒墳前。

“就是這裡,我記得就是埋在這裡!”乞丐似的老人彷彿無須依靠燈火照明也能辨認清楚般肯定道:“就是前兩天發生的事情,我絕對不會記錯!”

兩個帶著鐵鍬的青年終於鬆了一口氣,其中一人隨之問道:“話說你是怎麼知道的,難不成是盜墓的時候不小心撞見了?”

老乞丐尷尬地笑了笑:“這不是為了混口飯吃。”說罷,他諂媚地過去想拿過鐵鍬開始幹活,卻被無情呵斥回來。

“站住,你想做什麼!”老乞丐頓時不敢動彈。

另外一個青年隨後便道:“要是讓家父知道我淪落到刨別人墳地的地步,肯定要活剝了我的皮,尉遲兄,真的有必要這樣做嗎?”

尉遲真推開老乞丐,來到那個稍稍凸起的土堆前,這裡顯然適才方填過新土,他說:“雖說我也不相信會有這麼巧的事情——讓一個盜墓的剛好碰見,真的會有這麼巧的事情?”

“在廣寒閣時你也這麼說,最後不還是決定來了?”仝允道:“確實不可能會有這麼巧的事情,簡直是有人在一步一步引導我們找到盜佛者。”

老乞丐聽罷,上前反駁道:“你們到底還要不要破案了,糾結這些有的沒的,耽誤老子正事!”

“怎麼,你還要偷竊死者身上的東西?”尉遲真怒目而視。

老乞丐道:“沒人看見不就不算偷了?死屍又不會說話,他們帶著這些值錢東西也去不了黃泉,不如便宜一下我。”

“真是……”仝允或許是想批判一下盜墓者的惡劣行徑,不過他很快就放棄了,陷入如今的立場本就沒有辯解的機會:“來吧,開始幹活!”

老乞丐作壁上觀,不過兩位公子也不允許他再靠近墳墓一步。

鐵鍬鏟開新土,不一會兒就有一股屍氣從土地裡湧出來。

“好臭!”站在遠處的老乞丐登時捂上口鼻。

“接下來用手挖吧,別破壞了屍體。”尉遲真如此接著道,話語中絲毫沒有對屍體的半分嫌隙,他比起盜墓者更加對此習以為常似的開始徒手刨坑。

仝允猶豫片刻,極不情願地扔下鐵鍬,抱怨道:“無論從前還是現在,我都討厭碰見屍體!”

看見尉遲真已經動手開始挖了,仝允也不好意思停下。

二人同心協力,終於從坑裡把屍體抬了出來。

——屍體無法辨認,臉被搗爛了,臉上滿是血汙。

——身上開始長蛆蟲,蠕動的同時不斷吞噬著腐肉。

——手心很乾淨,除了泥土以外,身上沒有任何異物。

等等。

尉遲真突然說道:“仝兄,幫忙把屍體翻過來。”

——在月光和燭火燈籠的照耀下,屍體的後頸部位閃爍著一點詭異的光。

尉遲真伸手去掏,沒成功。

“卡在骨頭裡了嗎?”

“或許吧,來,我按緊。”

仝允對老乞丐招呼道:“趕緊過來幫忙!你按著身體,我扶著頭。”

老乞丐用早已備好的布條子塞住鼻子,卻依然難以接受屍臭的味道。

“靠近點你這老傢伙,不想被治罪你就配合辦案!”尉遲真怒斥一聲,老乞丐這才安分些。

閃閃發光的,像是琉璃一樣透明的東西?

尉遲真從屍體背後拿到一枚又像藍色、又像綠色的、指尖大小的碎片,尖銳的突出部分還沾著乾涸的血跡。

“這是什麼東西?”

“瓷器?不對,更像是琉璃,我聽說有一種琉璃做的酒杯能在夜裡發光。”

仝允回憶起自己曾經歷過的所有富麗堂皇的場景,確實見過類似的玩意兒,不過這種綠色中透著藍色、藍色中透著綠色的琉璃杯他倒是沒有任何印象。

“這可是高階貨。”仝允續道:“顏色層次曖昧,像是兩種琉璃天然生長在一起,但是又互不相容。”

尉遲真嘲笑道:“仝兄,現在可不是品鑑寶物的時候。”

“老傢伙,你認識這個人嗎?”尉遲真問道:“兇手刻意毀掉他的臉,擺明了不想讓人找到他是誰,不過這也證明了此人很有可能是近日才失蹤的。”

“我才不認識呢!我都說了是碰巧遇見!”老乞丐有點生氣被兩個“巡捕”如此對待,明明自己好心幫他們:“人你們找到了,那我先走?”

