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激進的賈夫子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

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

仲春的朝陽剛剛從天邊升起,晨風吹拂庭樹,涼意微微,這一大早,賈氏族學裡便書聲朗朗,跟以往竟是大不一樣了,走過路過的販夫走卒,散步買菜的大爺大媽們均露出疑惑之色,紛紛猜測賈氏族學的夫子是不是換人了。

畢竟,新人新氣象嘛!

不過人們很快便發現並不是,因為一名穿著文人直裰,頭髮鬍子梳得一絲不苟的老頭正揹著雙手,在晨光下慢騰騰地往族學的大門行來,由於背對陽光的緣故,所以看不清臉面,不過即便不看臉,大家都猜得到這老頭是誰了。

那套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穿著的文人直裰,漿洗得發白都捨不得換,除了族學夫子“賈大愚”,還能是誰?

賈代儒邁進了族學的大門,聽到裡面朗朗的讀書聲,心情也不覺跟那春日陽光一般明媚起來,他舉步進了教室,發現已經到了十幾人,而且都在賣力地晨讀。

賈代儒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賈環,後者正旁若無人地大聲朗讀著,十分之投入,且聲情並茂,抑揚頓挫。

很明顯,族學風氣的變化正是賈環帶來的,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榜樣力量吧,沒有榜樣,沒有標杆的社會註定道德低下,風氣糜爛,猶如一潭死水,而賈環就像一道清澈的活水,注入了賈氏族學這一方死水潭中,隨即帶來顯而易見的變化。

賈代儒緩緩從賈環旁邊經過,伸出手指無聲地敲了敲桌面,後者立即意會,拿了昨晚所寫的窗課站起來,默默地跟著賈代儒離開課室,到了隔壁的休息室。

賈代儒在案後坐下,清了清嗓子嚴肅地問:“昨晚可把文章重寫了一遍?”

賈環點頭道:“學生修改了幾遍,請夫子斧正.”

說完恭敬地把本子遞了上前。

賈代儒戴上老花鏡,逐字逐句地讀,滿是皺紋的老臉漸漸舒展開來,最後點了點頭道:“尚可,可見老夫昨日的講解你是聽進去了,今晚你再寫一篇,題目是:則歸墨.”

“則歸墨?”賈環皺了皺眉,這好像是出自《孟子》的內容,他不是很熟。

賈代儒見狀問道:“懂否?”

賈環如實答道:“學生似乎還沒念到這裡.”

賈代儒捋須先讚許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智也。

你這種態度是對的,也罷,老夫先給伱講解一下此題。

孟子曰: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

楊即是楊朱學說,而墨即是墨家學說。

楊朱學說其實是老莊道家學說的一個分支流派,其主張‘為我’、‘貴生’.”

“為我?貴生?”賈環疑惑地問:“此言何解?”

賈代儒解釋道:“即是利己主義。

老夫給你講一個典故,你就明瞭。

有一次,墨子的弟子禽滑釐問楊朱:如果拔掉你身上一根汗毛,對天下有利,你拔嗎?楊朱答曰:不拔。

這就是‘一毛不拔’的由來,所以楊朱學說的主張就是利己主義,他主張保護自己的利益,不能為了天下利益而損害自己的利益.”

賈環恍然道:“原來如此.”

賈代儒又進一步解釋道:“楊朱雖然主張利己,但又不能簡單地理解為自私,因為他還主張‘貴生’,即所有生命都是重要的,他不願為天下損害自身的利益,同樣也不會為了自身利益而損害他人利益,他想要人人的利益都得到保護,不受別人侵害.”

賈環覺得有趣,便追問道:“那墨家的主張又是什麼?”

賈代儒捋須道:“墨家主張兼愛、非攻,不惜捨身以濟天下,所以墨家的主張和楊朱的主張在一定程度上是相悖的,而當時這兩個流派的學說最盛行,信眾最多,所以亞聖(孟子)才會說出‘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的話來.”

賈環脫口道:“亞聖說出此言,怕是要藉此提出儒家的主張吧.”

賈代儒點頭笑道:“孺子可教也。

所以亞聖緊接著又說了一句: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

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學生明白了.”

賈環暗汗,文人的嘴果然是最毒的。

賈代儒滿意地捋須道:“明白了就好,這篇文章不用急著交,待你自己覺得滿意再拿來給老夫點評.”

賈環點頭稱是,取了窗課本子便欲退出去,賈代儒卻又意猶未盡地道:“吾輩讀書,理應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定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

所以從今日起,你先讀《大學》,把《大學》吃透了,再重讀一遍《論語》,這對你的將來大有裨益!”

