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佔河據守於此的聯軍士兵大致分佈在東西南北四個大營,其中東西二營以神女河為界,隔岸不下十丈互相遙望,唯獨南北二營附近修築有臨時的渡橋連線兩岸,以方便軍需輜重、馬匹車輛運輸過路。

漢人兵士多隸屬於東邊的前鋒營,主力精銳便棲身於西大營伺機而動。每每遇見崗哨交接或緊急軍情時,都有專人在岸邊行旗語傳播訊息,基本上日日如此。

嶽青菱在聯軍大營生活過幾日,時常被當作奴僕四處差遣,包括挑水砍柴、照料傷員、陪酒陪笑在內的,一切只有地位卑賤之人才會做的事情,都在她的職責範圍之內。

由於她極力掩飾自己的身手不凡,旁人皆以為她當真只是普通的小丫頭,是以即便多加註意,也會被她腰間戴著的賀拔氏令牌所打消疑惑——畢竟賀拔鈺兒所降服的戰俘遠不止這一位,而且嶽青菱還是看似最為軟弱無能的一位。

在諸多內因外因的共同影響之下,嶽青菱得以在短短几天內頻頻往來東西大營之間,見到了不少斥候探子永遠都看不見的東西,它們無關乎戰爭的勝敗,盡是些人情冷暖。

那日,嶽青菱正忙於日常勞務,跟著軍營伙伕圍著幾個帳篷進進出出個不停,別人儘管對她大呼小叫,卻從不敢真的騎在她頭上指手畫腳,因為如果被賀拔鈺兒的親衛隊看見,準會捱上幾鞭子。

所幸嶽青菱為人隨和,也很願意幹苦活,才沒讓這些同樣卑賤的人感到不自在,他們相處之間甚至可以稱得上很愉快。

不過少頃,便有兩名賀拔鈺兒親衛過來拿人,只說軍醫那裡需要一個細心的女子幫扶,二話不說就把嶽青菱領走了。

嶽青菱讓那些體格強健的女兵輕輕鬆鬆地抱上馬鞍,速速走過渡橋來到東邊的先鋒營等候,又過半晌,終於看見一位金髮金髯的中年男人小跑著出現在眾人眼前。

只見他把左手扶在右肩上連連行禮,用鮮卑語懇切地對幾個賀拔氏親衛道了幾句話,最後再和嶽青菱相與道:“小姑娘,你不怕吃苦吧?”

“我不怕。”

“好,你快隨我來!”

說罷,金髮男人把一塊浸滿香薰氣味的手絹遞給嶽青菱,又道:“進去之前記得先戴上,我怕你受不了那個味道。”

嶽青菱點點頭,隨即學著軍醫大夫把手絹綁在嘴鼻前,一股濃烈的花香沁入心脾,讓她感到久違的輕鬆愜意,然而沒過多久,她便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不過只是穿越一層帷幕,賬裡賬外便是如此不相同。這個帳篷不過佔地幾方,就連嶽青菱這樣身材矮小的姑娘都站不直,伸展不開拳腳,卻足足容納了接近二十個傷殘軍士。

他們互相擠靠著坐在地上,有的人沒有力氣坐著,便就地躺在過道里。每個人身上都散發著頹廢、絕望的氣息,血鏽、汗臭的味道,視那股手絹上的花香如無物,迅速侵佔了嗅覺。他們無一例外,全都是漢人。

“姑娘,你先在外面拿上一個水桶打水,然後為他們一一清理傷患處。”說罷,這金髮男人匆匆離去,蹲在一個傷重癱瘓在地計程車兵前,不斷問候著,同時不忘把脈看相。

嶽青菱提著水桶來到河邊,偶爾瞧見幾朵輕飄飄的白雲,耐不住天真爛漫的性子想要去駐足在這片藍天綠草下片刻,但是不遠處傳來計程車兵操練聲很快便提醒她這裡並不是任何值得安歇的地方。她拿起滿滿的一桶水,搖搖晃晃地走回到營帳內。

她心細如穿針引線,為士兵拆開繃帶,輕輕擦拭著傷口周圍,時不時還會問候幾句,如此溫婉熟悉的語氣和口音,為這群飽受戰亂摧殘的傷兵獻上了最完美無缺的安慰,而他們也不禁紛紛回敬說。

“姑娘,你是漢人吧?我為何從未見過你?”

“真是委屈姑娘你了,到我們這種地方來受苦。”

“你們沒瞧見嗎?這姑娘可是賀拔小姐的人,大家可別怠慢了。”

嶽青菱羞澀地搖了搖頭,連連否認。然後,她來到一個傷患處在左眼位置計程車兵面前,剛欲為對方解開繃帶,卻不料那廝猛地一抬手便將嶽青菱拍倒在一邊,這一倒順勢碰灑了放在身畔的水桶,臭烘烘、髒兮兮的血水濺得她半身都是。

“可不敢勞駕小姐姑娘。”獨眼男人略為嘲弄地講道:“你還是去討好別人吧。”

“你!”嶽青菱的遊俠脾性霎時奮起,她把擦拭傷口的布帛扔在對方臉上,又罵一句:“你算什麼東西,我不管了!”