仝允從口袋裡拿出幾兩銀子,恭敬道:“老先生,那你知不知道把屍體送到這裡來的人是誰?”

老乞丐說:“知道,全都是胡頡兒的小廝!我以為你們突然來到黃粱一夢就是要找這無名屍?結果,居然連你們自己都不知道要找誰。”

仝允對尉遲真說:“尉遲兄,要去找到這些小廝嗎?”

“可以,不過,確認誰是兇手根本不重要。”尉遲真看了看屍體,繼續道:“眼下這具屍體如無意外就是失蹤幾日的劉工頭之子劉能,只是就算我們能證明此事也不能拿胡頡兒做什麼。”

——我們要查的是盜佛案。

尉遲真講道:“這起兇殺案因盜佛案起,只能先破盜佛案才能想辦法將胡頡兒定罪。”

大理寺的捕頭看老乞丐道:“老傢伙,你可知道最近往來賭坊最密的掮客是誰?”

“我天天在那附近轉悠,這種事想知道一點都不難,只是……”他伸手做了個討錢的動作。

仝允乾脆再給對方十兩。

“你說得不錯,最近確實有一人來往黃粱一夢甚密,他進賭坊不為快活,只做生意,每一次來都帶著幾輛驢車,幾個大箱子,一進一出,然後出來孑然一身,什麼都沒帶出來。”

“對,看著像是城東老劉家的,就是做雕刻的匠人。”

“真不知道匠人來這種地方能做什麼生意……最近黃粱一夢也不搞擴建啊?”

尉遲真、仝允聽罷,暫且回廣寒閣再議。

第二天,北山之北的荒墳被影衛層層包圍,密不透風,黃粱一夢像是驚弓之鳥般忽然宣佈無限期歇業,胡頡兒自以為能借此矇混過關,豈料聰明反被聰明誤,此番舉動間接導致許多靠山吃山、靠賭坊吃賭坊的人無處可去,終日流落大街。

接下來的幾天內,尉遲真、仝允,以及廣寒閣的梅星河,他們在老乞丐的指認下很快找到了跟“老劉家”做生意的小廝。

小廝眼見是梅相公麾下,立馬在廣寒閣招供。

“這批貨從胡頡兒手中低買高賣,直接送往太平道眾手裡。”

起初眾人略表疑惑,這不是劉能從紫竹林內帶出來的廢棄材料嗎?如何能賣出價錢?

小廝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尉遲真此時恍然大悟,接著道:“當然是廢棄材料,不過其中也夾雜著能用的材料。”

他讓仝允和梅星河回憶一下佛像被盜的整個過程。

“首先,劉工頭來到紫竹林第一日就定下了規劃,以防在此期間弄壞佛像其它部分,他選擇用布帛裹住身體,只露出頭顱部分,他以為只要每日定時檢查,絕不會生出事故。”

“誰曾想,自己的兒子居然會矇騙自己?劉能在每次檢查佛像時故意只露出還在的部分,實際上他每日每夜都不斷在往外運送‘佛像’,具體的方法就是‘肢解’,像這樣。”

尉遲真拿來一個燭臺,用布帛蓋住一部分蠟燭,只展露出其中的一根,然後告訴眾人道:“我聲稱裡面所有蠟燭都還在,大家有問題嗎?”

眾人如是點頭確認。

隨後尉遲真掀開布帛,卻發現布帛之下所有蠟燭都被弄斷了。

“就是這樣簡單的障眼法,騙過了劉工頭、騙過了所有人。也只有這種方法,才能跟所有目擊者的證詞對應得上。”

仝允附和道:“所謂能用的材料原來就是佛像本身?胡頡兒分明把佛像賣給了朝廷,現在卻還想辦法誆回去,真是貪得無厭!”

梅星河先是安排所有證人回去,再回來與那二位商議說:“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最簡單的辦法,找到佛像的剩下的其它部分。”尉遲真道:“如果佛像真的已經被熔鍊成廢銅廢鐵,那我們就真的束手無策了。”

梅星河露出了欽佩的眼神,問道:“去找太平道?”

“可是我身份卑微,不好行事。”尉遲真難為情地低下頭,坐在地上苦惱不已。

仝允此時站了出來告訴他:“此事就交給我吧!”

“還有我。”梅星河道:“妾身尚且能以梅相公的心腹自居。”

三人達成共識,正式開始這場賭上性命的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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