賈環連忙點頭稱是,賈代儒猶豫了一下,續道:“環哥兒你天資明敏,悟性很高,雖然課業還未達火候,但下場試一試手,權當積累經驗也未為不可.”

賈環聞言脫口道:“夫子的意思是讓學生參加下個月的縣試?”

賈代儒點頭道:“老夫確有此意,環哥兒你意下如何?”

賈環垂首道:“但憑夫子安排.”

賈代儒聞言輕拍了一下書案道:“既然如此,那就這麼定了,不過老夫有言在先,接下來會加快你的課業進度,得做好吃苦的準備.”

賈環拱手一揖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學生不怕吃苦.”

賈代儒滿意地點頭道:“我輩讀書人就該有這種勁頭,嗯,且回去讀書吧,回頭到縣衙禮房報名,最遲本月十五截止,可別耽擱了.”

賈環腳步輕快地走出了賈代儒的休息室,心裡就像揣著一團火,雀躍、激動、炙熱!

賈環實在沒想到,一向刻板,而且最瞧不慣學生好高騖遠的賈老頭,竟然會做出如此激進的安排,讓自己這個連四書都沒系統讀完的學生下場參加縣試!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機會難得啊,管他呢,趕鴨子上架,先拼一把吧,實在不行就當積累經驗了,爭取明年一把過,將秀才功名拿下,等有了秀才這張護身符,以後在王夫人面前腰桿也能挺直起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賈環自動進入了瘋狂模式,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讀書寫文章,就連上茅廁都手不釋卷,短短七八天竟然瘦了一圈,這可把平兒嚇壞了,想盡辦法給賈環進補,甚至不惜花大價錢買來昂貴的補品,而代價就是賈環積蓄那點銀子加速見底了,只剩下八十兩不到了。

而與此同時,賈環即將參加下個月縣試的訊息也在賈府中傳開了,瞬時引起了轟動,這可是個勁爆的訊息啊,八歲下場試手,這也太逆天了些,想當年已故的珠大爺也是等到十二歲才下場試手,十四歲透過院試,這已經算是神童級別了,如今賈環才八歲就下場,無疑重新整理了珠大爺的紀錄。

“那老東西怕是老糊塗了吧,竟然讓環老三下場參加縣試?四書五經唸完了嗎?開筆了嗎?”王熙鳳冷笑連連,一臉的不屑。

豐兒笑著湊趣道:“可不是,婢子聽說寶二爺至今都還沒開筆,環老三難道還能比寶二爺厲害?下場也不過是惹人恥笑罷了,只怕第一場就黜落了.”

王熙鳳雖然一臉的冷笑,但內心卻是犯嘀咕了,因為她知道賈代儒此人雖然老邁,但理應沒有老到發昏的程度,既然他安排賈環下場,肯定是有他的理由的,莫非環老三真的妖孽到足以下場參加縣試的地步?

念及此,王熙鳳有點坐不住了,自從賈環被驢踢傷後,其變化是有目共睹的,當真夠水平下場試手也說不定,若再走了狗屎運,真的被他考過了,豈不是更加不得了?

賈母那邊也得到了賈環即將下場的訊息,同樣十分意外,不過高興的成份居多,還專門把賈環叫來勉勵了一番。

至於王夫人則坐蠟了,既妒忌又難堪,因為寶玉年齡比賈環大兩歲,賈環反倒先下場試手了,這不是明擺著顯得寶玉不如賈環嘛,賈代儒這老糊塗真真發昏了,這出的什麼餿主意!

“老爺,環哥兒年齡尚小,今年就下場會不會太過倉促了些?還是多讀幾年書穩妥些,您以為呢?”王夫人趁著晚間與賈政同桌吃飯時,委婉地提出了異議。

賈政皺眉道:“我也覺得環兒今年下場太早了些,操之過急了.”

王夫人暗喜,順勢道:“那就明年再下場吧,明年跟寶玉一起下場也挺好的.”

賈政搖頭道:“太爺決定的事,我也不好駁了,而且他是夫子,決定由誰下場是他的分寸範圍,罷了,讓環兒下場試一試手也好,權當積累經驗吧,但願不要考得太丟人才好.”

王夫人頓時無言以對,只能低頭默默地吃飯,身為嫡母,她能拿捏賈環的地方很多,唯獨在讀書方面她管不了!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讀書,是件神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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