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清月堂前無清月,痴人身畔少痴人。

多日的攻心與算計,到頭來終究一場空。

無論多麼努力,最後還是難以躲過命運的玩笑——上天賜予了聖女洞悉人心的能力,她能夠在受到多方限制的狀況下保持冷靜,遨遊在他者腦海裡一個個過去的記憶當中,藉此預測每個人在未來所行之事,然而這種預測是極其主觀的,它的結果和身為“靈媒”或者“宗教主”的本身有極大的聯絡。

甚至可以斷言道,如果她是善良的,那她所妄想的未來一定是個好結局;如果她是邪惡的,那她所妄想的未來一定是個不可知的混沌,又或者是更壞的後果。

自事件開始以來,慕容嫣的內心就沒有一天不是忐忑不安的,可即便如此,她還是選擇完美地配合蘇青營造出一個虛假的希望。

——如果還有轉機的話,請快點到來吧。

她不斷祈禱著,但是最後仍然過不去自己那關。

——用其他人的命來換自己的命,做不到。再給她重新選擇一千次的機會,她也一樣做不到。

恰好就是因為她擁有能與人感同身受的“超能力”,切膚之痛,無以言表。

她曾經有過完美脫身的機會,事成之後無論做什麼都無人再阻止,而今,她連尋死的機會都找不到了。

司馬荼對慕容嫣徹底失去了耐心,他不願意等待她完成分娩後再開始計劃,於是果斷下令允許讓白鳳和皇太子搗毀清月堂,損小利而得大利。因為,他再也不需要從凡夫俗子的身體上找到“飛昇”的竅門了。

慕容嫣被關進了司馬荼親手設計的九層水牢當中,只有皇室一脈以及司馬荼本人才有接近的權利。

以鐵索錮之,以深水困之。

這是太平道懲戒叛徒時才會用上的嚴苛手段。

在這裡,太平道天師重新開始組織有關乎“成仙”和“長生不老”的研究。

諸如種種,白鳳再難尋得機會親眼目睹,僅能從前來看望自己的皇太子口中得知一二。

他結黨營私,得罪顯貴,險些鑄成大錯,丟掉性命,此事被高家姐弟得知後,他們勃然大怒,對白鳳施以“家法”處置。

高惜君以一位故人、長輩之口吻對那位少年加以訓誡,令人杖責之、使人斷其食。

分明不在牢裡,白鳳卻過得比坐牢還折磨。

令人意外的是,他非但沒有任何反抗的跡象,還表現得像個入定的僧人一樣平靜,既不喊冤、也不訴苦。

與其說是平靜,實際上更像是完全喪失了行動力,對生活、對自己、對別人。

——不感興趣。

不願主動說話,也不想過問什麼事情。

白鳳心裡清楚高家姐弟需要用家法來宣示權威,同時也是在給身居皇宮中的天子、高皇后做一個表示:你們的寬恕是如此胸懷寬廣,可罪人之罪並未擺脫。

他們明面派太子前來慰問,實則為了打聽高家姐弟的態度。

包庇縱容還是秉公辦事?

雖然前有貴人心懷不軌,但是斯人卻有私心。皇太子高洋即便是在高家姐弟面前也不打算掩飾自己願意與白鳳交好的想法,藉此契機,他將自己所瞭解的慕容嫣現狀全盤告之。

“很殘酷,已經沒有解救的希望了。”

“我知道會有今天……”白鳳有氣無力地回道:“他們距離‘羽化登仙’只差一步之遙,怎可能放棄?”

“長生不老,真的存在嗎?”

白鳳桀然笑道:“誰知道呢。”

太子走後第二天,趙家人派遣使者前來餞別。

俠盜蘇青生平第一次失手,親自讓偷來的“寶物”丟失了,趙小妹策劃的“偷心”之策歷經過種種意外和巧合,只差一步就能成功。

這一步對很多人來說簡直易如反掌,興許根本算不上抉擇,不就是讓別人替自己去死嗎?只要能離開那個像糞坑一樣惡臭的地方,就算是出賣最親密的戰友也可以毫不猶豫,更何況前方還有如此大的誘惑。

蘇青本來也是這樣想的,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浪子,曾經的太平道教眾,唯我獨尊的混世魔王……可是不知從何時起,他對慕容嫣和白鳳的種種選擇已經不在懷疑。

為了虛榮?不是。

為了功名?不是。

為了彼此?不是。

虛榮即虛妄,過眼雲煙,不足掛齒。

功名即利祿,拋之則棄,身外之物。

彼此即情愛,緒絲萬千,宛如鐐銬。

但是他們二人都是自由的,他們的思想、行動,無不在詮釋著這兩個字。

“走到現在,白兄到底是為了什麼還留在這裡?何不隨我回北鎮重整旗鼓,他日大兵壓境,定能將太平道夷為平地!”

“為了什麼?救出嫣兒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但是回到北鎮就有好事情發生了嗎?”白鳳問道:“我想了幾天幾夜,應該可以用肯定的口吻回答你的問題了。”

“我要讓原本該死的人回到棺材裡去,我要斷絕不死!”

那少年語氣堅定,蘇青壓根沒察覺出他連續幾天沒有進食。

“如果他們的長生不老是要以世人的身體作為代價,以整個國家的百姓作為養料,那他們還不如現在就去死。”

“這個世界不是為了某一個人而誕生的,我們降臨於世,不是為了給他們做牛做馬的!”

白鳳一時激動過頭,有些頭暈目眩,坐到了地上。

“嫣兒,她一定也在那個地方繼續反抗、掙扎著……”

蘇青回道:“接下來,趙家下一程會去拜訪阿鵑姑娘的家鄉,募集苗鄉人民以作後備軍。若是白兄對此感興趣不妨去一探究竟,趙公子已經跟之前不一樣了。”

“不一樣?”白鳳譏嘲道:“確實不一樣了,他早晚會變成自己最討厭的樣子。若是蘇兄弟仍然將我當作朋友,請不要再與我提及迴歸趙家之事。”

耳聽白鳳如此決絕,蘇青也便只能就此作罷,臨行前再寬慰道:“他日白兄有難,我作為大哥,一定第一個來到你身邊。”

他走了,他們走了。

歷時大約半年的覲見,御夷趙家離開都城晉陽。

無火的餘燼將熄未熄,等待著,靜靜等待,下一次吹起東風。

重燃,屆時一切將會重燃,火焰捲起龍捲發出震撼人心的龍鳴聲。

那是宣示著歸來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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