話畢,眾人只覺得嶽青菱當真不如看上去那樣好欺負,皆喑啞失語。有人與那獨眼士兵相熟的,便去勸了一句,說:“伍長,你別這樣,人家姑娘一片好意……”

“啊?我沒聽見,你再說一遍?”獨眼士兵撓了撓自己蓬鬆邋遢的頭髮,半闔著眼假意睡去了。

嶽青菱為了能繼續偽裝下去,決不會輕易暴露自己,便即隨意清理了一下衣裳上的汙穢,撿起水桶,替自己方才的無禮向眾人道了個歉,又回頭到河裡打水去了。

繁複勞重的工作一直持續到傍晚,各地燃起篝火,飄起炊煙裊裊,嶽青菱得到軍醫大夫的首肯可以離去,這時,她卻在離開的路上碰巧遇見那位獨眼士兵攔在路旁。

知曉獨眼士兵對自己甚有敵意,嶽青菱為了不惹事端,當然是馬上選擇回頭走到人多的地方去。

從東大營到南北大營之間本就有一段不短的路程,而嶽青菱如今被攔在半道,且四下無人,自然很快被對方趕上。

獨眼士兵看似毫無他意,只是很勉強地咧著嘴,笑道:“姑娘,我是來跟你道歉……其實這些天,我看著你東奔西跑,怪累人的,便不打算麻煩你……至於弄得你的衣裳髒了,那是一時氣不過,是我的錯。”

“嗯?”嶽青菱為此頗感意外,微微點頭躬身行了漢禮,問道:“你氣不過什麼呀,我又不認識你,從來沒招惹過你啊!”

“因為,身上有那個鮮卑人的令牌……”獨眼士兵道:“見我們同為漢人,我不妨跟你實話實說——我氣不過,那些鮮卑人憑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漢人!我們是當逃兵了?還是立功少了?為何要無緣無故臨陣換將!”

獨眼士兵一通發洩,旋即才後知後覺地看了看四周,又道:“姑娘,你不要覺得我很奇怪……其實,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起我那個失蹤的妹妹,不知能否……”

“好啊,我就喜歡像哥哥你這樣爽快的人,走!我們到別處去。”嶽青菱見對方與自己的心思不甚相似,覺得可以深交,便與對方一同躲到河岸邊。

在黑夜將至的時分,這裡只有巡邏的哨兵會經過,而嶽青菱早便在這些時日裡把握了他們的行跡規律。這裡很安靜,連蟲子都不見幾只,只有呼呼的風聲。

“我家妹子,也是烈性子,成天罵我不成器,當兵打仗這麼多年都只是個小伍長。”獨眼士兵望著深藍色的天空,欣慰地笑道:“但是她溫柔起來,也是個人人都想娶回家的好姑娘啊……”

“誒,你別說這麼肉麻的話,我可不吃這套。”嶽青菱尋了個方便處,徑直躺在草地上,深吸一口氣,憨笑道:“這些天可把我憋死了!”

“姑娘,若是我沒記錯,你應該是那日被抓回來的探子吧?御夷鎮現在,可是還在負隅頑抗?”

“實話告訴你,御夷鎮現在已經奪得懷荒與柔玄二鎮,你們離潰敗不遠咯!”

“什麼!他們是怎麼做到的?不可能,我們這邊完全沒有任何訊息!”

獨眼士兵突然間湊到嶽青菱跟前,低吼著粗氣,問道:“姑娘,我家就在懷荒鎮,那裡未曾發生變故吧?”

嶽青菱稍受驚嚇,站起來往後退了幾步,回道:“這……我不清楚。但如果是御夷鎮拿下的,你的家人一定不會有事。”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獨眼士兵講道:“家中如今只剩下老母,我死了,誰來供養她?姑娘,實不相瞞,其實我們那一整營的漢人,全都是將來攻城時準備用來衝陣的替死鬼!”

“那怎麼辦啊?”嶽青菱思量半晌,忽生妙計,只說:“大哥,我有一個法子,不過你得答應我,在回家前,先把這裡的訊息送到御夷鎮去!”

“什麼法子?”

獨眼士兵話音未落,嶽青菱便即剝開上衣,露出一條小巧幹練的臂膀,隨後再把頭髮弄髒弄亂,又扇了自己幾巴掌。

“姑娘,你這是在幹什麼!”

嶽青菱解釋說:“待會兒你在後面追我,我就逃到人多的地方去……這下有人當眾欺負賀拔鈺兒的人,她肯定會被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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